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市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昨夜又下了极大的雪,眼见卯时过半,天色已大亮,北市上依旧难寻人影。唯有零星几个贾人早早挑好了临近市门的行列,将货物铺陈开来,避开风口拢紧了衣袍坐在一旁,既不交谈也不吆喝,仿佛一开口冷气便会沿着喉管一路灌到脚底。
一时只听朔风呼啸,吹动市楼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诸君甚早啊。”罕有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即被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碎。诸人闻声望去,市门口走来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童,他生得矮小,穿件不大合身的破烂夹袄,脚下趿一双草鞋,年龄还幼,未留童子垂髫,枯黄的发梳拢成髻,俨然大人行状。
城内一片银装素裹,路上雪积得很深,几乎没过膝盖,他略显吃力地跨步踩在旁人压实的脚印上,慢吞吞地往里挪,顺道招呼:“诸君可要招役?冬日苦寒,谢绝还价,辛苦营生,恕不拖欠。”
因为太冷,连声音也有些哆嗦。
当即有贾人笑出声来,冲少年喊:“阿昭,就你这模样谁会雇来当役人?我看你还是先与河内流民一同乞上两年,换一身行头再说吧。”
他一说完,其他人也笑,连声起哄。
“阿昭上次替我运了三车麻,差点将车推进沟里,还非说我这车甚是难驱,想让赵二再添上一轮,你说这般的役人谁还敢招?”
“你这还算好,我听闻半个月前阿昭将宋家浆发成酸饮,气得宋阿哑三日没至市上。”
“我早说了,招阿昭当役人可是要赔本的,你们偏偏不听。”
“阿昭,你看你这模样说是乞儿比役人可信多了。”
阿昭也不恼,反而一本正经答道:“你们以为我不想?可惜当乞人要嘴上会说话,我没诸位的嘴上功夫,只怕乞不到饭食先将自己饿死了。”
这句话颇长,他说得一字一顿,舌头像打了结,语调十分怪异,咬字断句亦是生硬。最先开口的贾人名方柏,素来性子促狭,听闻这话,忍不住笑骂道:“你这竖子,说不通话还半点口舌不让。”
剩余几个贾人对视一眼,不由哈哈大笑,零落的市上这才多了些生气。
这小童滞留北市已有一段时间,他生得瘦小,说话又不大利落,原本没人搭理他,他也不气馁,风雨无阻地在市上闲逛,见人忙乱便上前搭把手。起初众人还时不时以一种怀疑戒备的目光看他,时日久了,见他并无鬼祟偷摸之举就放下了心,偶尔得他相助,也会给些零碎用物作为报酬,有时是一捧陈豆,或是几尺旧絮,再或者一两个陶碗,东西不多,也不一定用得上,他却十分满足,次日必定殷勤地在人家摊子前吆喝上好半天。久而久之,北市诸人与他渐渐熟悉起来,这小童姓林,单名一个昭字,乃是外地徙来的流民,在阳翟举目无亲,唯有一从弟与他相依为命。
“去去,你们一群丈夫竟取笑一介小童,不嫌羞得慌。”一人从市中央的旗亭而来,撞见这一幕,很是看不过眼,呛了几人一句。
“赵二,我原不知你如此仗义?”
“你们不知,我听闻赵二有一小女,说不准就是看上阿昭,想与他结个翁婿亲。”
“哈哈,怪不得赵二对阿昭如此看顾。”
“原是一家人才如此同心,赵二预备何时请我们吃一顿酒?”
说话的赵二单名班,是个匠人,与贾人不太对盘,一开口便吸引了火力。行商坐贾大多嘴皮子好使,兼之人多势众,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他奚落说不出话来。林昭有心助攻,可惜他阳翟话顶多四六级水平,对呛起来攻击频率不在一个层次,反击力度……聊胜于无吧。
好在文的不行,还能动武。赵班指着方柏,这人最为刁钻,刚刚就是他说的翁婿亲,大声说:“方贾你休得胡言乱语,说不得我便去砸了你的酒器,就当替你奉祀一回社公。”
赵班性子火爆,又力大如牛,方柏生怕他来真的,嘴上嘟囔着“匠人蛮子”,到底不敢再行撩拨。见状,其他人又挤眉弄眼地笑话了方柏一通,一哄而散。
难得占次上风,赵班得意地咧了嘴,招手唤林昭到他摊前,问:“今日怎来得如此早?不多睡一会?”
林昭苦了脸,说:“我也想多睡,可惜天公不允。”
赵班瞪他:“胡言!天公何曾管你睡觉了?”
“天公若是不管我睡觉,就不该下这大雪,冻得我一早睡意全无。”
“今冬这天的确鬼得很,”赵班朝手上哈了一口气,扫了眼四周,才低声同林昭说,“据说是天子失德,天公降了法旨。”
林昭学着他的模样,压低了声,问:“那二叔你可知天子是谁?”
“天子是谁?”赵班被他问得一愣,“还能是谁?天子就是天子!”
林昭解释:“不是,我是想问当今天子的名讳为何。”
他怎么知道天子名讳?赵班被问得一哽,顿了下,一巴掌拍在林昭肩上,恶狠狠道:“又让你小子给带偏了,差点忘了正事。我方才路过旗亭,市小史正在寻人除雪,你若无事且去试上一试。”
林昭正揉着有些发麻的半边臂膀,听见这话顿时一振,也没空关心天子名讳了。“除雪?我这便去问,若得了差事,定请二叔饮酒。”
赵班脸一板,骂道:“你以为我是奸猾商贾?哪里贪你那两口酒了?先将你从弟医好再说。”
见他一巴掌又要拍下来,林昭连忙弯腰一躲,讨好道:“那二叔我先走了。”边说边扭头朝旗亭跑,心中暗幸躲过一劫,怪力男表达亲近的方式果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说是跑,其实与走没什么差别,雪太深阻得人行走亦是艰难,林昭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近一刻才到旗亭。旗亭建在北市中央,通体是一座二层楼观,正门用几根圆柱支撑,四面挂了几扇竹帘遮挡,很容易让人看清堂内情形。
林昭上前一扫,偌大室内只有一个身着厚袍的中年人,对方正伏案处理文书,看背影像是北市掾。阳翟有三市,统称为阳翟市,一市在城东为东市,一市在西南,称桑市,另有一市位于城北为北市,北市内有市掾一人,市史一人,市小史二人,啬夫二人。
北市掾吴长君是阳翟市令的佐官,算是北市第一管事之人。
平日听商贾吐槽多是关于市史啬夫,甚少谈及北市掾,林昭对其人不甚了解,只知他生得较常人胖,若是应了那句心宽体胖就好了。林昭踌躇了下,不知是上前打扰一下,还是等市小史和啬夫等人归来。
吴长君埋头写了几笔字,直觉被人注视,抬头向外一看,一个瘦骨伶仃的孩童正在门口往里瞅。他皱了下眉,放下笔,走到门口叫住他,问:“你这小童为何在此探头探脑?”
林昭忙道:“方才听闻市小史寻人除雪,不知是否还要役人?”
吴长君觑了一眼他的细胳膊细腿,口气很是怀疑,“就你?”
林昭一看有戏,连忙拍着胸口,保证道:“掾君莫要小瞧我,我虽年幼,气力却不小,行事又仔细,在北市也是赫赫有名的。”
吴长君听着他自夸,忍不住又从头到脚打量了林昭一番,随后噗嗤一笑,倒是想起他是谁了。
“掾君信我,必定不会有失。”林昭还在用蹩脚的阳翟话同他打包票。
吴长君望了眼白雪皑皑的街市,以及林昭跋涉而来的凌乱痕迹,又回头看了眼漏壶,微一思忖,便叫了林昭进来,引他到堂下取了木箕竹扫等物,又指了西四列至北六行的任务给他。
拿完东西,林昭站在原地等了一会,见市掾无意开口,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觍着脸问:“掾君,不知雇钱几何?”
吴长君正在琢磨还要再雇几人,突然被打断了思路,难免恼火,瞪向林昭,却见对方一脸理所当然,不由哼了声,“小童,你好生除雪,若在辰时之前完成,就予你五十钱。”
五十钱?林昭眉毛皱成一团,这些日子他混迹市井,别的不了解物价倒是一清二楚。如今物贵钱贱,五十钱连一升粟米都买不到,这市掾未免太抠了吧?怪不得这么胖,全把别人的油水搜刮去了。
“如何?”吴长君斜眼睨他,一脸“你不干也没关系反正我可以找别人”。
林昭咬咬牙,“行。”五十钱就五十钱吧,蚊子再小也是肉。
颍川是豫州大郡,阳翟又是一郡所治,位于阳翟北的市肆自然面积不小,只是如今世事艰难,连带商道一并衰落了许多,原本几十行列的市肆已缩减到市门到旗亭的十几条街。
林昭人未成年,可分给他的任务没掺半点水分,古有东贵西贱南富北贫之说,西北占了贫贱二字,人少地方空阔,前几天的雪没除尽便积了新雪,这个时代的路又是最原始的黄土路面,本就坎坷不甚平整,底层的雪微微融化与泥土冻结成一块,更是难扫。
林昭只清了一段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暗悔没再与市掾讲讲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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