第一百四十五章
苏玉依然维持着双手抵在秦砚胸口的动作，浓密的睫毛却轻轻颤动了两下。
秦砚注视着苏玉的侧颊，半晌之后才开口轻声道：“你是否还记得在许久之前，我曾问过你各生欢喜是怎样的？”
“嗯。”苏玉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又怕秦砚听不见，只得开口回答道，“我记得。”
“我们此刻却从各生欢喜，一步一步走到了各不相欠。”秦砚说话的时候神色十分疲惫，配着他消瘦的脸颊与眼底深深的阴影，让苏玉的心也跟着狠狠揪了一下，“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会痛会累也会有自己的私心，尤其实在经历了黎城中你我相处的那一切之后……”
说到此处，秦砚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失而复得是人生至喜，得而复失却也是人生至恸。我本以为自己已然无惧喜恸，可我发现再一次将你放开，我做不到。”
许是因为被秦砚说话的口吻所触动，苏玉的眸光颤了颤，却终归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太晚了。”
秦砚面无血色的脸上神情未变，仿佛早就猜到苏玉的回答一般。
其实苏玉与秦砚都知晓两人为何会走到今天，苏珺的事说来也只是两人之间矛盾的□□罢了。
秦砚劝说苏珺离开凌安，苏玉虽然气恼，却也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寻当今太后替代苏珺入宫是最两全的法子，否则或者是苏珺，或者是自己，两人之中必定会有一人抛下一切入宫为妃。
只是即便如此，苏玉却不能原谅秦砚一次又一次的隐瞒。譬如秦砚隐瞒了两人和离的真正原因，再譬如秦砚隐瞒了帮助苏珺离开凌安一事。
秦砚说得没错，他将苏玉捧在手掌之中呵护备至，而苏玉也清楚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这般对待于她。只是苏玉并不是一个需要被人护在身后的人，她所求的不过是共同承担，可是秦砚却没有付出相应的信任。
这样的问题自两人和离伊始便存在，却到了今日都没有彻底解决。
“你应知你的隐瞒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苏玉缓缓道，“我放下了过往与你重新走到一起，却没想到还是又走了一段回头路……这样的路我不想再重复走第三遍了。”
秦砚的眼眸蓦然暗了下来，仿若一片死寂的无底深渊。
苏玉即便已经下定决心，可是这般的模样的秦砚实在让人揪心，苏玉不敢再看他，索性侧过头来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屋宇之间。在午后艳阳辉光地斜斜照耀下，那处的景物被晕染出一圈暖融。眼前的景物太过熟悉，即便视野模糊不清，苏玉依然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秦砚的书房。
耳畔是秦砚轻缓的呼吸之声，两人便就着这个动作僵持了良久，久到苏玉凝视着远方的眼睛都开始隐隐发酸，秦砚一点一点松开了揽在苏玉腰间的手。
苏玉转回目光，便看到秦砚阖着眼眸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背脊松弛了下来，侧身缓缓地靠向了她身侧的朱红大门。
“我向你隐瞒苏珺的行踪，是因为我的私心。”秦砚道，“我虽然不后悔帮助苏珺离开的决定，却依然担心你知道真相之后对我失望。我也确实想过若是你不会再遇见苏珺，我便将此事一直隐瞒下去。”
“我猜到了。”苏玉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未动，余光却能看到秦砚苍白的侧颊。
“当初将太后送到先帝身边的方法有千万条，我选择李代桃僵，不是因为同情苏珺，而是因为以这样的方法入宫，太后入宫便为四妃之一，以后要走的路才会更平稳更顺利。”
苏玉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
秦砚仰起头来，眺望着远方继续道：“我九岁遇见自己的师父楚闲云，随他老人家习医七年至他仙游，便入宫从一个小小药丞，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再过几月我便至及冠之年，回首过往，这二十年来我最轻松惬意的时光，竟然是与师父在那残破不堪的草庐之中摆药弄草的那几年。”
秦砚这一席话说的毫无条理，看似是漫无边际的叙说回忆，可苏玉却忍不住凝神细听，总觉得有些答案便在这些闲话之中呼之欲出。
“我有时也想远离凌安，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建一个草庐，种一圃药草，每日里出去问诊赚一些家用，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话至此处，秦砚终于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空洞的眼眸也开始慢慢聚焦，“做一个权臣非我所愿，将太后送入宫中，也并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功利之心。”
苏玉想到那秦府大门上从来不便的黑油锡环，抿唇不语。
秦砚在苏玉的身侧抬起手来，斯文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知为何，苏玉竟然能从他从容不迫的动作中感觉出他的不安与迟疑。
指尖微动，苏玉的手不自禁地握紧朱红大门的门栓。
秦砚却似是没注意到苏玉要离开的动作一般，轻吐一口气继续道：“十年之前，睢阳王率军攻入前朝皇宫，所屠杀的前朝皇族不是一百六十九人，而是一百六十七人。”
苏玉目光一滞。
“侥幸逃脱出这场屠杀的二人，一个在你的身侧，另一个……想必你已经猜到了。”
“太后？”苏玉的嘴张了张口，喉中有些堵，虽然早就猜出他与太后的关系，却完全没有料到两人竟是这般的身份，“你……你与太后是……”
“是前朝遗孤。”秦砚将此话说完，一直容色沉敛的面上竟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或者用朝中最寻常的说法来讲，我们是前朝余孽。”
苏玉被那“余孽”二字砸得呆怔了许久，半响之后终于回过神来，按在秦府门栓上的手倏然一松，潋滟的眼眸翻滚着惊涛骇浪。
秦砚维持着靠在门上的动作，苍白的面容波澜不惊，仿佛那一席足以令天下大乱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一般。
似是感受到了苏玉的视线，秦砚侧过脸来与苏玉对视，那双漆黑的眼眸如惑人坠落的深渊，而他便是从那深渊之中挣扎着爬回来的未亡人。
苏玉平复了一下心绪，张口问道：“为何告诉我这个？”
“因为这便是我一直以来向你隐瞒的事情。”秦砚低声道，“要隐瞒一件事情，势必需要用更多的事情来将之掩盖。你不喜我对你的隐瞒，我便将它们都说与你听，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只有坦诚相待，再没有其他。”
染着午间和煦暖意的微风拂来，将苏玉鬓角的碎发拂乱。秦砚伸出手来动作温柔地为她理了理鬓发，小心翼翼道：“玉儿，我已经知错，再原谅我一次，可好？”
苏玉纤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侧过头来避开秦砚的手，镇定道：“睢阳王屠尽了前朝皇族，皇位却被先皇取而代之，将睢阳王发配边关驻守。太后入宫，不是为了帮你谋得权势，而是为了借先皇之力向睢阳王复仇。而当今圣上即位，不仅制衡了睢阳王，也夺回了本该属于你们晏朝的天下。”
秦砚的手在半空中一僵，随后缓缓收回去，点了点头。
苏玉的双手在袖中狠狠攥紧，只觉得背脊之后隐隐发冷：“原来这才是这局棋的全貌。”
“如今这局棋已快至终时。”秦砚道，漆黑的眼眸中划过期待之色，“你可愿意与我一起走至这局棋的最后？我们一起毫无保留的走，待到棋局收盘，天下大定之时，我们便向我方才口中所说的那样，寻一处幽静舒逸的草庐，我问诊时，你便替我抓药，过着清闲安宁的日子。”
苏玉抿了抿唇，保持沉默。
“或者……”秦砚观察着苏玉的神情继续道，“你不是喜欢在校场之上看士兵们操练？我可以每日里随你一同去苏家校场，你去巡查之时，我便做一名军医，为校场之中的伤兵诊治，到了傍晚再一同归府，周而复始。”
看出苏玉面上的挣扎之色，秦砚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了松，伸手温柔而不失力道地轻轻扳过苏玉的肩膀，垂下头来望着她的眼眸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在营地的时候曾一同看过黎山的日出？黎山的日出不比凌安的钟灵毓秀，却别有一番大漠荒山的壮阔震撼。我……以前去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日出。初日朝霞，每个地方都不同，每一天也不一样，若是你喜欢，我们可以一起走、一起看，待到我们都走累了，便寻个地方停留一阵……我愿意陪着你一起走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秦砚维持着轻握住苏玉肩头的动作不变，嘴却不敢停，生怕他一停下来，苏玉便会像往日里那般毫不犹豫地回绝，而只要他一刻不停的说，便听不到她拒绝的话。
苏玉却在这时抬起眼帘，轻轻按住了秦砚的手，将他的话打断。
“让我再想想。”苏玉缓缓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我还需要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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