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青莲有泪
赵灵儿被春兰带到西厢房后，就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房间，除了偶然有婢女进来问候外，周围再没有旁人，连李逍遥也不在身边陪伴，愈发觉得自己孤单寂寞，无依无靠。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没来由的一阵燥热，在体内燃烧起来。她忽然间感到害怕，害怕林家堡雪白的院墙、青黑色的瓦，静静的院落仿佛是吞噬自己的深渊，逼仄到她无法呼吸。
她想拉着李逍遥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于是奔出了房间，沿着起伏的山廊疾步而行，她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李逍遥，穿过月洞门，绕过粉垣，只见曲折游廊，阶下是石子铺成的甬路，院中绿竹森森，清泉潺潺，芭蕉梅树，错落遮映。她绕过修竹，抬眸一望，却骤然定住了脚步。
她看到一个英武的年轻人正在和一个少女说笑。那少女身着一袭曼丽长裙，如紫霞绚烂，正是林家小姐林月如。
原来赵灵儿仓促间闯入的是林月如的住处。
与林月如说话的年轻人是林天南最得意的弟子唐志达，他比林月如年长四五岁，因为性格爽朗活泼，不像大师兄一样年少老成，幼时常和师妹一去玩耍，所以关系甚好。
唐志达笑嘻嘻地说：“师妹果然是要做新娘子了，整个人都面貌一新了。”
林月如小嘴一扁，倔强地说：“谁说我要嫁给那个小贼了，我才看不上他呢！”
唐志达凑过她跟前，强忍着笑意问道：“哦？看不上啊……那我怎么听冬梅说，有人因为晚上要和李公子一起赏月，翻箱倒柜换了好几身衣服呢？”
“二师兄！你这人真坏！”林月如脸一红，许久没做声。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唐志达，“二师兄，你是男孩子，凭你的眼光……觉得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唐志达点点头，说：“好看，这天下有谁家姑娘能好看过我林师妹？”
林月如顿足道：“二师兄，你再打趣我，我不理你！”
她一转身，正巧看到了站在花墙下的赵灵儿，不由得一怔，然后款步走上前，问：“赵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赵灵儿愈发觉得自己失魂落魄，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林月如见她娇娇怯怯，便将声音放柔了，“在我家住得还习惯吗？”
赵灵儿低着头，轻轻颔首。
林月如嫣然一笑，道：“你放心，既然呆……李大哥承诺帮你寻亲，我们自然不会让他背信弃义。眼下堡里事物繁多，腾不出人手，等过些日子，我一定安排所有人帮你寻亲。”
赵灵儿低声：“谢谢。”
林月如身边的小丫鬟上前道：“赵小姐，我送你回房吧。”
赵灵儿点点头，垂首跟着她走了。
傍晚时分，婢女冬梅带着小丫鬟去西厢房送饭时，看到屋中黑洞洞的一片，没有点灯，不禁诧异地问道：“咦？赵姑娘，您为什么不点灯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食案放在桌上，然后从小丫鬟手中所提的灯笼里取出蜡烛，将房间里的灯一一点亮，回首只见桌上的午饭丝毫未动，而赵灵儿正倚靠在床边，神色忧伤憔悴，似乎有什么心事。
冬梅吓了一跳，忙问：“赵姑娘，您怎么没有用午饭呢？难道是不合您口味？”
赵灵儿摇了摇头，声音淡淡地说：“我吃不下，你把饭端走吧。”
冬梅赔笑道：“赵姑娘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开口，您是姑爷的朋友，也就是林家堡的客人，我们一定不让您感到委屈。”
赵灵儿没有看她，只是失神地直视前方，语气依旧淡淡的，“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冬梅张张嘴，一时有些呆了。
她和春兰、秋菊一样，是林家堡四个大丫鬟之一，在林家堡里颇具地位，除了老爷、小姐和大管家林忠外，所有人见了她们都会客客气气的，像这样被人不冷不热回绝的状况绝对是不多见的。但她向来柔和持重，待人亲善，因此只是稍稍一愣，并没有露出不满，低声地回了一个“是”字后，便带着小丫鬟退出了房间。
俩人才一出门，就有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堵了上了，张口叫道：“冬梅姑娘！可找到你了。”
冬梅微笑着问她：“张嫂，有什么事吗？”
这位张嫂是苏州城最大的绣坊的老板娘，手下的绣女们技艺精妙，一件件苏绣作品令人叹为观止，因此被林家堡请来专门为林月如和李逍遥缝制喜服。
只听张嫂笑道：“能有什么事？自然是为大小姐做喜服的事了！绣女们已经把嫁衣缝好了，让林老爷放心吧，保准比公主娘娘成亲都好看！”
冬梅欢喜地拍手说：“真是辛苦你们了！”
张嫂又道：“不过嫁衣虽然缝好了，盖头却还有个难处。绣女们实在不知道绣什么花样好，若是绣鸳鸯戏水、彩蝶成双吧，怕大小姐觉得小气。若是绣龙凤呈翔吧，又怕大小姐觉得俗气。因此我才来问问姑娘，你是大小姐身边的人，最知道大小姐的喜好，到底绣什么才让她喜欢。”
冬梅转了转眼睛，思索一阵后，道：“我倒觉得不如绣一对比翼鸟！姑爷和小姐都是潇洒之人，比翼鸟定能讨得小姐欢心。”
张婶“哎呀”一声笑得花枝乱颤，道：“到底还是冬梅姑娘聪明，好，我这就告诉绣女们，就绣比翼鸟了！”
她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话语一句句全部飘进了厢房内，飘进了赵灵儿的耳中。
赵灵儿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的滚落下来，滑过脸蛋，滴在衣襟上，洇湿了一处又一处。
她暗暗地想，原来成亲是这个样子的，会有红衣服、红盖头，会有纳吉、下聘，会有好多人前来送礼、道喜，而自己与逍遥哥哥却什么都没有，难怪逍遥哥哥会说他们没有成亲，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她并不知晓这是因为姥姥出身苗疆，来中原后又一直避世，因此不懂得汉人婚姻风俗。苗疆沿袭着“走婚”之制，女子遇到如意郎君后便能暗示情郎夜来闺房探访，不必经过说媒，也无需经过双方父母的同意。二人不娶不嫁，不建立家庭，关系全靠感情维系，所生子女由女方家庭抚养，与中原习俗全然不同。
赵灵儿正在黯然神伤着，忽然听到冬梅在外面唤了一声“姑爷”。然后是她最熟悉的李逍遥的声音——“我去看看赵姑娘”。
她慌忙坐起身子，将脸上的泪水拭去。
李逍遥推门进来，瞅见赵灵儿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面色十分苍白，立即奔到她身前，关切地问道：“灵儿，你怎么了？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呢！”
赵灵儿摇了摇头，双手捧着心口，秀眉深蹙，神色楚楚地说：“逍遥哥哥，我……我胸口很闷，头有点疼……”顿了顿，又说，“不过……不碍事的。”
李逍遥“哎呀”惊叫一声，急道：“病了可不好！”说罢他回身提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水放到赵灵儿床头，又摸了摸赵灵儿的脑门，确定没有发烧后才放下心来，说：“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多喝水，早点睡，可别着凉了。”
赵灵儿伸出手拉住了李逍遥的衣袖，紧紧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抬起头来，用试探地口吻小心翼翼问道：“逍遥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姥姥死的时候对你说过什么？”
李逍遥笑道：“我怎么会忘呢！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直到找到你娘为止。我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
赵灵儿心中一疼，李逍遥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誓言在她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找到你娘为止”、“找到你娘为止”……那么找到之后呢？逍遥哥哥是不是就不会再守护在她身边，继续关心她、照顾她了？
赵灵儿嗫嚅道：“可是……可是……”
李逍遥温柔地瞧着她，问道：“嗯，你想说什么？”
赵灵儿对着如此耐心的李逍遥，却反而如鲠在喉，吞吞吐吐地说：“如果……如果我是……我是……”
“嗯？”李逍遥等了半天也不闻赵灵儿把话说出口，忍不住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傻丫头，不会有事的！”然后他摸了摸赵灵儿的头，道：“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再陪你玩。”说完，转身走出了西厢房。
赵灵儿目送李逍遥离开，心里痛如刀绞，无比绝望，那原本应该是她的丈夫的少年终归要成为别人的夫婿了，忽然之间她感觉到体内真气一阵紊乱，几股气流横冲直撞，燥热之感仿佛岩浆一样不断涌上。
她自幼修道，师父一直教导她清静无为、不喜不悲，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稚弱少女，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劫难，转眼又感情受挫，如何能承受得住？偏偏她又是多愁善感的性子，隐忍多日，终于在这一刻堤坝溃决。
她拼命运气克制，却还是阻止不了体内的浮躁之意，呼吸越来越不畅快，转眼间已经大汗淋漓，将单薄的道袍洇得湿透，仿佛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火入魔了，慌忙奔到屋中的铜镜前，只见自己的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上，面颊潮红，烫热如火，全都是汗水。而体内那股灼热之气几乎要将她撕裂了。她痛苦万分地扑倒在床上，拼命扭动着身体，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放在了火上煎烤，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只能张大嘴拼命喘息，发出一声接一声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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