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嘎尔下乡记 五
五
一组开始查账,二组培训骨干,张罗设备,准备丈量土地,三组找党员、干部、群众代表谈话。阿嘎尔和张主席由巴图陪同出去转悠。
下午一点,三个人从村部走了出去。村部东侧有一户农院。说农院,其实就两间低矮土房,房前屋后空荡荡,一根柱子都没有,荒芜无比。窗户一个格儿有玻璃,其他三个格儿都是用白塑料扣的,外门上方格儿也是用塑料钉的。窗户底下有一个小建筑,从形状上看可能是养狗或养鸡用。其上方晒什么食物,从这一点看,这里还有生命存在。靠马路边站着一位二十七、八岁小伙子,衣着破旧,头发纠结成团,看样子梳子插进去难以通行。脑袋像蒜头一样四棱八角,人黑干黑干,要多难看有难看,能够把镜子整蹩。他来回踱步,不停转悠,还老向东头张望,不断念叨:“哎呀,应该请呀。”
张主席忘了什么,回村部求去了。这样阿嘎尔有时间观察这一年轻人。从男子脚下脚印看,他在这里停留好长时间。不一会儿,从东头走来一个人。那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晃晃悠悠,走路很困难的样子。满脸通红,波及脖子、前胸也发红。他终于来到小伙子跟前。
“爸,你去哪儿了?”小伙子问。
“去你三叔家喝酒了。”
“操你妈,我随礼的东西,你去吃了?怪不当,等老半天也不见有请……”小伙子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大喊大叫。
老头未予理睬,往阿嘎尔和巴图这边走来。阿嘎尔问巴图是什么回事儿。
“这老头叫刘二,刘三是他弟弟。刘三家生孙子,今天是满月。儿子随礼,老子去吃了。想混顿好饭,打打牙祭,却泡汤,儿子不高兴了。这两个光棍,真逗人。”巴图讲。
“巴图,你管不管你那个片长?我那点苞米快让它吃没了。再不管,我就杀了,看我敢不敢。”刘二老头此时特别有勇。
“管,管,我找‘一盘菜’,把它圏起来。”
原来,“一盘菜”其木格养一口种公猪。在整个嘎查,甚至在附近几个嘎查它是唯一的,所以它很受人类宠幸。有时候它跑出来,大摇大摆进苞米地或菜园子随便吃,没人赶它打它。这里也有看“一盘菜”面子的一面。夏天都如此,何况在这个春季。因为该种公猪管几个嘎查,又有十足的蛮横,所以大家都管它叫片长。
小伙子也来到阿嘎尔和巴图跟前。
“狗生,没礼貌的玩意儿,我给你的酒呢?”巴图训刘二儿子。
“哼,那点酒,鼻子眼儿都不够滴。”狗生化委屈为愤怒,对巴图很生硬。
“好,好,我给你拿,让你喝个够。”巴图既像哄孩子,又像讨好大人。
真是贵人吉言,在这天晚上,刘狗生走两家,喝了两顿大酒。
三个人往东走。从一家门前走过时,有一位老太太坐院子里的地上,发出呻吟声,好像跌倒后起不来,很疼痛的样子。阿嘎尔跑过去,将老人扶起来,往屋里送。这是一个钱褡房,走进外间,阿嘎尔的意思是往西屋里进。这肯定是三世或四世同堂之家,按照蒙古族礼节,老人都在西屋,也叫上屋。可是,老太太执意要进东屋。送老太太进屋后,阿嘎尔进西屋,想探个究竟。
屋里四徒空壁,靠墙有几个大包小包,且乱七八糟,破破烂烂。墙面、屋顶、炕席、地面,和钉窗户的塑料浑然一体,满世界灰褐色!炕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他的全身,包括皮肤和穿着,蓬乱的头发,也都灰褐色。他一个人在玩,进来三个人,看都不看一眼。
“你爸妈去哪儿了?”阿嘎尔问。
“打麻将去了,赢粘饽饽。”男孩回答。
看来这个家庭很困难,又很奇怪。
“早晨吃什么了?孩子。”阿嘎尔问。
“炒面。”
“中午吃什么了?”
“炒面——”男孩把话尾巴拉得很长。
“晚上吃什么呀?”
“操你妈,炒面,炒面,告诉你多少遍了,还要问?”男孩这才转过脸来,瞪三角眼,看三个人,大声骂道。
阿嘎尔无言以对,悻悻走了出来。巴图给阿嘎尔讲了这个家庭的情况——
“小两口,都快30岁了。不知找哪个大仙算的,大仙说他俩35岁开始转运,开始发达。这下可好了,从此,两个人啥也不干,地也不种,就等35岁。还天天一起出去玩,把家底儿都给输没了。没钱玩就用粘饽饽玩,一个粘饽饽,传来递去,都干了,黑了,还在那儿来回传递。太不像话了,一点儿没治。媳妇那瘦的,上炕都费劲,拽住猫尾巴才能上炕。”
“小媳妇咋上炕,你都看了?”张主席问。
“谁看了,听说的……去年党员包户,帮助种了五亩苞米。”巴图不受干扰,继续说。
“包联党员是谁?”张主席问。
“我。”巴图知道是诈,但不以为然,排除干扰接着讲:“后来发生虫灾,大家都忙打药,而两口子说什么呢?他俩说,这是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将下凡,帮助人类逃避灾难。谁打药,谁就会被毒死,只有天公打雷才能召回去。真有几个中毒的,这一下,两口子摆乎起来,开始排八字,推阴阳,测凶吉,看风水……呸,自己不嫌晦气,我都晦气。”
“房梁上吊鸡蛋,那是什么回事儿?”阿嘎尔问巴图。
那是两口子下酒菜。不知搁哪儿弄的,也可能是偷来的。用线穿鸡蛋,喝酒时候,将线往一边拽,然后舔拽出来的蛋屑,再往那边拽,舔那头拽出来的蛋屑,一个鸡蛋够吃半个月。吊房梁是为了提防别人偷吃。”巴图比划,绘声绘色。
“真是勤俭节约的千古绝唱啊!”阿嘎尔叫绝不已。
三个人继续往东走,走到一个露天石碾子跟前。有一个半大老头,领小姑娘,赶一头体大肥壮牤牛,从旁边走过。
“你们没搞黄牛改良吗,为什么还有牤子?”阿嘎尔问。
“这是我们留的巡视员。每天放它出去,让它巡视,发现哪家母牛发情,就招呼配种员过来……”
“发现母牛发情,它还能等配种员吗?”张主席打断巴图,说。
“黄牛改良是一项旗策,是一票否决工作,抓紧把这个牤子骟了,或者卖掉。”阿嘎尔下指示说。
“是,是。”巴图唯唯诺诺,满口应允。
“这位老兄,你叫什么名字?”
“毛敖海。”
“你们这儿的黄牛改良怎么样啊?”阿嘎尔上前一步,问毛敖海。
“怎么样?呵呵,母牛们,饿了吃草,渴了喝水,发情了就找我,我就安排小姑娘赶牤子过去。”毛敖海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一边说。
“配种员呢?”
“白天操,晚上操,一个嘎达哪儿哪儿不赶趟。”
“说啥呢,那叫人工授精,不会说,别瞎说。”巴图瞪毛敖海。
“老母牛找嘎达,小母牛不找他。”毛敖海仍说自己的。
“小姑娘没上学吗?”阿嘎尔转移话题,问。
“这是老四,孩子多,供不起。”毛敖海回答。
“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没搞计划生育吗?”
“没有电,没有电话,没有报,没有报刊,天黑了,别的干啥呀?”毛敖海反问阿嘎尔。
“拉倒吧,还好意思说,啥也不懂……”巴图转过来,给阿嘎尔和张主席讲了毛敖海的一段往事——“有一年,来个大领导,检查计划生育工作。领导问他……”巴图指毛敖海,接着说:“领导问他:你知道为什么近亲不能结婚吗?他双手互相搓着,老半天才说:呵呵,呵呵,呵呵呵,亲戚,太熟,不好意思下手。”
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在石碾子上磨面。她套一匹母驴,往驴眼上蒙了一块黑布。好驴不会偷吃碾盘上的面,可是这匹驴不仅偷吃,还抢吃,所以给它套上铁笼子。该驴拉长脸,垂下头,懒洋洋绕磨道走,一圈又一圈……
正好有一个老头骑驴过来。他骑的是公驴。公驴看见母驴,激情勃发,纵身一跳,将老头摔下来,然后一个箭步来到母驴后面,不由分说,一跃而上,一步登天……母驴遭到突然袭击,躲躲闪闪,拼命挣扎,千方百计要甩掉公驴,而公驴珍惜机会,死活不放。于是,六只驴蹄在地上划拉,结果卷起一团团尘土飞扬,又纷纷落下,盖住碾盘和碾盘上的面粉一层又一层。老妇女勃然大怒,抄起笤帚,往公驴身上打。
“打死你,打死你,像下乡干部一样馋!像下乡干部一样馋!”老妇女一边打一边骂。
“看这玩意儿,还是驴有劲。”被摔下来的老头仍坐在地上,一边呻吟,一边说。
阿嘎尔发现,老妇女老远就看见自己三个人了。她好像路见仇人格外眼红,准备要跟谁打架似的。她不断啐唾沫,分明是故意挑衅你。看见和听见这些,阿嘎尔好生纳闷。后来才知道,她是“正班子”老伴。“正班子”被革职后,她仇恨巴图,仇恨苏木干部,她指桑骂槐,借机泄愤。后来,她儿子当嘎查达,阿嘎尔经常去她家。她看见阿嘎尔就脸红,为这次不文明言行懊悔不已。
三个人继续往东走。巴图觉得,新来的这位书记挺实在,对农村情况也熟悉,应该是一位好书记。今天虽然为上访事儿而来,磕碜点,但这有什么,应该抓住机会,让领导看看最应该看的东西,肯定为咱村有什么好处呢。于是他领阿嘎尔和张主席,往北拐弯来到北趟街,走进一家大院。
在牛棚里,有二十来个学生在认真听老师讲课。看见有人来,老师放下课本,出来迎接。
“这是咋回事儿,在牛棚里上课?”张主席问。
“牛马一样的生活,就在牛棚里上课。”老师满腹牢骚。他胸前别三支钢笔,腰带挂几十把钥匙。因为没扣衣扣,钥匙都露在外面。
“别瞎说,上课去,这不是领导来了吗。”巴图说。
“看你小样,多大人物,带那么多笔和钥匙,顶多是文书或保管员的料。”看老师不走,巴图奚落说。
学生们下课,看见三个人,好奇,将阿嘎尔和张主席围起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他们有的扎一根小独辫,有的剃了小光头,有的留三片瓦式娃娃头。有的将手指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啃吃,有的鼻涕堵鼻孔,张嘴巴喘气,还流口水。有的生动活泼,有的沉着冷静,有的顽皮滑稽,有的憨态可掬,有的生气撅嘴,有的张口大笑……还有几个很淘气,用脏手抓阿嘎尔和张主席衣襟和裤子。
“去,去,这是苏木大爷,你们不怕?“巴图上前驱赶学生,同时逗一句张主席。
“他不是,光头嘎达才是苏木大爷。”
巴图深知讨没趣,有点生气,拣一条树枝,要打学生。学生们“嗷——嗷——”乱叫着跑了,就剩一个学生不跑,他吸溜鼻子,站在那里,瞪巴图。
“你为什么不跑?”老师训这位学生。
“我不怕他,他是嘎查大爷,天天上俺家……还跳后窗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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