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钱释伽和美国照相兵詹姆斯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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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钱释伽和美国照相兵詹姆斯 1

  这是片一望无际的热带雨林,高大葳蕤的树木互相交缠、遮天蔽日。阳光经过茂密枝叶的过滤,只剩下几道可怜兮兮的光柱和点点跃动的亮斑,越发衬托出雨林的幽暗。风艰难地挤进来,感受到微风轻拂的青皮猴子兴奋地在树梢间跳跃,吱吱的叫声惊扰得隔夜的雨珠滴滴答答地洒下,然后虫一样钻入厚达数尺的叶泥中,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酸腐气味。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搧动着翅膀,在这片绿得浓稠的树林间翩飞,忽然,从苔痕累累的石头上伸出两根布满铜绿色结晶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那只美得妖异的金翅红纹蝴蝶。

    没错,捏住蝴蝶的正是我的手指,确切地说,是我的尸骨。自从1944年战死在缅北这片密林中、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后,七十多年来,捉弄蝴蝶、看猴子嬉戏、观毒蛇交尾、听疾风中枝柯相撞的响动和雨珠敲打树枝的沙沙声是我仅有的乐趣。

    由于时间久远,加上长年累月的日蚀风吹雨淋,我那原本坚硬的骨头仿佛一株饱受虫蛀的老树,外表完好,中间全空了。所幸我们置身的土壤中含有丰富的矿物质,渐渐的,战壕里几十具战友的尸骨披上了一层奇异的铜绿,原本疏松、空洞、接近风化的骨头近年也彻底石化了,所以,七十多年之后,我们依然保持着当年严阵以待的姿势。

    钱释伽上尉,你说俺眼眶里长的是啥玩意儿?一丛一丛、长角带棱的,会不会是蓝水晶啊?要是还活着,这玩意儿可以镶戒指做耳环。俺娘那时老担心家里没钱娶媳妇,也不晓得这玩意儿值钱不?缅甸出玉,敢情俺们身上长出玉石来了!要是老家有人能够找到俺们的尸骨,把俺们带回去该多好啊,这样俺眼眶里的玉就有用了。唉,说来也可怜,俺是被人抓壮丁抓走的,俺娘不知道哇。那天,俺娘烙了几块细面饼,又做了肉酱,俺想吃新鲜大葱,就出门到屋后的菜园子去掰葱,哪晓得刚低头就挨了一闷棍,醒来时俺已经在闷罐车上了。俺娘肯定哭瞎了眼,要不就急疯了。俺爹走得早,俺是遗腹子,原先一直说独子不当兵,怎么后来就抓俺头上了呢?

    王栋梁很讨厌他眼眶里长出的那几丛成分可疑的蓝色晶凌,总是唠唠叨叨地说那是老坑的缅玉,要不就是蓝水晶,扯着扯着,话题就绕回到他被抓壮丁的那天早上去了,然后,开始不歇气地讲他和老娘的故事。在这样的雨林里,声音是有分量的。七十多年来,他坚持用这种沉甸甸的声音摩擦我的耳轮,愣是把我可怜的耳轮碎成了几块。现在的我肯定比他家的虫子还要熟悉他们村的一草一木。可我能怎么样呢?别看这儿窝着100多号尸骨,能开口说话的只有我和他了。没办法,除了听之任之外,我只好陷入回忆以排遣郁闷。

    1942年,为了支援英军在缅甸抗击日寇,保卫滇缅公路和西南大后方,国民政府组建了中国远征军。这可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出国作战。那天几万大军从畹町出国门,一路高唱军歌《满江红》,“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真是气吞山河,声撼日月。哪知入缅后和英方沟通不畅,加上多头指挥,战况并不理想。1942年4月29日,日军占领腊戍之后,所谓的曼德勒会战成了泡影,撤退成了当务之急。第五军军长杜聿明下令各部队分路回国,孙立人抗命率部退到印度,杜聿明率六万余人遁入野人山,结果3万多人葬身山中,成了异国的鬼魂。无奈之下,杜聿明只好带领残部撤往印度。第一次入缅作战,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引得国人唏嘘感叹。

    和王栋梁被抓壮丁不同,我是主动加入远征军的。我是江西进贤人,中正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在南昌开了家照像馆,自己兼任照相师和洗印工。那个年代照相是件奢侈的事,摄影更是门技术活,由于我技术好,照相馆生意不错。我在进贤老家置了二十多亩水田,种的谷物除了自给外,还能得些银钱,后来又在南昌最繁华的胜利路买了三间上下二层楼带铺面的房子,娶了个在小学当音乐教员、温柔美丽的太太,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聪明伶俐,日子过得蛮滋润。可是,1939年日军进攻南昌,房屋被炮火焚毁,我被炮火所伤,醒来时躺在瓦砾堆里,旁边是太太的尸体,两个儿子下落不明,一个美满的家庭顷刻间灰飞烟灭,留给我的只有满腔的仇恨、无边的伤痛和无涯的思念。1940年下半年我伤好后,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寻找儿子,可惜一无所获。我整日精神恍惚,睁眼闭眼都是老婆和儿子。

    一次,我到佑民寺求神拜佛,一个老和尚见我可怜,带我去找他的老乡问“阴人”。神婆能通冥界,她说我两个儿子早已葬身火海,现在跟着妈妈在冥界生活,终日啼哭不止,要我到庙里做七天七夜的法事,为他们祈福。我本来是不信那些神啊鬼的,可当神婆开始轮流用我太太、大儿子、小儿子的嗓音跟我说话后,我立马就瘫倒在地。现实没给我任何希望,神婆却让我再次聆听到了亲人的声音,我把乡下的田卖了,连做半个月的法事,又在妻子的坟旁给两个儿子建了座小墓,埋着从废墟里找到的两双他们穿过的鞋子。1941年初,满心伤痛的我到重庆舅舅家去投亲。我大表哥在重庆江北县鸳鸯桥寸滩的学生军训练营当副总队长,他看我长得少相,又是正宗的大学毕业生,英语讲得好,还会照相,就让我改小了四岁,参加了学生军,到他管辖下的训练队里训练。那时我参军一是想报效祖国,为老婆、儿子报仇,二来也想找个地方吃饭。我舅舅对我很好,但我舅妈前几年过世了,新娶的舅妈不好讲话。我那个大表哥是原配舅妈生的,跟我感情不错,他要不帮忙,我估计自己够呛。不是说我没本事,而是我当时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成天像狗一样的活着。幸亏我从了军,不然肯定成了一个“路倒”。在寸滩训练了三个月后,我加入了远征军。

    那是1943年春天,我和另外四十多位战友从鸳鸯桥上船,过江津,到泸州后再转汽车至昆明,然后从巫家坝坐飞机到了印度汀江。一下飞机就被两排美国大兵荷枪实弹地盯着,那阵势蛮吓人。不过他们并没有对我们耍威风,而是让我们到大帐蓬洗澡消毒,接着把我们脱下的旧衣服泼上汽油烧掉,大家从头到脚换上套美国兵的行头,还领了很多东西,计咔叽布的战斗帽、钢盔各一顶,有铜纽扣的咔叽布军服夏冬装各两套,羊毛衫上衣一件,棉织内衣内裤两套,短袜、衬裤及呢绑腿各一副,帆布胶鞋、大头皮鞋各一双,还有毛毯、橡胶雨衣、橡皮垫褥、水壶、手电、遮风镜、防蚊头罩、毛巾、铝饭盒、行军背囊等,武器有汤姆森冲锋枪、M1加兰德半自动步枪、布轮式轻机枪、勃朗宁M1919A4重机枪,另外还发了大砍刀、斧头和锯子,真是琳琅满目。我们原来在国内不管春夏秋冬天天穿草鞋,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武器更是老掉牙,一下子拿了这么多好东西,大家觉得像发梦,乐得全都合不拢嘴。就在这种高兴劲中,我们坐火车来到了加尔各答,之后换船从恒河到兰姆伽,在那儿训练三个月后,我被补充到X部队65团特务连。连里的老兵们对一年前的战败耿耿于怀,他们每天都想打回老家去。200师戴安澜师长牺牲后,由他谱写的《战场行》成为我们空闲时最爱哼的歌曲之一:弟兄们,向前走!弟兄们,向前走!五千年历史的责任,已落在我们的肩头。日本强盗要灭亡我们的国家,奴役我们的民族,我们不愿做亡国奴,我们不愿做亡国奴,只有誓死奋斗,只有誓死奋斗!只有誓死奋斗!

    那首军歌旋律简单、朗朗上口,唱得我们热血沸腾,有时还会唱出眼泪。为什么?因为大家做梦都想雪耻呀!就像歌里唱的一样,为了打败日寇,回到国内,我们每个人都誓死战斗!

    1943年10月,为配合国内战场及太平洋地区的战争形势,我驻印军开始了代号“安纳吉姆”的作战计划。我们从兰姆伽坐火车到列多,11月推进到新平阳,我们连奉命掩护工兵筑路。哪知南下时被日军包围,由于我们连的守区太小,美军空投的食品弹药大部分落到日军阵地上去了,后来就中止了空投,我们靠吃草根树皮,坚守了一个多月。一直到新114团增援到达,里应外合,才击败日军,突围而出。1943年12月中旬,列多——新平阳的公路修通了,我们团从密林中开路南进,袭击和消灭沿途的敌军部队。由于战斗英勇,1944年1月我被记荣获二等功,并提为少尉排长。当时我们部队来了个美军164连的照相兵詹姆斯,我的主要任务是保护他,同时兼任他的翻译和助手。

    詹姆斯?他就趴在我旁边,你看,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呢!我们牺牲那天的战斗太惨烈了,100多人全部阵亡。可惜了哇,我们这支部队大部分是学生兵,我阵亡的时候28岁,算是年长的,詹姆斯26岁,其他的战友大部分介于18到24岁间,正是满世界开花的光景。年龄最小的战士绰号“花生米”,他才十五岁。喏,就是踮脚站在战壕里的那个。看见没有?他的头顶上长了丛兰花,开的花比血还红。那是他死得不甘心,心里有恨哪!

    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一件事,前几年,有一帮到丛林里收集阵亡日军骨殖的日本人发现了我们,其中一个跛脚、长着太田痣的老汉先是奇怪地去摸花生米头上的兰花,然后又来抠我脸上的苔藓。我和花生米同时愤怒地吼叫起来,转眼间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地上的树叶围着那群日本人直打旋,仿佛一股龙卷风;接着几个连环雷在他们头顶炸响,尤如当年榴弹炮弹的惊天大爆炸;雨哗啦哗啦地泼下来,那是我们战士的英魂在呐喊、在怒吼啊!惊魂未定的日本人鬼哭狼嚎地逃到了外面,林子这才逐渐恢复平静。我认得那个白发苍苍、左脸长了块太田痣的日本跛脚老汉,他也是扛枪吃粮的。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当年他们部队的营地就在河对岸,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雅。我和他的故事,稍后再说,先说说当年吧。

    提少尉排长之前我在部队担任文书,其实战斗打响后部队一直处在运动状态,我这个文书无文可书,詹姆斯来时我刚提了排长,连长姚志君很看重我,让我保护詹姆斯,在给他当翻译和助手的同时,我还要协助炊事班寻找水源。为什么?能者多劳呗!谁叫我爹是水局的会头,我从小就和水打交道呢!不是吹的,我懂水性识水性,水有毒没毒,我嗅一嗅就晓得。这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得有天赋!缅甸密林的水常被毒气所侵、毒物所染,所以我这个懂水识水的人就多了项活计。你问水局是干什么的?水局就是以前的消防队,负责保管灭火器材和临阵指挥施救。一旦发火,穿着印有“水局”号衣的青壮会员便赶到水局,担桶集合到发火地点灭火。那时的水局其实是乡里街坊筹义款建起来的公益事业,会员参加灭火不但没有钱,还要出钱。我爹当会头出大份,所以一般的会头要薄有资财。我爹的正当职业是南昌西岸榷运局的科长,专管盐运盐税,俸禄不错。小时候我常到水局去玩,因为住在江边,一年有大半年泡在赣江,有时还会坐船到鄱阳湖游玩,呛过几次水,差点还淹死了。龙王爷不收我,又放我回到阳世,为的就是让我在关键的时候识水性,救人性命!詹姆斯对我这种本事特别钦佩,一直说要拜我为师呐!你说詹姆斯的来历?我倒知道一些,在此先介绍一下他吧。

    詹姆斯入伍前是美国纽约时报的摄影记者,同时还是某射击俱乐部的成员,射击技术了得。在俱乐部组织的比赛中多次夺冠。1941年他应征入伍,尽了一年公民的义务后正要退役,不料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宣布参战。詹姆斯被编到164照相部队3连。1943年夏季的一个晚上,他们乘船穿过赤道来到开普敦,绕过好望角,经过马达加斯加海峡后,一直往北航行,最后到达南印度孟买。34天的航行中,为防日本潜艇攻击,一直有英国和美国的飞机护航。250名164照相部队成员中的一半留在了印度,另一半人前往中国。詹姆斯就是留在印度的130人之一。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他兜兜转转之后,还是像另一半的照相部队成员一样,和中国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兰姆伽起他就一直给驻印军拍照,然后又跟着我们一路南行。作为金贵的照相兵,詹姆斯以前都是随团部行动。不过拍了几个月后,他嫌跟着团部离前线稍远,不过瘾,找到团长要到前线去。詹姆斯是个拼命三郎,短短几个月,他拍过步兵、炮兵、工兵、通信兵、骡马辎重兵、卫生队和汽车辎重兵,就是没拍过特务连和搜索兵。本来他是想跟拍搜索兵的,可搜索兵连没有会说英语的人,那天我恰巧在团部,见团长正为此着急,忙自告奋勇地把他抢到我们连来了。有照相上报纸的机会,我得为自己的连队争取呀!

    当高大、英俊的詹姆斯来到X部队65团1营3连时,战士们一片欢呼!上尉连长姚志君尤其高兴,因为去缅甸前他父母在江西老家给他相了门亲,还随信附了张妹子的照片过来。妹子长得水灵灵的,姚志君特别中意。读过私塾的妹子在信尾用秀丽的小楷写了两行字,让他寄张照片回去,可他一直没空照相。如今我带了个专管照相的美国大兵回来,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乐得他险些儿把嘴角给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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