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5:吉尔斯坦小镇
七天后。
吉尔斯坦小镇坐落在克什山脉的山脚下，位于风罗城的东南。
克什山脉是座奇怪的山，它的西侧山峰正对着自流放者之地延伸而来的戈壁，无情的风沙常年吹袭，使得它半面荒山；而东侧却比邻于茂盛的无尽森林，植物繁多。从吉尔斯坦小镇中仰望，这座山像是被一劈为二，奇异又可怜，好像被拔秃了半边毛的可怜野兽。人们都说秃毛的那边是来自西境外的肮脏诅咒。
此时卡伦正蹲在一家小旅馆门外，听着副将生硬地在与旅馆老板谈话。
“……您是从风罗来的吗？”
“是，在这里住一晚。”
“先生一看就是城里人！不过……您来我们这种穷地方干吗？”
“路过。”
“看您这话说的，我们这除了风罗城哪儿都不通啊！您这是……哎，您去哪儿？”
卡伦听到沉重的脚步踩着不结实的楼板走出来；很快，他就看到那惨无血色的脸掀起了帘子，“你进来。”
旅馆老板看到又跟进来一个人，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又热情地搓着手说，“这位是先生的弟弟吗？多大了？”
副将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卡伦也没法反驳，只能忍着恶心走上楼。
这是小镇里唯一招待外来客的地方，矮小破旧，简直不能叫做旅馆——这房子本来就是老板的家，把二楼改成了客人的房间而已。像吉尔斯坦这种小镇一年也不会有几个外人，所以应该说——还有个住的地方已经很幸运了。
二楼一共只有两间房，卡伦路过时瞥了一眼隔壁的房间——房门大开，没有人住。
卡伦毫不介意脏乱的环境，他从小就在最肮脏的地方长大的。在确定四周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后，他就靠在了脏兮兮的窗台上。
“说吧，你有什么打算？”他问。这六天他们一直在赶路，赶着离开遗忘之都，赶着路过绝望荒漠，甚至在风罗城里也没好好的歇一晚；出了城后继续日夜奔袭，直到这个偏僻小镇。卡伦本以为在这样强度的赶路下人总会有所懈怠，这也许正是他逃跑的好时机——不过他错误估计了这位副将不能用常理来推断，一个连呼吸都不太需要的人能指望他需要什么休息呢？
“去审判之眼，这是最快的路。”
“开什么玩笑，你没听到那老头说这里只通风罗城吗？进镇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路只有一条。”卡伦一边说着，注意力被窗外吸引了去。
克什山脉像画布的背景般伫立在阳光下，镇民们正在忙着晒叶子、搓绳、编制藤筐。这是这里人唯一的劳作方式——来自西方的风沙并不适合种植，他们只能依靠东方无尽森林里丰富的植物来过活。这是卡伦第一次认真的打量除黄沙之外的景色，心中难掩好奇。
“难道你想翻越克什山脉吗？”卡伦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其实克什山脉的另一边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也同样不感兴趣——除了荒漠还能有什么呢。他们此时还能看到戈壁的边缘。
“审判之眼在南海孤岛，走国路至少要四十天，太慢了。”副将所指的“国路”是帝国军方开辟出来的连接城邦之间的道路，也是许多商队的行商线路，为帝国众人共用。沿路设有司察的关卡。
“不走国路？”卡伦随口应着，他的眼睛还在贪婪地盯着窗外。在接生意时，他也曾偷偷流窜于西方的一些城邦，对他来说“国路”这个词不算新鲜；但为了躲避那些检查通行的关卡，他可没法大摇大摆地享受帝国人专用的平坦大路，更没精力去感受这样的风景。“那怎么去？”
“从这里翻过克什山脉的东峰，再穿无尽森林。”
“你疯了？”卡伦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他瞪着眼睛，控制着让自己不至于咆哮起来，“你要穿无尽森林？”
“这是唯一的办法。”
“见你鬼的唯一的办法！你到底在急什么？这一路都在拼命赶路，现在又宁可走无尽森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时间了。”副将依旧这样说，这一路他只是重复着这句话，却不做解释。
一路上为了避人耳目，副将背后的重剑已经被重重包裹起来，看不出原形是什么。他此时把手伸到背后，轻松地解下了佩剑，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那张桌子立刻格外局促起来。“还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卡伦的目光追随着那柄重剑，本来强硬的态度立刻败下阵来。这位副将身上的诡异之处他可不想一一回忆。他识相地压制了怒火，“……你说。”
“无论你之前拜于哪位长官门下，从现在起都要忘记。你的新名字叫做埃利亚，十七岁，职位通讯兵，所属黑营军第六营‘黑礼帽’格瑞克将军麾下，军中副将是我，警卫队长叫做桑德烈，和你关系不错。在第二雨季中旬你接到我的调遣令，同二十四位士兵一起向沉睡山陵行军，行动代号为‘光19’，目的不详。”
“埃利亚？这是什么鬼名字？”
“队里只有他和你年龄相仿。他死了。”副将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毫无怜悯地继续说着，“我们的队伍在沙漠遇袭，士兵几乎全死。你当了逃兵，活了下来。在逃跑过程中遇到桑德烈，但怕他告发你的逃兵行径，所以杀了他，被我看到，我把你带回军队接受‘叛军之罪’的审判。”
“所以我就顺理成章的进了审判之眼，对吧？”卡伦讽刺地说。
“是。”
卡伦摆摆手，“说句实话，你这个计划简直漏洞百出。”
“你只需要记好我跟你说的。其他事不用管。”副将平静地说。也许他意不在威胁，但听起来很是冷森。“否则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卡伦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没有说话。他的心情正在发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转变，甚至不想多分出心思去思考他的逃跑——他正被这种阳光下的和平所震惊——为什么这些人看起来这么脆弱，这也是生活？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惊叹于这样“不劳而获”的简单生存之道。他不知道帝国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的脑袋里装了怎样的美好画卷——卡伦无法相信人可以这样活着，这简直摧毁了他的价值观。毫无疑问，在震惊之后，他深刻的感受到了无法言语的愚蠢——是的，怪不得帝国人的脑袋都是装饰品，他们的生活和懒洋洋的蛆虫没什么两样。他这样想着，忘记了在帝国人的眼里他才是那条“奶酪上的蛆虫”。
为了避免脑袋同样变成装饰品，他不得不从震惊中拔出思维，仔细揣测着副将的话。
卡伦在很大程度上认为这位副将根本就没有相信过自己是个帝国士兵——卡伦的谎言有许多疑点，他却并没有戳穿，甚至在一些语焉不详的地方也未加深究。但这情况非常的不妙，敌人已抢占先机、洞察全局——但卡伦却掌握不到对方的想法。就目前看来，卡伦作为一名帝国士兵比作为一名流放者对这位副将要有益的多。所以，他不能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推翻这种“被利用”的局面。
“有两件事我得知道。”卡伦不想再被窗外的生活动摇，他走到房间里坐下，“第一，你说你是军中副将，叫什么？”
“希尔。”
“第二，你说在沙漠遇袭。是什么人的袭击？”
卡伦没等到他的回答，倒等来了噤声的手势。他识趣地翻身上了房梁，忍受着积灰和蜘蛛网的袭击，尽量收敛了自身的气息。希尔抓起桌子上的重剑，也跳上了另一边的房梁——这简陋的房间实在没有别的躲避之地。
杂乱的脚步声很快从房外响起。卡伦听到旅店老板那熟悉的声音在叫着，“他们就住在二楼！……那个男孩眼睛是黄色的！我看到的！他们刚进去不久！”
卡伦把头偏向一边，选择无视希尔苛责的目光。
竟然冲他来的——卡伦心里猜测着，难道是蒙蒂高的影军追来了吗？……但是哪有刺客需要旅馆老板带路的。
人群很快簇拥着挤了进来。为首的是三四个穿着黑布袍的蒙面人，他们身后跟着镇民和旅馆老板——人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劳务工具。
“人呢？”为首的黑袍子问。
“他们……他们刚才还在的。”旅店老板愣愣地看着空旷的屋子，不甘心地走来走去，甚至连帘布都掀开看了看，“奇怪……就刚才……”
卡伦的注意力在那些黑袍人的身上。这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款式他终于认清了，连帽斗篷，袖子宽大，衣摆上有白色花纹——这和遗忘之都的毁容先生穿的一样。但其实在那更早之前，他已经见过这些黑袍子了——心里答案正在呼之欲出。
“他们还在这里。”有人突然这样说。那是个听不出男女的声音，他的年纪似乎和卡伦差不多，不出众的个子湮没在人群中。
然而他的话却非常有分量，人群顿时肃静了下来，黑袍首领急切地问着，“十七？你感觉得到？他们在哪？”
一只手直直地指向了房梁，正是卡伦的所在之地。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卡伦在众多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视线——来自于在老狗房后接走了梅尔斯的那群人。当时他曾回头看了卡伦一眼——也就是说，梅尔斯那单生意的雇主，终于出现了。
“在那儿。”那个少年说着，也抬起了头。
很好，老子记住你这张脸了。卡伦眯起眼睛，拔出匕首俯跳下去。
他的目标很准确，就是那个指出他们所在的少年，显然这位才是难缠的人物。在他落地之时，黑袍首领却更快地拽开了那个少年。他举起匕首一划，首领的衣角被利风卷起，卡伦清晰地看到他里衣的一角的图案——圆形和狭长的倒三角。
同时，爆裂般的巨大响声拔地而起，连卡伦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希尔副将正站在烟尘中扛着剑，身边尽是破碎的地板木屑；他的小腿陷入了楼层间的夹缝，看上去像是被定在了原地。重剑的包裹已经碎开，它恢复了曾经霸道的样子，无言地停靠在希尔副将那不算太宽阔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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