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二
堕月境是大乘天尊的遗府?
夏泠心下暗惊。
所谓遗府,便是修士在坐化之前,提前准备的一处隐秘之处,若是大乘天尊,以一小界,作为自己身故后的遗府,也不是不可能。
此等所在,必有前人遗泽,更可能有传承赐下。若堕月境真的是大乘天尊的遗府,那它现世之时,引发大战,就很合理了。
夏泠久在宗门内,竟不知寂月天尊为何等人物,但听那车架内的神秘人,提起这位天尊时隐带向往的语气,必是一名传后世的大能。
车架之内,神秘人言笑晏晏:“现下,神女也知晓了这堕月境之中的隐秘,有何感想?”
“……略感震惊。”
夏泠语气平静:“此等隐秘事,尊驾却不吝告知于我,又是有何目的。”
神秘人轻笑起来,仿佛夏泠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隐秘?”
他轻柔的:“一些陈年烂事,算得了什么隐秘,不过是五宗无那取宝之德,却还要占据秘境,掩盖事实罢了。”
夏泠听他对五宗轻贱憎恶,心下警惕。
这车架之中的男修,神秘莫测,修为奇高,似对五宗怀有恨意,却把她留在此处,细心讲解,也不知有何用意。
但夏泠正想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不管这男修是出于什么目的,留她在此,却正合了她的意。
“闲话已叙,”神秘人轻轻抚掌,“该是做正事的时候了。”
车队又缓缓移动,次序进入石室。
夏泠被挟持着,也随之进入。
这神秘人所携随从,大约有百人之多,而这石室,夏泠看着也不甚广阔,里面本来就堆满了修士的尸身,但真的踏入其中,她便发现,此地应有玄妙阵法,容纳了这么多人,但居然不显得拥挤。
她不动声色,悄悄收敛气息,将感知分散成如蛛丝一般的细微,探查着室内。
数息之后,夏泠将重心对准了石室的中央。
石室的正中央,有一尊巨大的石佛。
这雕塑夏泠先前就察觉了,但当时她在室外,虽只隔着一点肉眼可见的距离,然而此物却仿佛被遮蔽了一般,直到她踏足室内,才得以窥见它的全貌。
只见这雕像,仅有半个身躯露在外,自腰部以下,全都埋在地下,身躯也向一侧倾斜。
它合着双掌,五官俨然组成一个微笑,眼眸却闭着,从雕塑合掌的姿势看,这应当是个佛塑,夏泠是玄门弟子,对佛道了解不多,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这佛像有点怪异。
不过此刻,那点违和感,也算不得重要的事了。
在这巨佛的面部,有一层漆黑的油状物体,将它半张脸遮蔽住。那黑油仿佛活物一样,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扭动蔓延着。
只是稍微将感知掠过这黑油,夏泠便感一股阴邪之意扑面而来,令她居然感到脊背一凉。
出宗历练这些时日,唯有首阳宗御困峰主的阳火,曾令夏泠有过忌惮之感,而这油状物,给她的感觉,竟比化神道君的阳火,还要来得可怖,令她修下意识的感到……厌恶。
这是什么东西?
下一刻,那车架中的神秘人道:“面目可见,神光俨然。道君先前信誓旦旦,如今看来,仿佛不太够呀。”
孽使冷哼一声。
“不过好在,我来此时,也收集到了不少器用之材,”神秘人道,“又获一枚三纹丹,可做炼化。”
只见那戴着面具的男修,又是冷哼一声,背手道:“既是同谋,你还想半点力气也不出?剩下那一半的缺口,合该是你来想办法。”
沉吟一会,孽使又道:“区区一枚三转丹,可是补不足数的。”
夏泠听不明白他们的对话,这些人显然也没有给她解惑的意思。
她还在思考两人口中的‘三转丹’是指何物,便听神秘人轻笑道:“此等小事,道君何须忧虑。”
他轻轻抚掌,当即有一名披袍的修士沉默出列。
“请二使过来吧。”
披袍人朝车架躬身行礼,才退下去,转眼跃入幽暗之中。
待他离去,室内便陡然一静,无人开口,也无声息,这死寂之中,夏泠突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动静。
她循声‘看’去,仔细搜寻,才发现弄出动静的,是立于车架一侧的几名小童。
这神秘人的车架旁,共有四名小童,手捧瓷瓶,弄出声响的,便是在最里侧、最不起眼的那个。
只见这小童垂着首,紧紧抱着怀中的瓷瓶,身躯极其微弱的轻颤着。似陷入莫大的恐惧之中。
恐惧?
夏泠心生疑惑,还未及细思,忽感几道灵光逶迤而来,前头的便是刚才那领命而去的披袍人,而后面的两个,却是夏泠十分眼熟的。
灵光落地,化为两名修士,一人着华服,一人服白衣,正是先前在遗迹前阻拦夏泠的那两个合欢宫的假化神修士。
此刻这两人面上隐隐有激动之色,落地之后,纳头便朝车架中的神秘人拜倒:
“无定使。”
“浮萍使。”
“拜见尊驾。”
“……”
夏泠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这两人。
与初见时相比,无定、浮萍二使如今的模样,可算是十分狼狈了,两人身上都有不少伤痕,都是与夏泠对战时留下的。
她已经从那戴着面具的修士口中,得知这两人实为合欢宫四使之二,但现在听他们自己表露身份,对那车架中的神秘人恭敬行礼,才终于肯定,这神秘修士,便是如今合欢宫背后的正主。
夏泠道:“想不到阁下就是合欢宫之主。”
无定、浮萍二人顿时为之侧目,等看见坐在软榻上的夏泠,两人俱是一惊。
“极乐神女?”
无定使冲口而出:“你竟闯入了这里!”
浮萍使亦是脸色微白。
本来他二人被夏泠痛击,又被她趁机溜走,闯入遗迹之中,但因地下通道曲折,两人心存侥幸,或许夏泠是找不到密室的。
这女人竟这般难缠!
华服男修心中暗恨自己大意,脸上也显出一种惶惶之色来。战战兢兢地:“尊、尊主恕罪……”
车架之中的神秘人轻笑一声:“二位护法何须如此慌张。”
夏泠听他温声安抚那两名修士:“两位为我宗大业,兢兢业业,纵有小小疏忽,我又岂会怪罪于你们。”
神秘人平日应当是极有威信的,两名修士的神色好了不少,但仍是惴惴不安,华服男修道:“我等惶恐,不知尊驾召唤我二人前来,有何吩咐?”
“是有些事情。”
神秘人声音轻柔:“需要二位出力。”
无定使精神一振,语带喜色:“能够为尊驾解忧,是我等的荣幸。”
浮萍使也赶紧表忠心:“但凭驱使。”
“好、好。”
神秘人一连说了两个好,态度赞许:“两位护法忠心不二,为宗门鞠躬尽瘁……”
他这句话慢慢说来,似是有嘉奖之意,说到‘鞠躬尽瘁’时,无定、浮萍脸上稍显喜色,夏泠却忽地浑身一震,一股寒意无端生发,攀爬上她的脊背。
她似有预感,心中惊讶,猛地抬头看去,便见那车架上神秘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拂开面前的纱帘,含笑道:“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话音刚落,只见两道迅猛无比的罡风,自他掌中发出,如两柄无情利刃,转瞬间剖入无定、浮萍二使胸腔之中!
两人脸上尤带惊喜之意,根本毫无防备,但见罡风袭来,二使眼中的惊喜,转瞬化为惊恐,连忙要躲,可又怎么躲得开。
只听噗嗤两声,罡风利刃如切入豆腐,无定使挣扎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尊……”
他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又一柄罡风利刃,无情袭来,嗤地一声从他的脖颈上横切而过。
咚。
无定使的头颅应声而落。
下一秒,浮萍使那没了生机的躯体,也沉闷的倒下。
“如今的情境,正缺二位护法一双神魂,”神秘人慢慢的收回手,仍是含笑地,“只有借二位性命一用了。”
密室内没人说话,唯有神秘人那仍显轻柔的声音回荡着,又过了一息,夏泠才慢慢的吁出胸中那口气。
她侧目看去,便见原先那颤抖着的小童,已经不再抖了,个个都深深垂着头,仿佛早有预料,见怪不怪了。
夏泠真是始料未及。
她虽然隐隐有预感,但也没想到这神秘人,居然会这么干脆的把那两个修士给杀了,那两人可是假化神修为啊,虽说没有把她给拦在遗迹外,但也罪不至死,一宗护法,高阶修士,说杀就杀,宛如猪狗。
瞧那些童子们畏惧的模样,估计这邪修平日里做派就是如此,但他如此刻薄残暴,就算合欢宫乃邪道宗门,也不可能长久忍受,宗下弟子必会寒心。
这种浅显道理,这神秘人不可能不懂,他却表现得毫不在意。除非……
夏泠想到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合欢宫低阶弟子。
他们有些不过是刚刚入道的炼气士,在她的威压下,连一息也没能撑过去,而将这群弟子,置入这死局之中的,正是这车架上的神秘人。
这人……根本就不把合欢宫视为自己立身的宗门,只当做一件便利的道具。
他到底是什么人?
此时车架之中,神秘人撑着脸,轻轻的咳了几声,似是有些疲惫。
“神女似有所思,”他忽然侧了头,温声询问起夏泠,“可是有话要说?”
“……”
夏泠唇角微弯,慢慢的勾起一抹笑容。
“尊驾多虑了。”她平静道。
夏泠坐在那儿,不笑的时候,已是绝美,这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虽是冷冷的,却令她的容光,好似忽然间焕发,动人心魂。
一直暗中关注着这边的孽使震惊了。
他戴着面具,因此连孽使自己,都没察觉他如今的表情,是有多酸,心里反反复复的,就一个念头:
笑了笑了笑了……
居然笑了!
孽使酸溜溜的盯着车架,眼光似两束火炬,都想把那帘子给穿个洞。
那漂亮的小丫头,闯入这密室的时候,神情是多么冰冷啊,一照面就把储温给打了个血流满面的,对他也不假辞色,现在却对着个酸人笑……虽然她百分百是在虚以委蛇,但有必要吗!
且不说储温那个舔狗,他也在这呢,虽说现在碍于现状,让她暂时在那个软榻上委屈一会,但总归是不会让她有什么危险的。
孽使气了半天,才突然回过味来,隐约觉着自己这想法略微不对劲,但很快他就又坦然的找了个理由:极乐神女,身份贵重,若是她有一星半点的损伤,极乐宗那群人还不得搅得天下大乱,所以他想护着这小丫头,没任何不妥。
事实上夏泠虽然极得宗内看重,但修士本就是与天争命的,就是真的陨落,极乐宗也只能认了。
纱帘内的神秘人仿佛轻叹一般:“神女这一笑,胜于春菲。”
“是吗。”
夏泠敷衍着,两人闲闲谈话间,车架附近,那神秘人所携来的随行们,已经开始行动。
只见两名披袍人出列,将地上无定、浮萍二人的尸身拖起,往密室内堆放成山的尸堆里一扔,而后是那几名抱着瓶的童子。
他们跟随在披袍人身后,战战兢兢的来到尸堆面前,一字排开,将怀中抱着的瓶打开,转瞬间,一股阴冷之意,便充盈密室。
这股冷意,与一直充盈在密室内的阴冷气息相类,但不知浓烈了几倍,竟令夏泠寒毛竖起,她心中警惕,便见那四个小童怀中的瓶子,开始冒出汩汩的黑烟。
黑烟一出,室内正中央佛像脸上那粘稠的黑色液体,仿佛被注入了活力一般,迅速蠕动起来。
与此同时,地上的尸堆,则被黑烟盖住,而后如同被这烟雾所携裹着,一具具浮起,被吸入瓶中。
看到此处,夏泠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了。
这是——炼魂!
与血食、采补,并列为三大邪道之一的炼魂!
此时小童所抱瓶中,已经溢出盈盈血色,刺骨冷意,令瓶身覆盖了一层白霜,这种可以透入骨髓灵魂的阴冷,连夏泠都觉得有些难受,更何况这些小童。几乎是个个面色惨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事实上,这些抱瓶小童,也几乎不算是活人了。
炼魂之道,夏泠也稍有了解,根据施术者的需求,炼魂的用途也不一定,但其中必有抱瓶童子,这些童子有些类似于盘棺洞的背棺奴,选阴时出身的童子,把魂魄以秘法锁死在肉体之中,之后令童子抱炼魂骨瓶,以肉体过滤炼魂产生的煞气,避免反噬施法者。
但这一过程,痛苦无比,炼魂所生的煞气会时时刻刻穿刺抱瓶童子的灵魂,令他们仿佛置身地狱酷刑。
以活人为材料炼魂,以活人为过滤器皿,这就是邪道。天下修士,大多在残酷相争,但跟邪道这种以掠夺他人性命为立身之本的,还是有所区别的。
只是须臾,堆满密室的尸山,就尽数被那四个骨瓶吸入,一具具修士的尸身被投入骨瓶中,忽而,在一堵墙下,一具缺了右臂的少年尸首浮起。
少年合着双眸,满身血污,胸口数根肋骨断裂,凹陷下去。被血污所掩盖的面容上,隐隐有一丝担忧,凝固成他最后的神色。
夏泠心有所感,蓦然转过脸去,她双眼却无法视物,感知之中,唯有一片阴气弥漫如雾,又只是一刹,少年没有被任何人注意,无声的没入了骨瓶。
这细微的一幕,没有被任何人察觉,除了若有所失的夏泠,密室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聚集在了正中央的佛像上。
孽使心里那点酸意早被按了下去,虽身处这仿若无间地狱的密室内,他却精神振奋,道:“好、好!终于要把这禁制给破掉了。”
他刚说完,抱瓶童子的骨瓶,仿佛满溢了一般,一团大约指甲分量的黑色液体,从瓶口悠悠的浮了起来。
这诡异的液体出现的瞬间,夏泠的脑中忽然‘嗡’一声,好似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冲击。
什么东西?!
她吃了一惊,赶紧抱守心神,然而‘嗡’、‘嗡’声不绝,又过了数秒,这声音稍弱,夏泠才分清,这哪是什么嗡鸣声,而是混合在一起,好似数万个人一齐张嘴说话的声潮!
痛苦、恐惧、怨恨、贪欲……
种种人欲,如洪流一般,与人声混在一起,滚滚而来,充塞室内,几乎要具现化。
“……你怎么了?”
忽然一个声音低道,夏泠蓦然回神,便觉一束目光,她‘回视’而去,便见储温拢着手,微微倾身,隐在黑暗之中,遥遥注视着她。
见她‘看’来,储温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而后垂下了头,乖顺的……避开了夏泠的目光。
‘住口!’
‘你这种人,也配叫我师侄?’
“哦,”神秘人道,“神女似是不适?”
夏泠从冲击中缓过神来,直言问道:“你做了什么?”
神秘人只是轻轻一笑。
就在此时,四个小童的瓶中,都已浮出了这种质如水银的黑液,而后倏然间,黑液走滚如珠,蓦然飞向密室中央。
密室中央,是那尊佛像。
夏泠这才想起,这尊古怪的佛像。
那从骨瓶中浮起的黑液,正与覆盖着佛像半张脸的东西,如出一撤!
只是转瞬,从瓶中飞出的粘稠黑液,就如饿虎扑食,撞上佛像的面部。原本那黑液只堪堪吞了佛像半边脸,而现在有了补充,顿时扩散,只是须臾,就又吞下去三分之一。
“既然堕月境是寂月天尊的遗府,这秘境内的种种禁制,自然也与寂月天尊有关,”此时神秘人悠悠道,“神女可知,我们如今,正身处何处?”
“……什么地方。”
“正是秘境灵眼。”
秘境灵眼,即一个小界域内灵气发源之地,顺着神秘人所指,夏泠将‘目光’,放在了那尊正在被黑液不断腐蚀的佛像上。
她忽有所悟:
“这尊佛像,就是阵楔?”
“不错。”
神秘人道:“正是此物,镇压于灵眼大阵之上,只要将此物毁去,堕月境最后一重禁制,就将打开。”
“可惜了,”神秘人发出叹息,“此物也是个难得的灵宝,虽然只是石刻雕像,却有寂月天尊本人留下的一丝气机,若非急着打开禁制,我也不愿采用这种办法。”
“你所谓的办法,就是炼魂?”
夏泠如今也想通了,这个邪修,是在利用炼魂产生的怨气,污染这佛像的灵光。
但凡宝物,都有灵性,而刚才夏泠所听见的那数万怨恨之声,便是死于这邪修之手,被他用做炼魂之物的修士们发出的。
她听说邪道至宝之一万魂幡,就是拘修士神魂为幡奴,号称役使十万鬼众,这邪修手段诡谲,竟然能仿照万魂幡,搞出这般动静,实力莫测,心也够狠。
此等人物,真让他得到这秘境中寂月天尊的秘宝,让他实力更进一步,来日必成大患。
可惜凭她如今的实力,实在难以将这邪修击杀。
夏泠心中转着这些念头,面上却一丝未露,此时那黑液已经几乎将佛像的脸全部盖住,只堪堪露出一只右眼。
而后这只右眼,也被覆盖住了。
下一刻,夏泠耳中听见一声清脆的裂响。
这声音像是玉石碎裂,又像坚冰乍裂,与此同时,夏泠眼中那戴着面具的化神修士(孽使),则发出一声长笑:“禁制解开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隔着纱帘,车架中的神秘人微动,身躯稍稍前倾。
从现身开始,这神秘人便从容无比,情绪管控得滴水不漏,但在这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刻,也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激动之意。
这个瞬间,趁密室内所有人都在震惊的一瞬,夏泠一跃而起,猝然发难!
她笔直的朝车架扑去,浑身灵力激荡,一拳直击神秘人。
这一击的威力,足以击穿山脊,然而在碰到神秘人车架上的纱帘之时,却像是猛然撞上什么极其坚硬的事物,夏泠的拳头与纱帘相接处,明明该是极柔软的纱帘,却擦出了燃烧的火星!
被纱帘一阻,夏泠这一拳的力道,尽数反弹,她的指关节顿时迸裂,鲜血四溅。
“师侄!”
储温一直关注着夏泠,此时心中痛急交加,再也顾不得先前夏泠那冷言冷语的警告,一声‘师侄’脱口而出。
却见少女不退反进,一击不中,她迅速改换身形,另一拳随后而至,再度击在那纱帘之上。
这一切发生不过瞬息之间,只见大片的火星飞溅开来,仿佛落下一场雨,那冲荡而开的力道,如一股狂风,猛然之间,竟将那原本密闭垂合的纱帘,掀开了细细的一道缝隙。
就是这一瞬,夏泠将感知凝结成束,刺入纱帘之内,一个纤瘦的身影,从朦胧之中浮现,她几乎要看清这车架中神秘人的真面目了。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
神秘人不过是被突发的异状所惊,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夏泠只觉一股含着煞气的威能扑面而来,她当机立断,猛然后跃。
此时她身在半空,而神秘人的杀招紧随其后,孽使暗道一声‘不好’,以他化神道君威能,尚且忌惮这车架中的人几分,此时对方杀机已现,他担心夏泠受伤,顿时飞身而去,人未至,携裹着灵力的罡风已经冲向车架。
孽使的本意只是化解神秘人所施杀招,却不妨他才出手,那悬于半空,好像避无可避的人,突然间借着他这股力量一个旋身。
只是刹那,夏泠便借力高高跃起,握掌成拳,原本因为攻击纱帘而崩裂的指节,这短短的片刻,居然就已愈合,而那附着在她手上的血珠,被她震起,倏然化为万千血雨。
密室之内,响彻一片惨叫。
这些血珠,在灵力的加持下,变得锋利无比,如一张笼罩而下的大网,四面八方散射而去,其目标正是神秘人所带来的那些修士。
孽使眼中浮现吃惊之色,他飞身冲过来,几乎是第一个直面这锋利血雨之人,此时不由既惊讶,又有点……嗯,小难受。
惊得是不久前才吃了神秘人一掌,夏泠竟这么快就能恢复过来。并当机立断,眼见袭杀神秘人不成,立刻调转目标,把神秘人带来的那几百随行修士、徒子徒孙,几乎一击诛杀殆尽。
而他明明是来救助的,这小丫头,居然连他也一并攻击。真是……狠心。
孽使这一怔然的功夫,夏泠再度旋身,如鬼魅一般,从他身边擦过。
一股幽幽冷香,扩散开来,兜头笼下,如云如雾一般,将孽使笼住。
“噗、咳咳咳……不好!”一名软倒在地的披袍修士大喊,“她、她的目标是抱瓶童子!”
话音未落,孽使便见那车架上的纱帘,蓦然冲荡开来,露出端坐于其中一个消瘦的身影,纱帘尚还遮着他的脸,而神迷人的手却已伸出纱帘之外,比刚才那一击,更强了数倍的煞气,化为一只巨掌,朝着夏泠飞扑而去。
这个瞬间,孽使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居然没动。
他当然也听到了那个披袍修士的喊话,领悟到夏泠将目标对准了抱瓶童子,那四个小童,如今正在释放骨瓶中的煞气,污染佛像,打开禁制,且马上就要成功了。
但是,若他转身去阻夏泠,这一击,她、她肯定就得结结实实的接下了。
“储温!”
电光石火之间,孽使做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选择。
他大喊一声储温的名字,寄望于这只舔狗,在这紧要关头,能清醒一点,阻上一阻,只要一息,禁制就将完全打开;
而他自己,则如磐石一般,挡在前方,直面神秘人的雷霆一击。
他究竟是怎么了呢……
孽使莫名的想起了擦身而过之际,他所闻到的那缕幽香。
储温那只狗,一切全怪他,拿出笛子时,这香味就沾在了他身上,令他也脱不得身了。
‘喀’。
孽使听见一声轻微的裂响,而后神秘人那一击也冲荡而来,他巍然不动,硬是受了这一下,暗自闷哼一声,已是受了些伤。
与此同时,孽使耳中听见一声惊喜的:“成了!”
他心中顿送一口气,连忙转身,便见倚靠于墙边的一名披袍修士,正按着淌血的伤口,面露喜色。
便见密室中央,佛像之前,那个心狠的小丫头,与抱瓶童子的距离,不过一臂。
然而,就是这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昭示着她的失败——储温不声不响的挡在四个抱瓶童子跟前,夏泠的一拳没落在童子身上,而是打在他的肩上。
孽使所听到的裂响,正是储温肩骨开裂的响声。
而储温的手,则紧紧握住了夏泠的手腕。令她难以寸进。
夏泠切齿低语:“储、温……”
密室中众人回过神来,一名披袍修士连忙道:“多谢储真君出手相助!”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后续却是突兀一转,转为惊怒:“……不、不对!”
这声惊喝,如雷震响,密室内众人俱是一惊。
“怎么……”
另一名披袍修士张口问道,才刚开口,只见立于密室中央的佛像,突然间爆得粉碎!
以佛像为圆心,一股庞大的冲击波四散开来,密室众人皆为修士,然而在这股骤然爆发的力量面前,竟全无抵抗之力,一个个飞着撞到了墙上。
“啊!”
离佛像最近的四个抱瓶童子,最先受到冲击,其中一名小童怀中的骨瓶,居然脱手而去,摔落于地。
一般来说,阵楔被破解,阵法要么崩坏,要么暴露,这作为阵楔的佛像,还是立于灵眼之上,照理来说,它若碎掉,该是一股灵气涌出才对。
然而现在,原先佛像所立的位置,却直直喷出一道黑色的烟柱。
烟柱升腾而起,融汇交错,如雾如云。转瞬笼罩而来。
这一切发生不过电光石火,夏泠与储温仍在僵持之中,还未来得及脱身而去,忽然之间,那烟雾破开,一只苍白的手猛然伸出,正好抓住了她另外一只手臂。
有人?!
这一下惊非小可,储温连忙上前,想要将夏泠扯出烟雾范围:“师侄小心!”
而那烟雾之中,却居然也传出一个嘶哑、晦涩的声音:“放、放开……她。”
这声音甫一入耳,夏泠已是放开感知刺探,时候便是一声惊讶的:“咦?”
与此同时,黑烟倏然转淡,只见一个身影,立于佛像的碎墟之上,夏泠无需以目视人,已是脱口而出,唤出对方的名字:“萧炼?”
过了一息,又是一声:“……萧炼?”
这一次,却显得迟疑。
萧炼是何人?
她在破望山脉,偶然间遇到的凡人修行者,盘棺洞的背棺奴。此后在夏泠的印象中,两人再无交集。而对方乃凡人之体,又口不能言,应该早早离开了破望山脉才是;
然而,没想到在这诡谲的密室内,她竟再度见到了这名背棺弟子,且对方已经能够开口说话,又似已引气,正式踏入修行之列。
但这一切,都不是令夏泠迟疑的原因。
黑烟淡去,立于其中的男子,也终于露于人前。
他身量高大,身披黑袍,肩穿锁链,与背后一具巨大的棺材相连,这形貌,与夏泠记忆之中类似;
不同的,则是萧炼如今的脸。
他整个人,好似被一剖两半,一边仍是正常的人类模样,另外一边,则须发皆白,连同一只眼睛,变化为了黑底金瞳,状若鬼神;甚至额上,还长出了一只尖锐的角。脸上则仿佛毒气入骨,浮起根根青紫脉络。
落在夏泠‘眼’中,她自然看不到这些形貌细节,但是却能感知到,萧炼整个人的气息,一半还与过去类似,另外一半,则仿佛汹汹燃烧的黑焰。
而现在,这半人半鬼一样的故人,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是你?!”
忽地,孽使开口道:“你没死?”
他想起来了!
他与储温截杀药鼎宗弟子时,在云舟底下偷窥的那个炼气小弟子,不正是眼前这个背棺材的男人吗?!
被他看破行踪后,这人明明中了他一尾针,落下云舟,结果居然没死?
孽使心中震惊,口中又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
把时间往前拨一点,抱瓶童子将密室内堆积的尸体收入骨瓶中时。
这密室内的死者,大部分都是卷入堕月境后,被潜伏在秘境内的合欢宫修士所截杀的,而后尸身被运至此处,作为炼魂的材料。
也有不幸死在孽使手里的,比如……弥弥。
九原洞筑基初期弟子弥弥,自从在擂台上被极乐神女所救,就一直念念不忘的,一个痴心妄想的家伙。
是的,这就是弥弥给自己下的定义。
九原洞远离中土,位于气候极端恶劣的西荒大地上,一向被中土修道界视为野蛮边夷,一方面因为西荒确实贫瘠,小门派林立,几千年也难出一个化神;
另一方面,西荒穷山恶水,多妖兽,多凶兽,为了在西荒生存,西荒的宗门大多会模仿妖兽炼体。
九原洞正是这样一个效法妖兽炼体的门派。甚至别出一格,会寻找妖兽内丹,供弟子修炼,一些幸运的、天赋又好的,便可能领悟到妖兽的天赋神通。
弥弥就是那个天赋不错,运气却很糟糕的人,他确实有了一门算得上是天赋神通的本事,却很没用:垂死回光,即在濒死的状态下,能够硬是吊住一口气,甚至爆发出比平时更多的力量。
因此,他被孽使一掌劈到墙上之后,虽然心脉立断,生机断绝,但却迟迟没有真的彻底死去。
但也只是没有马上‘死’而已,弥弥奄奄一息,孽使的修为高过他太多,把他体内的经脉尽数震断,即便是在垂死回光的作用下,弥弥丹田内的灵力爆涨,他也只能躺在一堆尸体里。
但也因此,他得以亲眼看到夏泠踏入密室。
正是这一眼,令他心中充满担忧,但弥弥实在伤得太重,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只能被动的,在抱瓶童子们施法之时。与满室的尸体,一同被吸入了骨瓶之中。
一入骨瓶,弥弥那点弥留的生机,便被骨瓶挤压、消解,要将他的灵魂与肉体分离。
就是在这浑浑噩噩、即将消亡的时刻,弥弥看到了瓶底的动静。
整个骨瓶,宛如一个小世界,空间开阔,铺满层层尸骸,而在这瓶子的最底下,照理来说,该是死煞之气最为浓重之处,现在却并非如此。
只见瓶底的空间,蜷缩着一个人,他背着一口巨大的棺材,仿佛已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然而整个人却像一个无底洞,疯狂的吸着这骨瓶之中所炼化出的死煞之气。
这骨瓶中污秽又阴毒的死煞气,恐怕连炼制它的邪修,也不敢直接触碰,现在却好像是成了养料一般,不断的滋养着趴在瓶底的人。
而那口显眼的棺材,也让弥弥认出了对方——在被极乐神女搭救之后,曾有人来找他与师兄弟们打探神女的消息,而那个人,正是这背棺的。
这人,在与他们分别之后,也被卷入这堕月境中,而后被邪修所害,变成瓶中的材料了吗?
弥弥这样猜想。
事实也相去不远。
与九原洞三弟子分别后,萧炼去打探消息,无意间撞破了储温与孽使的密谋,而后被孽使一击扫落,他本该掉入虚无之间的底层,接着在那地方无声无息的死去。
但之后,虚无之间碎,堕月境开,两界相撞所产生的力量,也将他卷入了堕月境之中,而后被在秘境内搜集‘材料’的合欢宫弟子捡到,交予抱瓶童子,进入了这骨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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