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玉街归去暗无人,飘摇密雪如花坠。
他加快车速一路疾驰,等到天放亮时,人已到了樊水渡口。
整夜未睡,辛四四有些困倦,此时正倚在孟扶苏的肩膀上睡得香沉。孟扶苏抬头看看天色,将马车停在渡口一家小客栈前。因为店小,老板抬头就能看见门口的客人,因此立时过来招呼,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孟扶苏温和的回道:“麻烦给我们一间干净的上房,再替我们去稍远的集市上买些喜烛和成亲要用的物品。”说罢,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银锭子递给老板。
客栈老板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银元宝,惊讶道:“客官,那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用不到这么多。”
“买两身喜服,要附近最好的裁缝做的。剩下的钱是给你的,我们要在此处小住几日,如果有人打听到这里问起你什么,还麻烦店家敷衍过去。”
店老板这才细细瞅瞅孟扶苏和辛四四,看他们二人穿着华贵,举止文雅,不似小地方的普通百姓,笑着回道:“客官放心便是。”
他点点头,轻轻将辛四四抱起,下来车往楼上走去。
辛四四困顿的睁开眼,使劲搓搓眼皮,四处看看,“我们到了哪里?”
“樊水渡口。”他说话很轻,好像生怕惊扰到她一样。
她娇憨的把脸贴在他胸前,夷然望四周光景,曼声道:“从这里搭船,就能漂洋过海了是吗?”
他点头,将门踢开,“是,从这里搭上商船,就可以去曲州岛了。”
她抬眼望着他,眼睛里有种雪亮的颜色。“原来,海外真的有曲州岛的么?”
他笑,说是。轻轻把她放在床上,拉好被子给她盖好。
“虽然异域志提及文字不多,但是确实有这么一座小岛。前些年因为某些原因,我曾和子詹出海,到过那里。”顿了顿,笑道,“但现在不着急,我还想在这里完成些事情。”
她不解,“还有什么事情?”想了想,“是不放心军营是么?”
“军营里的事情,我相信子詹和秦焱会做的很好,我是不担心的。”他捏捏她的鼻子,唇角弧度弯的更高些,“你在高陵受了不少苦,比我想象中要坚强的多。能守住你的一亩三分地,没跟那些皇族起正面冲突,已经很好了。虽然吃了些哑巴亏,不过,回头我会一一都给你讨回来的。就算是慕容煌,也不例外。”他站起来,替她掖掖被角,“但是现在,有个重要的事情非做不可。”
他越发不告诉她,她就越想知道,因而着急的拉住他,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他愕然,脸色飘红,神色却是一贯的作风正派,“已经让店家去筹备了,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烧些热水来擦擦身子。”
他不告诉她,她哪里能睡得着?不满的撅着嘴,实话实说道:“你不告诉我,我睡不着。”
他无奈,为难道:“等会就知道了,真是睡不着,就躺一会儿吧,”说完转身出了门,未过多时拿来个汤婆子,手里还拎着热水。
从擦身子用的木桶到洗澡用的花瓣和热水,都是他忙前忙后准备的。辛四四懒懒的躺在床上,无赖似的挽着他的胳膊,“我不想动,你替我宽衣解带。”
他弯下腰,脸上带着笑,慢慢替她解开胸前的衣带,语气却很正经,“门旁和窗户下面都点上了炭火,洗澡水我亲自试过,温度适中。等会你好好泡泡,解解乏。”
她将头窝在他的颈子间,闻着那若有若无的杜衡香,心都跟着悸动起来,身上也放松了,探手抱住他。
忽然被辛四四抱住,孟扶苏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她脸上温柔的笑意,心里被填充的满满的,她很幸福。
辛四四柔柔道:“我以前,希望我的意中人是个温煦的公子,有好看的手指,远了看是芝兰玉树,近了看是风度斐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愿意同我过平凡人的生活。”
他听着她说的话,心里有些难过。他们俩从一开始就身处这种位置,两头都有不得已。想要排除万难在一起,事情得一桩一桩地解决。可他做的不够好,到现在都没有办法正大光明的娶她。如果他做的够好,早就已经明媒正娶,而不是窝在这么个既简陋又窄小的地方,让她委身。
他有些自责,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比不上卫邯。
他的脸色黯淡下去,辛四四抬头蹭蹭他的脸,“你不要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从乞丐窝里让人把我找回来开始,就对我寸步不离,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也都记下了。”没有像前世那般,对我凶神恶煞的。她挑眉对他笑,“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所以谢谢你,这生愿意对我好,做我的依靠。”
她说的是一语双关,他未必没有听懂。打横将她抱起来,隐隐有些歉疚之意。他从小也是独自一人,小小年纪就看清楚了人情冷暖。他为了能好好活着,必须每天不停的算计,他不算计别人,就可能先一步赴死黄泉。他杀伐果断,手段狠辣,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同样的命运好像把他们的人生紧紧联系在一起。他发誓,以后只保护她,什么家国天下,什么位高权重,不过如浮云一般。现在切切实实在他身边的,不过一个她而已。
将穿着中衣的她置入木桶中,随手拿了花盒,挑了些大瓣的干花洒在木桶的水面上,多少有些苦涩,“我心里一直有个谜团,在山中的时候,孟萁偷偷从埕州溜回去的那次,你掉进幽谷的时候曾经说过一番话。”
辛四四微怔,“什么话?我都忘记了。”
他替她理理浸湿的长发,“你说,‘上辈子被孟萁和孟兰儿害死了,也没见谁替我洗刷冤屈的。其实,我也是没有双亲啊,有时候也孤苦伶仃的,只是我性子开朗罢了,显得不那么悲伤。’四四。“他蹲下来,与她对视,容色有些难过,”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如果我有地方真的做的不好,你都告诉我。不要让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活着。那种感觉……”他艰涩的闭闭眼,颤抖道,“很难过。”
辛四四有些呆,又有些心疼。她很早以前说的话自己都不怎么记得了,可他都记得,一字不落的都记得。她该说些什么呢?他这个样子,她也不见得有多好受。可是她知道,既然被他听去了,一定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三年来只怕想了无数次要来相问,却开不了口吧?
她也不愿意再提起上辈子的事情,可是,她抿抿唇,还是说了。
“如果我说,我是真的死了,死在辛未年岁末,一场大雪连天中。二叔会不会觉得是件很荒唐的事情?可是这么荒唐的事情,确实发生在我身上。我不能否定它,因为否定它就是否定我自己,可我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我死在那年隆冬,埕州府里上百株红梅开的艳丽无方。二十二岁的年纪,却受了不少苦楚。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接纳我,所有人都视我为眼中钉,明里暗里的坑我害我。曾经伺候我的丫头萍烟,栽赃我偷了宗庙的贵重物品,”她顿了顿,似乎下面的话说出来会让他尴尬,委婉道,“但我没有偷,你不相信我。大概从那时候起,就埋下了死亡的种子,我是注定要死的人吧。”
孟扶苏一手扶着木桶,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指甲陷在肉里。“我没有相信你吗?我……一定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对吗?”
她抬头瞧着他的脸色,笑道:“嗯,宗堂的刑房,”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一百鞭笞,遍体鳞伤。”
他的心猛地一抽,痛的痉挛。攥着木桶边缘的手因为用力,折断了根透明的指甲。
他打了她,一百鞭笞。
她瞧着他灰败的脸,亦有些难过。絮絮叨叨的继续着,“孟萁和孟兰儿,趁着你出征的时候,偷偷在我的饭菜里下来鸩毒。等我醒来的时候,却是刚刚上山的时候,子詹先生让我去寻梓木做琴。我本是二十二岁死的,却在十岁活了过来。现在想来,把萍烟赶走,这世的命运就有所不同了。你也跟我站在一边了,不是吗?这样很好。”
他想,她说的都是对的,是因为性子开朗,所以看上去不那么悲伤。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都是在笑着,她想的开,不纠结在这些事情上,不然的话,哪里还有勇气可以活着?他不止是混账,他甚至不配做个男人。但她给他机会,愿意让他守护,如果可以,他就用一生来弥补那个世界犯下大错的自己。
他别过脸,呐呐道,“我出去看看,店家有没有把东西准备好。”
男儿有泪不轻弹,从小到大他从未哭过,可这次,出来门眼泪便已决堤。他跌跌撞撞下来楼,将自己关在柴房的一方促狭天地。光线暗淡里,有些纷杂的浮沉不停地在空气里打着旋,上去下来。
辛四四将自己整个儿沉在水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忘却方才发生的事情。她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念?她到底也是怨他的,可是喜欢大过怨恨,她无法再刻意想起他的坏来。
他们都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
夜幕时分,有夜枭的叫声,房门被人推开,站在门口的是孟扶苏和客栈老板,老板怀里抱着个大红包袱,随孟扶苏进来门,把包袱放在桌上,道了声恭喜两位,便退了出去。
辛四四有些吃惊的看着孟扶苏,只见他将包袱抖开,内里是一对红烛,两贴喜字,两套大红喜衣。他兀自先将红烛在烛台上点燃放好,将凤冠霞帔拿过来替她换上,“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本以为,他是出去透气想事情去了,没想到原是去准备这些。她愿意嫁给他么?自己在心里问了一遍,回答是肯定的。她愿意。
“虽然东西简陋了些,不过该筹备的我都已经筹备好了。这个地方不大,但东西我都是准备的最好的。以后有机会,我会再补一个像样的婚礼给你,当然,现在你不愿将就,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他心里没有几分信心,他虽然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可是,他知道他上辈子确实待她不好,他怕她有隔阂,不愿意原谅他,所以说的小心翼翼的。
她忍不住,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像是个受了多年委屈的小媳妇,却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一般,“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但是我们都没有父母高堂,便是没有凤冠霞帔,只要拜过父母高堂就算的。”
他拉着她出来房门,檐廊口抬头就是皎皎明月莽莽青天。
“苍天看得见,苍天给我们作证。”
她说好,“我们对着天拜,从此以后,死也不能把我们再分开。”
他们跪在檐廊里对天叩拜,没有人观礼,也没有人唱喜歌,只有她的红盖头,在皎洁的月光下红得耀眼。
过了礼牵她进来,到床上坐下,他略有些紧张又有些心疼,同对待贵重宝物仔细掀开她的红盖头。辛四四眼睫低垂,匆匆看他一眼,又羞赧地调开视线。
他弯眉笑,兴高采烈去倒了两盏酒递过来,她握着玲珑杯盏与他杯沿一碰,手臂勾缠,寻常不过的米酒,却喝的欢喜无比。
他与她对坐,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起初还有些矜持,看一向灵巧的世子竟然有些呆滞,她抬手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心口,“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想起她一路走来的艰辛,心在腔子里痉挛。抚抚她的唇角,饱满光泽别有风致。靠过去亲了亲,“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言罢,拾起箩筐中的剪刀,剪下自己耳后一缕长发,握在手中。
辛四四随之亦然,将剪下的长发交于孟扶苏手中。孟扶苏小心翼翼的将两缕头发结好,两人相视而笑。
他说,“不能反悔了。”
她说,“我不反悔。”
他吻她,把那根丁香小舌勾出来细细品咂,房里灯火昏黄,衬得辛四四的眼神也是迷茫的。他捧住她的脸,说:“四四,咱们终于成亲了。”
她眼里吟着泪,想到他以后,不是世子也不是什么皇子,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就觉得满心甜蜜。可是,他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却要为了她隐姓埋名,可能再也没机会施展他的抱负,又是一阵难过。他本该批阅奏折处理军务的手,要用来拿锄头,本该是芝兰玉树,却要身着粗布。她有些于心不忍。
点点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妻子。”
红烛摇曳生姿,房中是一室春色。
两人在樊水黏度两日,第三日上,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搭船渡海,晌午的日头懒洋洋的挂在天上,码头上吵吵嚷嚷的,到处都是海鱼的腥味和潮气。这个时候天气冷,风大,渡口上风吹的人说话都听不清楚。
孟扶苏替辛四四裹裹狐裘,小脸裹得只剩两只眼睛,生怕她冻着似的。她握着拳头挥舞两下,表示反抗,道:“这样上船的时候,腿都迈不开的。”
他不管,“左右有我,要你走么?我抱你上去还不好?”
她尬尴的看看四处,小声道:“那么多人,多难为情?”
他没听清,叫她再说一遍,她一扭头,蹬蹬跑上了船板。他抬脚正要跟上,眼风一扫,发现几个可疑的人,心里暗自做个盘算,疾行两步走到辛四四旁边,拉过她的手转着人多的另一块船板又下了船。
辛四四疑惑问他,“不走了么?”
他摇头,“不走了,今天风大,等过两日挑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再走。”
才回了客栈,店老板就跑过来给他们递眼色,压低声儿道:“客官快走吧。一大早就有官兵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咱做的是小本生意,没见过这么华贵的公子。”
辛四四摘下兜帽,偷眼瞥他,挨过去问道:“会是谁?卫邯么?”
孟扶苏摇头,“这么短的时间,卫邯能带官兵过来?一定不是他。此地并非久留之地,我们快走吧。码头也不能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军队在到处搜查。”他低头想了想,“我们回埕州,去广陵行馆。”
她心里早已经没了主意,孟扶苏现在就是她的主心骨,他说去哪她就跟着去哪,有他在到哪都踏实。点头道:“好。”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握紧了她的手,觉得这样就有了无边的勇气。再度替她裹上斗篷,拉着她往外走。
“孟扶苏!”
他的脚猛地顿住,缓缓转过身来。
孟瑾洵身后是十几个带刀侍卫,穿着黑色劲装。他站在楼梯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望着他,又气又恨的叱问他,“就这么丢下大军弃之不顾,你可曾想过,如果战败会损失多少良将?”
辛四四立时认出这个人,从前在山中茶花会时,她见过的。帝朝的皇帝孟瑾洵,孟扶苏的亲生哥哥。
孟扶苏轻叹口气。果然不愿意放他们走,他早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孟瑾洵找到这里,就说明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既然这样,只怕以后不止是孟瑾洵的人马,就连慕容煌也会搀和进来吧?这次,实在是他考虑欠全,只想着带着四四离开,没有做好万全的对策。
“我追过来,不是为了叫你回去。”孟瑾洵脸色不怎么好看的开口道,“你打算就这么站在外面同我说话吗?”
“皇兄,我留下的信里已经说清楚了,你又何必咄咄相逼呢?”
孟瑾洵笑,“说清楚了?扶苏,你可是皇子,是大帝朝的二皇子,私自抛弃官职和你手下的几万将士,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你真的是我以前看中的那个有勇有谋处事冷静的孟扶苏吗?你跟我来吧,你放心我不会强行把你带回去,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孟扶苏看看站在身边娇小又有些羸弱的辛四四,缓缓退了一步将辛四四护在身后,坚定道:“既然这样,你何不现在就放我们走?四四她……我再也不会丢下四四她一个人。”
辛四四摇摇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把我怎么样的。好不好?”
“不。”他坚定不移,“我每次想到你被我……心都在腔子里痉挛。我再也不要你受到一点点苦楚。”
“好好,朕的皇帝还真是痴情,既然如此,那你们就走吧,朕不会阻拦你们,就让史中由二十万铁骑踏碎子詹和秦焱的尸骨,让这帝朝孟家的江山,毁于一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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