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浮光掠影之二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一行大雁划过长空，留下唳声阵阵回荡。
日头尚暖，风儿轻淡，街边的几株老杨半黄半绿，一片一片又一片的叶无奈落下。
意兴阑珊。
街上却是熙熙攘攘沸沸扬扬，摊位林立，人头攒动，大声吆喝的，讨价还价的，闲来无事东游西逛的，酒足饭饱结伴回家的，蒸的煮的烟雾处处升腾，说的唱的围得密不透风，时而一声震天彩，却将吵闹化喧嚣，花样女子招摇过，声声响起是口哨儿！香香香，酒香肉香馒头香，香香香，果香菜香脂粉香，无数香气混杂一处——
此街十里，名之：十里香街。自是闹市，非一般地红火！
这天地间只有俗世中的热闹，不以四时而尽，这俗世中也只有闹市间的红火，不以寒暑而终。花团锦簇美景千般若何？这里一般姹紫嫣红可以赏心悦目！风姿物语山清水秀若何？这里照样千奇百怪令人为之动容！同样趣味多多，留心都是个乐儿，所以这天地间，这个世上最最精彩的是人是心是喜怒哀乐，你看那一个笑容人前背后，保不准儿就是一个精彩故事，你看那一句话语说将出来，又不定隐藏无数玄机——
“莫小姐！莫小姐哈哈！”
“莫小姐来拉——莫小姐来拉——”
“闪开闪开！快快闪开！”
“救命啊！救命啊——”
街东头儿轰然一阵大乱，五六小将哇哇大叫杀将过来，一个个儿慌慌张张怪叫连连直跑得满头是汗，登时闹得街上鸡飞狗跳愈加杂乱！当然也没甚，不过此地一帮小顽童又来胡闹，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也就四五周，大伙儿也是见惯了，笑骂几句避过让过，接下来指指点点只看那莫小姐——
莫小姐呼哧呼哧奔将过来，直跑得面红耳赤鬓发散乱，头上帽子都不知掉哪儿了！莫小姐边跑边叫，犹自双目圆睁咬牙切齿：“人呢！人呢！一帮没种熊包蛋，都给小爷滚出来！”举目人海茫茫，那几个小鬼头早已消失不见，而四下全是笑模笑样笑脸笑眼，道道热烈目光韵味深长齐齐送上——
莫小少爷，莫小少爷，哈哈！他们方才怎又唤你那个，那个哈哈！
莫小少爷脸上一红，当下猛啐一口！
掉头便跑！
在场人人都识得，此人正是莫大善人之子，莫府莫小少爷！他自慌不择路，众人却也不肯让他逃出生天，一进纷纷涌将过去团团围住：“小少爷，老伯给你个大苹果！”“小少爷，大婶儿送你个肉包！”“吃我的吃我的，糖豆糖葫芦儿！”“给你这给你这，泥人儿小木偶儿！”人人热情洋溢，说来不足万一，欢喜之下却也顾不得——
小少爷面嫩脸皮儿薄，立在那里手足无措，一张小脸儿直羞得大红布般！啧啧啧啧，真是俊俏！你瞧你瞧，瞧那眉眼儿瞧那肉皮儿，秀气秀气！果然果然，哈哈哈！男娃哪有这般俊法儿，这不活脱脱是个小姑娘么？莫大善人好福气，莫老夫人好福气，生下一个这般小小妙人儿！老天有眼，好人，好人，好人有好报啊！
这便是莫小姐的由来。
唇红齿白，眉弯而细，白生生的脸配上一双水灵灵的眼，无怪乎一伙儿顽童给这莫小少爷另起名号了！男生女相，非富即贵，说来自是莫家常年行善积德，才使得这小小孩童生得这般俊俏！众人当下纷纷赞美啧啧有声，亲热客气也是由衷，更有三姑六婆忍不住挤上前动手动脚儿，摸摸捏捏试图一验真身——
“哇啊——”
莫小少爷一时情急，当下扯着嗓子哇哇大哭！便趁众人一惊之际，一缩身子飞快冲出重围，哇哇大哭着狂奔而去！
噩梦重现。
一个小胡同，阴暗角落里。
“我来摸脸！”
“我来摸屁股！”
“裤子脱掉！裤子脱掉！”
“看看看看，有没有小鸡鸡！”
“立好！不许反抗！动一下打死你！”
几个小童面色凶恶，瞪眼挥拳连连恐吓！莫小少爷瑟瑟缩缩两手抱肩立在墙角，面色惊恐可怜兮兮，犹如一只被豺狼围住的小白兔：“不要！不要！别过来，别别别！”众童发一声喊，当下冲上去连拉带拽，更是上下其手东摸西摸，一个个儿嘎嘎怪笑乐不可支：“莫小姐，莫小姐，莫家大小姐，肉嫩皮儿又细——”
总是这般，方才还玩儿得好好儿的，一转眼又搞这套鬼把戏！莫小姐自不肯干，连连奋力抵挡却又寡不敌众，不多时力气用尽，只得被按在地上任其**欲哭无泪！每每如此，回回这般，便欺负人也不带这么欺负的，再一时莫小姐终于怒了，莫小姐不是莫小姐！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莫小少爷当即红了眼，虎吼一声露出满口白牙！
“快跑！”
众童齐声惊叫，当即一哄而散。
眼见急了，不跑不成，这莫家小子性子软弱像只羊，但真正给他逼急了发起狠来那是打架不要命的，见人就咬疯狗也似！几人都给他咬过，也自是早有准备，当下见势不妙飞快逃跑，莫小少爷大发脾气紧追慢追，穿过一街又一街，跑过一巷又一巷，别跑别跑有种别跑，小姐小姐莫家小姐——
噩梦又现。
于是莫小姐哭着跑回家了。
莫府。
“娘！娘！他们欺负我，他们叫我，叫我呜呜……”
莫老夫人脾气是好，但便是泥菩萨也有个土性儿，眼见怀中爱子哭得如此委屈如此伤心，一时心疼不已连连叹气，又忍不住埋怨道：“劳管家，你瞧这，这，哎！我不是要你好生看着他么？”劳管家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道：“小老儿该死该死，也是小少爷跑得太快，我这腿脚儿实在，实在是……”
莫老员外手一挥，摇头笑笑：“没甚没甚，我当多大个事儿，不过小孩子胡闹罢了。”莫老夫人爱抚着怀中幼子一头乌发，轻声嗔怪道：“孩儿平白给人欺负，你这当爹的却也笑得出！”莫老员外哈哈一笑：“要说由他说，我儿明明一个堂堂男子汉，给他说上两句又能如何？”劳管家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他们说小少爷，那是眼见小少爷生得俊，是气不过，气不过！”
呜呜，呜呜，莫小少爷哭得很伤心。
“虚儿乖，去书房念书了。”莫老员外微笑着。
“去罢去罢，我家虚儿最聪明，识字谁也比不过！”莫老夫人柔声道。
呜呜！呜呜！莫小少爷哭得更凶了。
莫小少爷是很聪明，念书识字一教就会。莫小少爷贪玩好动，教过学过转眼就忘。莫小少爷喜欢玩耍，莫小少爷不喜欢念书。当然天底下的小孩子大抵如此，莫府上下对这宝贝小少爷又是宠爱得紧，他不乐意，也不勉强，因此莫家少爷的童年大抵是快乐的。而所有的不快乐，都来自莫小姐这个称号，来自这个小小男子汉女儿家一般的样貌——
莫小少爷对自己很不满意，而这件事情也时常困扰着他，许久。
家人对他却是很满意很满意，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
“老爷老爷，叶先生来了！”
“快请快请——”
叶先生来了。
叶先生经常来。
叶先生没钱花了。
叶先生又没钱花了。
叶先生花钱一如流水。
一如时光匆匆，岁月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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