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夜春雨,外面的寒气增添不少。从窗门望去,一树梨花白已经簌簌散落满地。
这段时间楼靖睡得很少,只要闭上双眼,就能梦到那些画面。
纵使能够重来,他却找不到那个人了。
楼靖又从噩梦中惊醒,汗水打湿了他的黑发。
他皱紧了眉头,用手捂住嘴狠狠的咳嗽起来。喉咙涌起一股腥甜,因为咳得太厉害,一口血便侵染在手心,他却完全不管不顾。
清河早就听到了动静,只是主子通常不喜欢这个时候有人伺候。
在听见咳嗽声之后,他才推门走了进去:“主子,先下风寒正盛,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啊。”
楼靖吼间略有不适,也只表现出微许。
清河跟了他这么久,自然观察到这一细节,他连忙喊门口的人端来一盏茶。
楼靖喝下了茶,这才压住了那股恶心的腥味:“二叔和许家幕僚联系了吗?”
清河摇头:“还没呢。”
楼靖刚刚咳了血,全身的血色都集中在嘴唇上。他家公子即使身处在病中,也丝毫不比大王称赞的齐复公子差。
楼靖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冷:“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清河早就习惯了这些,笑呵呵的说:“主子芝兰玉树,就是咱大魏的齐复公子都比不得呢。”
楼靖眼神微微闪烁,望着外面的一树梨花,将头靠在床侧。随着他这个动作,没有束起的黑发轻轻滑落至胸口,莫名的吸引着人的视线。
他的口气里带着怀念:“那是你没有看见过真正好看的人。”
清河愣神:“还有谁比主子好看吗?”
楼靖的眉目之间带上几分温柔:“自然有,那么久了,我也只见着她一人。”
他闭上了眼,脑子里浮现那个画面——
白雪如鹅毛一般落下,就宛如今日这一地的梨花白似的。陆菀举着红色的灯笼,身上围着白狐的披风。那眼那眉,尽是倾城国色。
“小哑巴,小哑巴,我又给你带东西吃来啦。”
楼靖闭上眼,轻轻的笑了起来,如今那点记忆,也成了最甜蜜的回忆。
要是旁人叫他小哑巴,早就人头落地。偏生陆菀叫来脆生生的,嗓音就像泛了春水一般,直直的软到了人的心里去。
楼靖没有把陆菀的相貌形容出来,清河百思不得其解,都想不透比主子还好看,那到底该是如何的天香美色。清河见楼靖没有继续说下去,便很自觉的没问出口。
没过多久,黑卫统领风夜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主子,大事不好了!”
“吵吵闹闹成什么体统,别惊扰了主子!”清河呵斥道。
风夜急得满头大汗,只能结结巴巴的说:“陆二小姐,被,被她大兄卖了!”
四处一片寂静,楼靖轻轻的抿了一口茶水。茶水略苦,片刻之后却自带回香。
风夜一直紧张的看着楼靖,生怕主子一个动怒就让他们去见阎王爷了。出了这个大的事,守在陆菀身边的晏如羽又不敢善做主张,才快马加鞭的传信来襄中。
外面忽然下了一阵细雨,雨丝绵绵,如针一般。一阵寒风吹拂进来,楼靖把手上的茶盏轻放到桌上:“我只让你禀告她的行踪,被卖了就卖了,这么大惊小怪的作甚?”
风夜微微一愣,舌头都捋不直了:“可主子不是……”
楼靖眯起眼:“风夜,你何时学会揣测上意了?”
风夜立马低下头,死死抱拳:“风夜不敢!”
楼靖冷淡的说:“派人下去盯着,其他什么都不要做。”
“喏!”
等风夜离开,楼靖才轻声咳嗽了两声。他用手拢了下身上披着的外衣,颇具风流慵懒之态。
楼靖想起以后同他并称为公子无双的齐霄,就是在这个时候跟陆菀相识的。无数个世界里,‘陆菀’都是墙头草,一旦楼家式微,便会连同齐霄背叛楼家。
楼靖试过无数次,陆菀都会舍弃他保住自己。
最令楼靖作呕的是,那些‘陆菀’还总是装出一副情深无比的模样,嘴上说着是为了他好。
楼靖并不在乎齐霄,也同样不会在乎这个世界的陆菀。所以在听到陆菀被卖的消息,他并不惊讶。
他只想要自己的那个陆菀,只是现在看来……这个也不是。
楼靖站起了身,身旁的清河连忙给他打了把油纸伞。楼靖移步走到院子里,前些天他移种了一些垂丝海棠。如今看来,浅浅之红,一树含苞,倒别有韵味。
他折下一支,还凭惹了些花粉洒在身上。
楼靖垂下眼眸,声音里满是怀念:“这是她最爱的花。”
清河微微一愣。
她?
主子说的那个‘她’,到底是谁?
……
自那天晚上从陆铭口中知道陆菀把自己卖了过后,秦月一下子就撑不住了。夜里秦月就发起了高烧,多亏陆元有先见之明,让陆铭抓了药在家里备着。
银子现在就只剩下一两,明天朱大哥又要继续来拿卤味过去,陆元整个人都头大了。
好不容易照顾好了秦月,下半夜的时候陆元从里屋走了出来。
陆铭十分内疚:“阿娘的病怎么样了?”
陆元看了他一眼,心烦意乱的说:“她哭了许久,我不断安慰她,说天亮就去找二丫,她才逐渐止住哭,如今好不容易睡着了。”
陆铭心里一紧,原本是想绝了家里的隐患,没想到秦月仍对陆菀有这么深的感情。
分明偷了阿娘的救命钱,害得阿娘差点魂兮归去,这么严重的事情,阿娘都不怪她么?
陆元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和你妹妹一起上街,总该知道她把自己卖给谁了吧?”
陆铭有些踌躇,陆元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始终觉得奇怪:“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陆铭却始终一言不发。
陆元了解大儿子的性格,他什么时候都是闷着的。见问不出来什么,陆元只好循序渐进的告诉他陆菀这段时间的改变。
说了许久,他嗓子都有些干涩了。
眼看天快亮了,陆元想起今天一大早朱大年准得来拿卤味,立马站起身,去厨房调制起卤味来。
陆元原以为他那天看着陆菀拿的药材,东西也是一样的,怎么着味道也不会差太多。可熬了小半个时辰,这味道虽然很香,却不如陆菀熬制得勾人。
陆元心烦意乱,没想到这个时候朱大年推着车子过来了。
“陆老弟在做卤料呢?”
“朱大哥今日怎么这般早?”
朱大年指了指猪肉:“我今天送了两百斤来,你们家的卤味简直太好卖了!还顺道带起了我肉摊的生意,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陆元虽然心里烦躁,不得不应付朱大年:“朱大哥哪里的话,都是你那三两银子,我才把二儿子的束脩给交了。”
朱大年又拿出五两银子:“这是这几天卖的钱。”
陆元心里一跳:“……怎么这么多?”
朱大年笑了起来:“这段时间跟陆老弟你接触下来,也发觉你是个耿直人。我们兄弟两明人不说暗话,我希望你以后的卤味都在我家卖。”
陆元此时正等着银子赎回陆菀,秦月又生病了,家里用钱的地方陡然多了起来。
陆元心里一横,对朱大年说:“朱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何事,你说吧。”
这毕竟是家丑,陆元脸上无光,只能拿秦月的病当借口:“我想把卤味的配方卖给朱大哥你,内子从娘家回来,舟车劳顿这下子又病了,我现在正愁银子呢!”
陆铭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爹,不可……!”
“你闭嘴!”
陆元又朝朱大年一拜,紧紧的抿着唇,“朱大哥,求你救命。”
陆元在最困难的时候,都不曾这么卑躬屈膝。陆铭的眼眶一下子湿热了,紧紧的咬着牙齿,心里却升起一股自责来。
朱大年巴不得他这么做,他的语气充满着喜悦:“陆老弟,你说得哪里话。只是我们有言在先,你把方子卖给我以后,就不能再把方子给别人看了。”
“这是自然!”
“而且你家也不能做这生意。”朱大年眼里泛着精光。
陆元的身体一僵,这是绝了陆家的生财路。可目前不知道赎回二丫需要多少钱,陆元咬咬牙:“一言为定!”
朱大年哈哈的笑了起来:“好好好,陆老弟你果然干脆!既然你都这么诚恳,我也不压你的价了。我出四十两银子,以前给你的定金三两和刚刚给你的五两银子,就当是给弟妹的慰问礼!”
“行!”
一旁的陆铭只能死死的抑制自己,明知是朱大年欺压了自家,却什么都不能说。
等陆元把方子写给了朱大年,又签了契,银货两讫过后,朱大年当场就付了银子。
猪肉被他推了回去,今天不买卤味没什么,更重要的是他方子弄到了手。
陆元握着手里的四十五两银子,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是戚戚然。他看着陆铭,赤红着眼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铭心头一颤,缓缓的开口:“昨天,是我把陆菀卖给了镇上的王婆。”
陆元听罢,慢慢的睁大了眼。他一口气没哽得上来,一副被气到极点的模样。
“混账!你这个畜生!”
看他的模样,像是想把陆铭给打死。
此刻刚躺下一会儿的秦月却披着衣衫起身,满脸泪水的阻挡在陆铭面前:“相公,你别打铭儿!”
陆元红着眼,死死的盯着陆铭:“你知不知道,云夏的束脩是谁赚的?你又知不知道,咱家的卤味生意是谁想出来的?”
陆铭刚刚还最硬着,可听到这些话以后,忽然愣在了原地。
陆元深吸一口气:“是二丫,全都是二丫!要不是那些钱,你阿娘这次犯病,咱家是没钱的!”
陆铭的身体抖了起来,一股巨大的后悔笼罩在心头。
他原以为是卖了个祸害,却没想到是家里的福星。
陆铭哑声问:“爹,你说的可当真?她是怎么知道卤味的方子的?”
陆元气得不轻:“还在怀疑!方子是一般方子,可你妹妹味觉精细,花了很多功夫才调制出现在的方子。而且家里曾出过大事,现在跟我称兄道弟的朱大年实则不安好心,前段时间还诬陷我偷了他家银两。”
陆铭气得浑身颤抖:“朱大年是这种人?”
“呵,如果不是二丫半夜起来叫我,我也已经在牢狱之中了!”陆元恨恨的说,“都是你妹妹,二丫,咱们家才逃过那么多劫难!”
这些话,沉沉的砸在陆铭心头,他浑身僵硬在原地,后悔和心疼夹在在心尖,一时之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而一旁的秦月一直听着陆元说话,她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一双泪眼迷蒙,心口发疼的喊着陆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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