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卫南
白泽道，“她和亲之后，我便旧伤复发，郁结而亡，而后归于神位。我奉女娲娘娘之命平定四大神兽的叛乱，这仗一打便是一千年。此后我再到人间寻她，又寻了一千年，却是遍寻不到。”
弥音问，“既然她已负你，你又何苦寻她至此？”
没有人敢轻易踏足茫荒，这里时空凝滞，吞噬一切，像个无底深渊。
若走不到朝暮归，轻则被困，不生不死，永生不得出。重则挫骨扬灰，连渣都不剩一点。
而今，白泽更愿用神眼作为交换，只为寻得卫南。
他们的过去并不美好，他因何留恋？
白泽轻轻的说，“我……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说爱的是你，说不爱的还是你，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任性的人。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你。想要护你周全，想要成全你，见不得你受苦，忍不得你难过。
弥音长叹一声，声音轻渺悠远，“罢了，看在你对卫南此念够执的份上，我便解开你记忆的封印。”
封印？什么封印？
白泽来不及多做疑问，便觉全身一阵剧痛。仿佛血液急速倒流，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强行涌入他的身体，入骨切肤。他痛的翻身倒地，十指嵌入地面，鲜血淋漓毫不自知。
他的眼前走马观花似的跳出一幅幅画面，那些所谓被封印的记忆排山倒海汹涌而来，直击他的胸口，让他痛不欲生。心脏似被撕裂一般痛楚，眼前一片模糊。
卫南啊，卫南，你好狠的心。
卫南来到朝暮归的时候，是在两千年前。
那时，霓凰尚在，她已知晓会有人前来，却久久未见人影，便派思宁前去相迎。
思宁在门口看到了衣衫褴褛，双腿尽残，容貌尽毁的卫南。
卫南那时是刚刚离体的魂魄，神气正弱，还被鬼差追捕，又怎经得起茫荒这一路的艰险摧残？
她入了朝暮归，足足睡了几个月，才渐渐苏醒过来。
朝暮归难寻，弥音鲜少见到人来，对卫南充满好奇。
她打趣道，“我从未见过魂魄也能睡这么久。”
卫南神色憔悴，面容苍白的几近透明，她凄然道，“我时常分不清，我是人还是鬼。还活着的时候，每日只觉生不如死，看见自己的模样，便觉得自己与鬼魅有何区别？可是后来我死了，却又总觉得自己还活着。原来死了和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同。”
卫南残缺不全的身体，便已证明了她前世的遭遇必定是苦不堪言。
能来到朝暮归的，皆是心痛之人，倒出来的血泪史都能赚足人的眼泪。
霓凰循例问她，来到朝暮归，有何所求。
卫南道，“我想改变一个人的记忆。”
她娓娓道来她与白泽如何相遇相知，同甘共苦，许下誓约。可故事的开始越是温馨甜蜜，结局就越是苦不堪言，卫南与白泽也免不了俗套。
那一日，白泽突然开了天眼，恢复真身，应女娲娘娘之命，回仙界平定四大神兽的叛乱。
临行前，他许下承诺，让卫南等他，待他完成使命，必定回来娶她。
白泽乘七彩祥云而去，卫南看着他的背影，却未曾因心上人是个英雄而欣喜。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像被抽干，那般无力。
因为她隐约感觉到，他们这一生，似乎不会再见到了。
白泽离去，是为天下苍生大义，卫南留不住他。可乱世当道，命运无常，卫南一个身不由己的弱女子，家道中落，又如何能够保全自己？
她即便以死相争，也终是没能免去远嫁和亲的下场。
卫南无力反抗，不只因韦家上下老少命运皆握在手。也因她曾答应过白泽，要等他回来。
既然要等，总得先活下去。
卫南嫁入蛮夷之地二十年，为保清白自毁容貌。而后从王后之位，被贬为奴婢，吃糠咽菜，衣衫褴褛，受尽欺凌。
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耗尽在这二十年漫无尽头的等待中。
神龙元年，中宗复位，韦后掌权，卫南被接回。
韦后见到容貌尽毁的卫南，一时之间竟没能认出她来。她不知道卫南得是受了多大的苦难，才会变得如此骨瘦如柴，形容槁枯，眉眼之间再没了年少时的明媚张扬。
韦后自责，累妹妹受了如此屈辱。为了弥补卫南，便给她选夫择婿，安置她的后半生。
卫南已是妇人，相貌可怖，不敢祈求姻缘。但为慰姐姐苦心，最后仍同意以公主身份下嫁将军冯太和。
婚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互不过问彼此生活，桥水各一路。
卫南知道，她此生等不到白泽，却也再爱不上任何人了。
残忍的时光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磨光了她所有的骄傲。她再也不是十六岁那年，霸道任性敢以人命威胁白泽跟她走的小女该了。
卫南想，若此时此刻再见到如同神祇的白泽，说不定她也会和那些普通百姓一样，跪拜一地，祈求福祉。
景龙四年，发生政/变，中宗及韦后一家惨死，卫南亦在其中。
被下狱的时候，卫南被酷刑折断双腿，却也没觉得怎么疼。最疼的时候都忍过来了，这些似乎也就不算什么了。
卫南以前不怕死，但是遇到白泽之后，她就怕了。可是现在，卫南发现，她又不怕死了。
她甚至觉得，死了好，死了干净，死了，就自由了。
可是她并没有得到自由，她至死没能等到白泽，心有执念，魂魄不散，逃出地府，被鬼差追踪。
可他们终究没能追上她，因为她心中的执念，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远，还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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