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凌云之缘
不知什么时候，烟消云散，天上一轮明月直沟沟照着紫蔚山，洒下片片清辉。
这山巅终年积雪，是以水量充沛，加之造化钟神，各处断层悬崖不穷，大小瀑布不下百处。清华殿后园就有这么一处，飞流直下，银光乍泄，水浆崩出万点星光，而后汇于深潭，流向沁芳闸等地。
四周均是茂林修竹，红嫣绿翠，虫鸣声声，鸟语细细，在这皎洁的月光下别有一番幽美意境。听着水声、沿着小径走到尽头，便是一座凉亭隐藏在红绿之中，对面便是银河落瀑，巍山断岩。登亭而视，宛若于凌云之端，俯瞰造化之秀。故而此亭得名：凌云亭。
隐隐传来男子交谈之音，不想这半夜间竟有人于斯，不知何人雅兴？未央偷偷拨开一束花从，将脑袋探出，好奇张望。
幽幽银辉下，一条白练从天而降，有着万霆雷钧之势，却将万霆之音消于深渊。练前的凌云亭矗立山崖，有着说不出的宏伟，宛若神庭。
亭中，一褐一白两位俊美的男子相对而坐，取棋落子，品铭助兴。
一阵山风袭来，两人衣袂飘飘，宛若仙人。这让未央一阵恍惚，好似他们即将要飞上那近在咫尺的月亮。
可是，这两人却是未央实实在在认识的人，一位英武沉静器宇轩昂，眉眼处有着与凌墨尧相似的凌厉，那便是凌国二皇子：凌玉炔。
还有一位清瘦俊朗美如冠玉的公子，虽是文弱略显病态，却有着如碧海江潮般的蓝色瞳仁。他仿佛永远那么波澜不惊，孤傲难测。与尉迟家的那位“凌国第一公子”尉迟轩尘可媲美。
这便是祁临路上、冠医堂前那位林阮林公子。未央救过的人。
凌玉炔好似遇难了般，紧锁眉头，举棋迟迟不落。她甩了那些羽林军，闻水声而至，本是无意打搅别人雅兴，况且这位皇兄孤傲冰冷，自幼与自己不熟热，还是别处去为好。
这样想着便已悄然转身，抬步离去。不想没走两步，就被东西绊了一下，未央还好跳身躲过，那东西却尖利一声惨叫。
只见一道白影瞬间滑过，跑进一片海棠丛中，消失了影迹。
“这畜生！”未央气的咬牙切齿，不用说，肯定是被发现了。
就在她纠结是不回头直接溜走，来个死不认账，还是大大方方过去问个安时，一声冷若冰霜的责问让她没了选择。
“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用看都知道，凌玉炔那双阴鸷的眸子早已认出了她，并如万柄飞刀朝自己背后而来。本是光明磊落，此时倒如做贼心虚了般。
未央眼珠不知转了多少圈，终于举着随手拔的一束花缓缓转过身来，讪讪笑道：“是……是我，炔哥哥。我……捉雀儿玩儿来着。”
说着，伸出一只拳头，缓缓张开，里面果真有只雏雀，毛发尚未长全，却瞪着小腿一动不动。方才未央受惊，无意之下竟生生将其捂死。
“啊！”顾不得凌玉炔狐疑的目光，未央吓得抬手便扔，捂着脸不敢看那雏雀。
凌玉炔看着地上一动不动，死状凄惨的东西，再看看一脸惊慌，努力维持镇定的未央，一丝不屑由脸上蔓延，转瞬而逝。只是未央死死捂着脸，没有发现，后面的白衣公子林阮看着月辉下的白衣少女，微微惊愕，也未发现。
“我……我……那个……”凌玉炔面无表情地盯着未央，未央尴尬地在身子上擦擦手，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便这样于月下相对而立，让气氛凝结，任凭水声倾泻，任凭虫豸幽鸣。
恍恍惚，未央想起一件很久前的事。那时的自己刚由将军府入太学，除了日常玩伴凌玉玮和对自己极是爱护的大皇子凌玉琅，不认识所有人。
拜过老师，一代儒学大师刘仲基绷着脸让众皇子及自己入座。琅哥哥坐在最前面，自己高高兴兴跑去挨了他，学着坐下。这时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静悄悄的看着兴奋的自己，连着刘太傅都黑了脸。
琅哥哥向她摆摆手，尚未开口，一位玄衣少年便大步而来，冷冷的看着自己，要自己滚下去。
自己一直是父皇和将军府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任是谁见了都必得忍让八分，哪里会依了如此粗鄙言语？是以根本没放眼里，冲他做个鬼脸，得意地拿出腰间所挂玉佩玩儿，任他一遍遍怒火中烧咆哮。
刘太傅亦是气的脸绿，不住说什么规矩规矩、礼度礼度，弄得自己一头雾水。可就在这时，后颈一紧，自己身子瞬间腾空，被狠狠摔在地上。
那已是秋季，光滑的大青石板地面凉的彻骨，身子疼的不能动弹。所有人都惊呆了，琅哥哥一声怒喝，抱起自己就是跑……
那天晚上，未央宫来了好多宫人，叽叽喳喳嘤嘤哭泣，均被暴怒的父皇挡在殿外不理。皇子哥哥们也垂首跪着，哆哆嗦嗦，一言不敢发。自己心里委屈，拉着床前一脸蕴怒的父皇一个劲哭，父皇拍着自己轻轻道：“没事了，央儿好好儿休息。”
再后来，太学那个座位就是自己的了，那位凶巴巴的少年再没出现过，别的皇子、贵公子没人敢与自己玩。直到后来，未央混熟了，成天调皮捣蛋让太学不得安生，大家才慢慢熟络起来。打成一片。
再见到他已是自己十岁生辰，远远的，曾经那位冷漠凶恶的少年变成了一位英武高大，气势迫人的男子，平静而冷漠的为自己祝词。那些个流光溢美字眼仿佛带了嘲弄般，她半句没听进去，唯那份孤高的冷漠，拒人千里的眼神中不符年纪的沉静让自己记忆犹新。
不知为什么，她很害怕那双透着森森凉意的眸子，开始她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可直到……直到那天。
那天是他与左丞相杜耀泽之女杜秋雁大婚的日子，锦灵拉着自己去王府看热闹，宾客嘈杂，那些个妇人家眷一个个拉了自家女儿来见过她，又是追捧又是奉承，弄得锦灵与自己又生气。她心中厌烦，就拉着凝露去王府后园玩儿。
就在那一处假山后，她看到手持血刃的他，冷冷看着脚下血肉模糊的人，没有一丝表情。未央又看到了那种眼神，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影子。当时她突然明白了，那种东西叫：恨。
是的，是恨意！是埋藏在隐忍中的恨意！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蜷缩着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好在凝露去帮她找果子没回来，凌玉炔扔了刀，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她用力定定神，小心翼翼从假山后出来，看着被砍数刀几乎四分五裂的尸体，忍着恶心从脚下捡起一个腰牌。
这腰牌她认识，岭南王府禁军首领，凌玉炔的属下专有。
周围立刻就有动静，几个家仆神色严峻往这边来，未央将牌子扔到山后，赶紧离开。
她恍恍惚惚走着，心里直想大哭一场，可还是努力忍着。没想到遇到了拿果子回来找自己半天的凝露和锦灵。锦灵说要带她们去一个好玩儿的地方，自己恍恍惚惚就与凝露随她去了，却不想被她骗到岭南王妃的新房。
两人就这么被仆人拿住了。好在未央回过神，对她们道，听人说新人貌若天仙，她们是慕名来看新娘子的。
也好在那位岭南王妃，就是当时的新娘子识理豁达，以为她们是哪位王公家的小姐，非但没让声张，反而谴了仆人与未央说了好些话，还客客气气送她们出来。为这，锦灵还非是不服气，告了一状到皇后那边。
第二天进宫请礼，那王妃才发现她竟然是锦宁长公主，为此两人还颇是欢喜。
那一天就这么平静喜庆的过去了，没有人知道后园的惨案，未央也不愿多事，谁也没提起。
从那以后，未央总是有意无意想着法子避开他，却不想……
“想必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锦宁公主，在下林阮有礼。”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未央的沉思，亭中那位林姓公子眯着眼角，唇间含笑，从容向欠身自己问安。使这场僵局渐渐回暖。
“林公子，别来无恙？”未央松了口气，笑着回应。当日自己出手帮忙，想必王景止那老头早是告知了他身份，是以第二天便派人去尚书府道谢，陆御风与她说过的。
即是如此，倒也不必避讳。
“托您的福！”他微微点头，发带轻动，在月色里宛若一位谪仙让人不敢触及。未央小小的心中也不由赞叹：天下唯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轩尘公子有此之力与之媲美。
“哦，二位认识？”凌玉炔挑眉，似乎颇有兴趣。
林阮抬首笑道：“二皇子不知，锦宁公主对在下有救命之恩。”
未央没回答，大大方方径直走向亭中，到了两人之间方站定，向凌玉炔行个家礼，听闻二皇兄征战南诏带功入京，几日早想去道贺呢，可父皇不让出宫，还望皇兄莫要怪罪。
凌玉炔微微欠身：“皇妹多礼。近日公务繁忙也没去看妹妹，改日叫人亲自送礼到榭络阁。”
未央毫不客气赶紧道谢，笑道：“正好，他们几个哥哥都送过了，就缺二哥哥的呢，二哥哥平日里也最是小器，每次回宫什么都不给我带，这次您喜事颇多，锦宁可得好好儿沾沾呢！”
凌玉炔微扬唇角：“承妹妹吉言。”
“今日是父皇犒赏尉迟将军之宴，二哥哥不去吗？”未央奇道。
凌玉炔面无表情微微抬手，“有友于此，已向父皇告假。”
未央心中已是后悔：早知你不去，我便去了……她微微偏头，却发现那林阮竟偷偷打量自己，神色怪异，未央微微愠怒，可还是耐着性子大大方方看过去：“想不到公子竟与我皇兄相识，还是如此挚友，且不知官居几何？”
“先生乃王府贵人，玉炔之臂膀，非是一般下官。”凌玉炔抢先道。
“不敢，区区幕僚，全是二皇子抬爱。”
未央点点头，也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好久，盯得他略为尴尬才满意，不紧不慢开口：“公子不必谦虚，我二皇兄尚未如此看重一人，想是公子不凡。”
说完不待他答，又欠身微微行礼：“扰了二位雅兴，未央实属无意，还望二哥哥与林公子莫要怪罪才是。”
凌玉炔负手而立，意味深长看着笑眸中略带狡黠的未央，不置可否。可最终还是虚扶一把，淡淡道：“锦宁妹妹严重，既是熟人，不必那么虚文，倒显得生分。”
这位哥哥，在外人面前总是如此。
“未央遵命。时候不早了，出来这么久，锦荣姐姐该是瞒不住了，父皇知道该又关我禁闭了，”未央指指天上月亮，心有余悸似得吐吐舌头：“臣妹先行告退，改日再去拜访王府，两位请便。”说完将手中一物轻轻置于石棋，回首一笑算是招呼，扭头缓缓而去。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