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生来便不同
灯火明亮,暖意袭人。
莫老员外呆呆看着眼前,看着襁褓之中那个小小的人儿,看着那淡红的肤色与那皱巴巴的小脸儿,一时愣在当场哆哆嗦嗦话也说不出来了。果真是乐疯了!小人儿,小人儿,便似是一只刚刚生下来的小猫小鼠,弱得可以,小得可怜。当然但凡婴儿刚刚生下来都是这般模样,莫老员外是过来人,莫老员外是知道的,可是,可是,可是这个小人儿,怎生看上去又是,很是,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这小人儿生下来就是不会哭的,拍过打过,办法想足,自始至终一声儿不哭。几个稳婆伺候在侧,个个满头大汗却也无计可施,一时面面相觑空自着急上火。小儿生来不会啼哭自不是好事,非是迷信阴阳种种,单这胸腔滞涩拥堵,一口天地之气里外不得贯通,于日后身体心智均是大大不益!
“难不成天生是个哑子?”莫老员外心里嘀咕一句,只觉后心发凉一颗心砰砰大跳!眼前这小人儿非但不哭,更双目大睁直直与自家对视,面色平静眼珠儿一动不动!眼皮也是不动,眨都不带眨的,生来便是如此,莫非是个傻的?但见他两眼黑白分明清澈无比,目光中全无新生小儿迷蒙之色,定定看过来更是炯炯有神可谓,犀利!老员外暗自惊悚:“夫,夫人,你看这,这……”榻上莫夫人面色苍白半坐半躺,怀抱小儿爱怜地看了又看:“宝啊,小乖乖,你怎不看看娘,只顾看你爹爹呢?”
无论小家伙儿生来怎样,都是娘亲的掌上宝心尖儿肉,老夫人才不管别人怎样看自己怀里这个小小人儿,老夫人心里除了疼爱就是疼爱,越看越爱!你看他虎头虎脑肥白可爱,你看他口鼻端正四肢俱全,这分明就是一个健健康康再也正常不过的可爱宝宝啊!双目有神,必定聪明伶俐,不哭不闹,那是大将风度,千般好万般好无一不好,再多看看千辛万苦死去活来生下你的娘亲岂不更好——
果然语声落处,小人儿霎时转过两只乌溜溜的大眼,又直直瞪向莫老夫人——
同样的目光,同样的神情,在老夫人看来却是千般爱慕万般乖巧,莫夫人见状登时眉开眼笑惊喜叫道:“老爷快看,宝宝听懂我说的话了!佛祖有灵佛祖有灵,瞧瞧这是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宝宝哟!”是是是,是是是,莫老员外连连点头连连称是,心里却道若是生来下便听得懂人话,这小家伙儿只怕也不是……
转念之际忽见那一双黑亮眸子又看了过来,水般清亮竟似是照进了自家心里!莫老员外又吃一惊,暗自咽了口唾沫,一时心下悚然!怪异,怪异,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生来不哭不闹,只是看东看西。看着自家刚刚出世的小儿,老员外皱起眉头,又想到方才天上异象,一时心里忽喜忽忧,只疑此身犹在梦中。
旭日初升,道道天光刺破窗纸,白而明亮,与室中灯烛交相辉映。榻上一个慈眉善目面相清秀的妇人,怀抱幼子喃喃低语,床边一个笑模笑样的白胖老者,一团和气低头俯身,这便是名州莫府,这便是莫老员外与莫老夫人,二人均已年近五旬,一朝老来得子自是无限疼爱欢喜不尽!是的,是的,无论他是一个怎样的孩子,他都是父母的血脉延续他都是未来的希望所在!是的,是的,不管他有多么地与众不同,在爹娘的眼中他都是美的好的无以伦比的!
也是独一无二的!
这一年中秋刚过,这一刻旭日当空,时光在此定格,伴随着疼痛与甜蜜焦急与期待,莫家小公子来到了这个世间。老树生根发芽,结下小小的果,这是何其温馨的场面,幸福的泪水冲淡了心头的疑惑,他来了,他来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小手小脚小鼻小口的小小人儿,哪里又有甚么妖魔鬼怪吉凶莫测!老员外微笑着看过一眼,老夫人微笑着回望过去,夫妻二人会心一笑,眼里有话也是心说——
只盼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一生快快乐乐!
窗外喧闹依旧,远方笑声语声阵阵传入耳畔,老员外知道,那是人们在分享着自家这里的快乐。莫大善人,莫大善人,那是百姓对老员外的称呼,老员外姓莫名慎字合谷,当是名州城首屈一指的富户。富是富,但绝非为富不仁,老员外为人慷慨心地良善,无数穷苦人家得过周济帮助,自是人人称颂心怀感恩。
但莫老员外以为,善人之名自家实是愧不敢当。银钱得自百姓,家业得以守成,而自己所谓善心善事不过举手之劳滴水之恩,相对于人们对于莫家的好处,着实也算不上甚么。做人谦逊,当知感恩,这是莫老员外的座右铭,正因如此莫老员外善名愈加远扬人们愈加称道,说来名州莫家在此地名声不是一般地好!
便如今日,莫家生子消息不胫而走,城中百姓不辛苦辞连夜赶来,又冒着寒风再三守候只为道一声喜,由此可见莫家在此地的好名声。又非皇亲国戚,谁个有此殊荣?可见百姓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心里更是明白的——
为善积德,多行善举,好人自当有好报!
转念间莫老员外心中激动,一时感慨良多。看一眼老妻,又端详端祥眼前爱子,转过身正待出门与大家伙儿道上一声谢,几个稳婆围上来异口同声急急道:“莫老爷,莫老爷,小公子还是一声不哭,我等却也失了主意,只怕,只怕,只怕小公子……”语焉不详,其意自知,老员外点头一笑,推开房门:“劳管家——”
门外一众仆人丫鬟早已静候,当下一瘦脸寡须青衣老者快步上前:“老爷,方才我等已听说了,可是要去——”莫老员外点了点头:“去罢,快去快回!”旋即劳管家叫了几家丁匆匆而去,门外只余三五丫鬟,面色焦急两两低语,这老僧,那道长,这名医,那高人,他不灵用他,他不成还是找他,莫衷一是没个定论……
说话是景丰朝,景丰十三年秋。
其时神州风调雨顺,政安人和兵戈不起,可谓生逢吉时天下太平。只一样,世间颇多灵异怪事不断,待得摇头不信,偏又生生目睹,更是传来传去有模有样,因之世上妖鬼精怪之说,神佛天人之说不绝于耳,也正因如此世上所谓神医活佛术士先生大行其道,多不胜数更是寻常可见。自然古怪事情大家伙儿也是见得多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管他灵不灵验,图个平安也好。
有人去请有人帮忙,许多百性也是古道热肠,待得问上几句便即奔走相告,一时莫家小公子生来不哭之事闹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这个也好请,城里有的是,再加上许多高人本就未卜先知提前来了此地,一时三教九流俱至,各路高人依次登场,且不说真高假高还是本就来领红包,但凡觉得自家有个几把刷子的,无不踊跃上前纷纷大展身手!走走走,走走走,这是好事好事大好事,万一自家看好了莫府小公子,再摇头晃脑说出个一二三来,岂不名利双收?顶不济混进去看看也能长个见识瞧个新鲜,更露下脸也不算是白来一趟!人太多,人太多,一时莫府门口堵得是水泄不通,挨挨挤挤高喊低叫更是热闹非凡……
大乱!太闹!
事关重大,人多添乱,门前几家丁想拦也拦不住,一时急眉火眼满头大汗!眼看人头攒动场面就要失控,忽一人远远奔来高声大叫:“莫挤莫挤,休要吵闹!”声音尖利宏亮,一时四下回荡,众人闻言纷纷看去,一时竟也消停了几分。并非旁人,众人也都识得,此人正是莫府劳管家。劳管家向来忠心耿耿精明强干,任劳任怨跟了莫大善人十数年,为人和气办事也牢靠,此时大伙儿却也给他几分面子——
还好劳管家回来了,人多势头乱,劳管家却也自有办法,少顷往那门口一站,闲杂人等你也别进,滥竽充数的一概免谈,都在一个城里头谁个不认识谁个,此地有名有姓的高人劳管自是心里有数儿:“你你你,张二王五你也别跟着凑热闹了,若误了事儿你几人担得起么!还有你,江老八你个卖鱼的又挤个甚?快快闪开快快闪开,高人来了高人来……”
于是乎闲杂人等无奈退开,各路有名有姓高人得以登场。
鱼贯而入——
一众高僧——
十几道长——
数十算命先生——
神医结伴进去——
又来风水阴阳——
府内高人齐至,各自大显神通!
席地而坐诵经念佛者有之,就地设坛请神舞剑者有之,算命先生依次进屋你算我算,小公子生来命好大富大贵吉祥如意,各家神医妙手回春细细看过,小公子福大命大贵体安康自是无恙,此处风水可谓上佳,只是摆设有些不当,这个不对那个不好,听我说来再辨阴阳,高人许多高人,神通广大几分,或曰神仙转世,或曰佛祖护身,一时天花乱坠,又有故作深沉,还有摇头晃脑,更有暗自伤神,小公子,小公子,你怎就不哭不闹还是不不哭不闹,却教我等拍着胸脯自信满满而来,又是一筹莫展羞煞羞煞,直羞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小鬼只是不哭,更不闹,只瞪着眼睛静静地看,直看得人心头发毛冷汗迭冒,各位高人一一进去看了又看,又一一灰头土脸败下阵来!糊弄事儿的心知肚明,奉承几句遮掩几句,收拾行头叹着气走人,有道行的自不甘心,念经作法察言观色,数度进去数度出来,一般无用。眼见日上中天,却是费了许多功夫儿,小少爷不哭不闹更是不吃不喝,这般下去,任他这般下去,任他这般下去岂不……
急死个人!
莫老员外又是心急又是心疼,连连搓着手叹气:“夫人莫哭夫人莫哭,我再想法子我再想!”老夫人呜咽一声,怀抱爱子早已垂泪:“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乖乖我儿,快快吃口娘亲的奶哟!爱意浓浓,一般无用,他自不哭不闹不吃不喝无动于衷雷打不动,你又奈何?若非是睁着两眼鼻喘细细,几疑就是一个……
老员外长叹一声掩面出门,惶惶然问道:“可都请到了?还有没有?有没有人……”劳管家抹一把汗,气喘吁吁道:“有,还有一个!是那叶先生还没到!”此言一出,当下旁边几人连连摇头,神情大是不屑!莫老员外急切道:“可不是!正是叶先生,你,你怎还没请他过来?”劳管家叹一口气,无奈嘟囔道:“自是去请了,请了好几回,叶先生说他昨晚以本命元神为小公子挡了九霄神雷之劫,此时元气大伤当是,当需好生将养方可……”
语声未落已是哄笑四起,一众高人大摇其头嗤鼻有声——
“本命元神?哈哈,哈哈!”
“我呸!亏他想得出来,也有脸说!”
“骗子!大骗子!”
“无耻!败类!”
“莫听他胡言乱语,哼!来了也是丢丑,他这是怕丢人!”
一时愈乱,议论纷纷,讥讽者有之,矜持者有之,然而所有人都是不以为意,不说话的脸上写着也是鄙夷。此人姓叶,非僧非道非儒,无家无室无业,孤身一人数年前来到名州城中,专以坑蒙拐骗吃喝嫖赌为生。在这人口中,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降妖除魔自是手到擒来,驱邪医病更能起死回生,天王老子没他大,地府阎罗没他狠,说起来当真是天上地下惟他独尊!当然牛皮吹破天,结果还是笑死人,若请他办事十回那是九回半不灵,那半回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那是相当相当不靠谱儿——
此人自号天地逍遥一散人,旁人称之名州第一大神棍。
由此可见一斑。
鱼目充不得珍珠,山猫也作不了老虎,在场都是行家里手明白人,自是不将那冒牌儿高人放在眼里。可惜这世道乱了,太乱了,真功夫比不上嘴把式,可说假作真时假亦真!那大骗子模样生得周正体面,又能说会道张口就是一套一套又一套儿,你是不信他,自有人相信,而且是深信不疑以为神圣!这也无法,自古骗子多如牛毛,但和上当受骗的人比起来也是九牛一毛,世人无知,愚昧迷信,便如此间员外莫大善人,瞧瞧这不是——
良言劝告,苦口婆心,莫老员外心道你等倒是有能耐,怎不见看好我家小儿这怪症!且由着你说,你等不成我自是还得请他来,莫管他是真是假,有道是死马当作活……转念间老员外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不由想到自家早早夭折的几个苦命孩儿,霎时眼泪夺眶而出,一时垂头丧气更是哽咽难言!
“老爷莫急!小人这就再去,再去请!”劳管家见状慌忙开口,情急之下掉头便走!不料一足抬起尚未落地——
庭院门口,回廊尽头,黛瓦天光明暗相映处——
施施然行来一人:“坐看行云起,天地织锦绣,有叶翩然落,无根数风流。生生是厄苦,世世复烦忧,胡以不为哭,知己何处求!”
“叶先生!”劳管家大叫一声。
“叶先生,你可来了!”莫老员外惊喜万状。
那人信步行来,轻摇折扇一笑:“不得不来,他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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