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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安真正成为全村乃至全镇的名人是他死了以后的事。

    2。

    老安走的其实很安详。

    家里一切如常。青瓦石砖的房间里,几件陈旧的家具虽能一眼收尽,却显然刚被打扫过,一丝多余的尘土都没有,炉子里的煤块也是刚添的,火烧正旺。夕阳正好打在房屋东墙,密密麻麻的奖状一丝不苟的霸占了整整一面墙,其中,左上角的“玉米种植能手”被主人用透明胶布整整贴覆了一层,亮晶晶的晃眼。

    屋里唯一突兀的,大概就是房梁上吊着的老安了。

    其实老安本身也不突兀的。老安的皮鞋擦得锃亮,很久没穿的西装也才洗过,甚至连胸口那条红色领带也熨得平平展展,只不过脸上略显狰狞的表情没办法控制罢了。

    3。

    第一个发现老安的是老安的小儿媳妇李福妹。

    这天安道远、李福妹两口子兴高采烈的去参加表弟王小发的婚礼,走到半路李福妹发现自己忘了带结婚时陪嫁的金项链,就喊安道远骑摩托车带她回家去取。

    安道远一脸不高兴的说,老爹不是说他要晚点来,打电话让他带过来不就完了。

    李福妹想想也是,结果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只得作罢。于是轮到李福妹一脸不高兴,吃酒吃到一半,李福妹就嚷嚷着要走。安道远正在和别人划拳划得起劲,不怎么搭理她。

    “安道远你老爹还没来,你都不回去看看是不是死到屋头了!”李福妹狠狠推了安道远一把。

    两人回到家里时已是下午5点多了。安道远醉醺醺的去邻居田家明家里还摩托车,李福妹则骂骂咧咧的打算做晚饭。结果一推门就看到了断气已久的老安。

    4。

    严格说来,马山村村支书罗昌华只是“碰巧”路过。

    罗昌华刚刚从镇里开完会回来,镇里面批评他玉米减种政策落实不到位,要求限期整改。他气鼓鼓的开车来找老安,希望能从老安这里打开局面,结果刚进寨子就听到了安道远和李福妹那断断续续的嚎哭声。多年来养成的职业敏感让罗昌华心头一紧,暗自祈祷不要出什么乱子。他马上打通了派出所所长王生水的电话,让他赶紧赶过来,自己则一路小跑来到老安家里,看到门口围着一大堆人,安道远两口子正抱着老安的尸体嚎得满脸通红,罗昌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紧张归紧张,罗昌华最是老道,他吩咐大家不要破坏现场,并申明已经打电话到镇派出所报警,警察马上就到,一切以警察说的为准,随后让邻居不要围观,该干嘛干嘛去。

    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个邻居赶走,罗昌华这才找到哭得有气无力的夫妻两问话。安道远的嚎哭声已经小多了,但急切间哪里停得下来,最后还是李福妹怒吼一声“别哭了!大男人哭个屁!”才彻底止住。

    罗昌华问夫妻两:“你们是怎么发现你父亲自杀的?”

    一听到“父亲,自杀”几个字,安道远又嚎起来,最后还是李福妹向罗昌华介绍的情况。罗昌华听完,眉头紧锁,只说了句,还是等派出所来了再说。随后出门打了个电话,过了好一会才回来。

    “人死不能复生。”罗昌华安慰两口子,“还是赶紧安排下葬为好。”然后又叮嘱安道远记得来找他落实火葬补贴费,安道远两口子感激涕零。

    5。

    派出所的警车打着警笛一路赶来,如同一汪潭水砸进一块巨石,小小的马山村震得水波荡漾。

    这次可劝不住了,周围的百姓都来了。不少人刚刚从王小发的婚礼上回来,干脆家都不回,骑着车顺路跟来凑热闹,很快老安家就被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看到老安家里早已辗转不过来,老安的邻居、村副主任田家明甚至在自家院坝放满了板凳,倒好了茶水,请大家歇脚。

    派出所所长王生水是和小刘一起来的。小刘才毕业不久,刚刚从县局派下来,此时此刻正在认认真真的勘验现场。罗昌华等王生水得空,急匆匆的把他拉进里屋,关好了门。

    “老罗,你们村头死人自杀又不止一个两个咯,你这么紧张做啥子?一路给我打电话,催命嗦。”王生水抱怨。

    “你不晓得,老王,这个老安,是个驴脾气。最近镇里头的政策,要让村里减种苞谷面积,我来找过老安好几次,他就是不答应,还说什么自己爱种啥子种啥子,谁也管不着,你说说,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这不是麻烦事吗?”罗昌华皱眉头。

    “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的死因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要调查清楚的哟。”王生水说。

    “你少给我打官腔,”罗昌华不屑,“这不明摆了是自杀吗?我就是给你提个醒,要注意稳控,这个事情到此为止,不要闹大,不要节外生枝。你都要退休的人了,是不是?”

    王生水想了想说:“我晓得了。”

    6。

    老安的大儿子安弘毅和大儿媳妇何翠萍匆匆赶来的时候已临近饭点,屋里没有那么多人了,以至于村里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亲眼目睹兄弟二人打架这一幕。

    安弘毅一进门,先是哭着给老安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就抓起安道远的领子,照脸上狠狠揍了一拳。安道远先是被打懵了,但李福妹的尖叫很快把他拉回现实,于是立即组织反击,兄弟两个很快扭在地上,两个媳妇赶紧上去拉住自家男人,但哪里拉得开了?最后还是王生水和小刘一人一个,把兄弟两个架开的。两人在打架的时候弄乱了老安身上盖着的白布,罗昌华机警的上去重新盖好。

    王生水发火:“你们两兄弟成什么样子?老爹刚刚走,就打成一团,啊?成什么样子?”

    安弘毅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王所长,我分家分出去了,老爹和安道远一起住,谁晓得安道远怎么虐待我老爹了,怎么把老爹逼死了!我当然要打这个畜生!”

    安道远一听就炸了:“安弘毅!你不要血口喷人!当初你提出要分家,把老爹气个半死!说不定老爹就是想不通才走的!你还来这里恶人先告状!”

    何翠萍过来帮腔,不阴不阳的说:“道远你这样说你大哥就过分了,虽然分家了,可你大哥哪个月没有给老爹抚养费?我觉着吧,如果每一笔抚养费老爹都收到了,老爹活得好好的,咋个会走?”

    李福妹也坐不住了:“大嫂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们分家把田地分了一大半,每个月给老爹100块钱抚养费,你们还好意思提了?”

    小刘明显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无可奈何的看着王生水,王生水一拍桌子:“你们都给老子闭嘴!跟我回所里录笔录!奶奶的,我都替你们老爹寒心!”

    7。

    新婚之夜,王小发喝多了,本来不愿意来,但架不住老爹王文学在门口一遍一遍的催,最后才磨磨唧唧的起床。新婚妻子何朝兰更是老大不愿意,觉得刚结婚就遇到这种事,晦气的不行,一整天都没好脸色。

    王小发本来打算开面包车把一家人都拉过去,王文学不紧不慢的说,你舅舅去世这么大的事,你就开面包车去?王小发说那不是家里人多坐不下吗?王文学说,那就多开一个,你开宝马去,让你哥把他的奔驰也开去。给家里人撑面子的事情,你个愣头青。王小发的老娘安守智笑吟吟的看着王文学,说,就数你想的周到。

    王小发突然想起舅舅去世该要随礼,安守智像是看出来了他想找什么,拉他一把说,你找啥,你爸都准备好了。王小发挠挠头问,多少?我记个数。安守智伸出一根手指头,王小发咋舌:这么多?安守智拍了他脑袋一下说:你不懂。

    王小发下意识的想去翻翻昨天的礼簿,看看自己结婚舅舅给了多少钱,随即想到舅舅压根没来参加婚礼,也就宽容的释然了。

    一万就一万吧,王小发想,反正舅舅就死一次。

    8。

    老安家里,葬礼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老安生前是方圆百里都算还算知名的文化人,一手毛笔字颜筋柳骨,从前对联不兴买卖的时候,每逢岁末年初,或婚丧嫁娶,总会有人提着水果糕点,成群结队来到他家里求字。不仅如此,无论是哪家要选黄道吉日,或是哪家的娃娃要取名,哪家的墓地要选风水,他也来者不拒,虽然这些年老规矩不再时兴,年轻人也不再把风水堪舆提在嘴边,但死者为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愿意来送他一程。

    当地的规矩,人家来吊唁,家里人要在路口跪拜迎接,再一路接到门口。孝子孝媳四人从早上起,跪下起身的动作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安道远跪得膝盖痛,看见安弘毅倒是面色如常,再仔细一瞧,安弘毅何翠萍两人的膝盖处软绵绵鼓着包,显然在里面加了一层棉布一类的东西,心中暗骂自己的兄嫂不是东西。安弘毅倒是没察觉,捅了捅安道远,问他李福妹在哪里,刚刚明明还在的。

    安道远没好气:“我媳妇又没有大嫂这样手巧,谁晓得跑哪里死去了。”

    李福妹刚好走过来,一张圆脸铁青着,一把扯住安道远,要他进屋去说话。安道远跟她进屋,刚要说说膝盖缝棉布的事情,李福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们昨天都被罗昌华那个王八蛋给骗了。”

    安道远不解,李福妹说,刚刚住在隔壁的村副主任田家明家老婆李良梅来找她,问她老安去世村里镇里给了多少钱。李福妹说自杀的哪里有钱,有些火葬补助不错了,李良梅惊讶,说你们怎么这么傻,为啥人家说自杀你们就认了。李福妹说上吊不明显是自杀吗,再说自杀他杀有啥不一样,人反正都不在了。李良梅瞪眼睛,说当然不一样!说她男人田家明讲的,上次隔壁村有个人死了媳妇,先是去镇里闹,然后又去县里,最后跑到市里,据说是个什么局长给亲自送回来的,好像给了好几万呢!你说你家老汉如果就这么轻易埋了,那不是亏大了!李福妹这才想起昨天罗昌华来到家里,第一句就问怎么发现老爹自杀的,当时没细想,就认定老爹是自杀了,这不是欺负人吗!所以马上风风火火来找安道远,要男人去找村支书理论。

    安道远点燃一烟:“老爹人都不在了,再说这上吊肯定是自杀,难道还能是他杀?再说罗支书大小也是个官,得罪了终究不好,况且人家还答应给火葬补贴……”

    李福妹立刻原地爆炸:“你个大男人瞅你那点出息!人家老爹去世都留一大堆遗产,你家除了这个破房子还有啥?再说你都没想过,老爹平白无故的为啥要上吊?如果真的是受了啥委屈,那你当儿子的也不想办法给老爹出口气吗?”

    安道远把烟狠狠捻在地上,说,我去找哥商量一下。

    9。

    安守智的到来如愿以偿的引起了骚动,不过奔驰车和宝马车只是次要因素:安守智一下车就开始痛哭哀嚎,一大家子人簇拥在她的身边,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价格不菲的衣装和凝重的神情,让村民们自然而然的肃然起敬,自觉不自觉的让出一条通道来。

    安守智扑在老安棺材上的时候哀嚎声达到了顶峰,空间不大的灵堂里,哭声飘来荡去,导致哪怕对老安一无所知的过客型吊唁者,都能够清楚听明白安守智对老安的真情实感。

    安守智痛哭:“哥啊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就剩我们两个了,现在你也走了,你让我以后怎么过啊。”

    安守智哀嚎:“哥啊你看看你这辈子也没想过什么福气,快要等到享福的时候了,你人又不在了,你怎么那么命苦啊。”

    安守智放声嚎叫:“哥啊,你回来吧,你不要走,让我替你走好不好啊。”

    安弘毅看不下去,上去拉了一把说:“四姑,你不要太难过了,还是要注意身体……”

    安道远也说:“四姑啊,你节哀顺变,老爹人都已经走了……”

    安守智拿手帕擦眼泪,一旁的王文学一声不响的递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安守智接过,看了兄弟两一眼说,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要问你们。兄弟两赶紧把目光从信封上挪开,站到一旁。

    安守智问:“你们刚才说,你爸本来打算和你们一起去吃酒的,结果到了才发现他没去?”

    安道远点头。

    安守智问:“你们吃酒回来才发现他上吊的?上吊的时候家里干干净净的?”

    安道远点头。

    安守智问:“你们仔细查过了?没有遗书?”

    安道远惯性地点头,安弘毅推了他一把,安道远醒悟,赶紧摇头。

    一旁嗑着瓜子开玩笑的王小发突然大笑一声,王文学见安守智陷入沉思,冲王小发吼了一句:“滚出去闹去!”王小发有点没面子,想出门去找何朝兰,出门正好看到自己的高中同学小刘从警车上走下来,赶紧上前打招呼。

    小刘跟他寒暄几句,匆匆忙忙的进屋,谁知刚进屋没一会,就听到李福妹震耳欲聋的哭嚎声。王小发正在感慨李福妹的戏有点过了,却看到何翠萍和安弘毅两口子一前一后把小刘“请”了出来。

    小刘边走边说:“你们疯了嗦!我就是来通知一下,鉴定又不是我下的!”

    安弘毅话都没说走进屋去,铁青个脸。何翠萍小声嘟囔了两句什么,王小发没听清。

    小刘大吼:你们这是,这是袭警!我告你们去!

    安弘毅摔门的声音震耳欲聋。

    10。

    小刘没想到,昨天刚刚把自己赶出门来的李福妹和安道远,今天早上上班时,居然就在单位门口等着自己,还声称是要报案。

    憋屈归憋屈,说是报案,还是要接待一下的,毕竟整个派出所就两个人,总不能指望王所长接案子吧?

    小刘进去拿笔录,见王生水把脚翘在桌子上玩手机,就叫了声:“王所……”王生水抬头瞥了他一眼,懒洋洋的问:“这么早,不会有案子吧?”

    小刘冲外面看了一眼说:“李福妹两口子…”王生水一拍桌子站起来冲外面吼:“你们家的事情不是已经出结果了吗?又来干什么?”

    李福妹头也不抬:“报案。”

    小刘求助的看向王生水:“王所你看……”

    王生水啜了口茶水,说:“既然来了,小刘,你听听他们说什么。按原则办。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小刘只得请两口子坐下,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茶水,翻开笔记本说:“你们把案情讲一下。”

    李福妹说:“我公公被人杀了。”

    小刘瞪大眼睛:“昨天不是把结果给你们送过去了吗?”

    李福妹仍然低着头:“我没看到。”

    小刘刷的站起来,随即又坐下:“你等着,有复印件……”

    李福妹说:“看见了我们也不认。我公公是被人杀的。”

    小刘急了:“你们总不能不讲道理吧?这世上哪有上吊的人他杀的?他上吊不是清清楚楚的事吗?”

    安道远在一旁赔笑:“小兄弟你话不能这么说,你给评评理,我老爹要自杀,总会有个征兆吧?我们天天跟他生活在一起,他老人家能吃能睡,有说有笑的,哪里像是自杀的样子?”

    小刘说:“有很多自杀者都是没有征兆的……”

    李福妹打断他:“哟,那你的意思是,你明天也有可能自杀,对吧?”

    小刘也拍桌子:“你不要胡搅蛮缠!这是一码事吗!”

    安道远打哈哈:“小兄弟你不要着急,我媳妇的意思是,我老爹也没留个遗书,也没说个什么话,突然就这么走了,你说说,是不是太突然了?你们警察是管事的,总得管一管才对噻,是不是?”

    小刘翻了翻本子:“可是我看到王所以前的笔录,说你们对自杀结果无异议啊?怎么……”

    李福妹蹭的一下站起来:“你别说这个!一说我就生气!都是那个罗昌华把我们两绕进去了!我那天就觉得,这个事情很蹊跷,肯定有鬼!结果罗昌华一来就说是自杀,你说说他怎么知道是自杀?我建议,你们可以查一查他!说不定就是他杀的我公公!”

    小刘的头有些大,只能按照程序给他们立了案。李福妹又叽叽喳喳说了半天,走的时候已接近中午了。走的时候李福妹还问了好几次,派出所管不管饭。

    11。

    罗昌华送走李福妹和安道远,心中很不是滋味。

    当村支书七八年了,每天走村串户都要开自己的车,每个月一两千块钱的工资连加油都勉强。本来还以为,工资少就少点,当这个支书至少比较有面子,受人尊敬,但事实证明,根本没那么一回事。

    李福妹刚才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贪官污吏,昧了良心”辛亏村委会刚刚没人,如果这些话被别人听去了,那还不定传成什么样子。

    生气归生气,工作还得做。罗昌华深知李福妹闹事的流程,早上去派出所,下午是自己这里,估计现在就在去镇政府的路上。明天再去县里跑一天,公安信访检察院,就当县城一日游了。如果不给点说法,不出一个月,估计就能捅到省里面去。罗昌华今年有望评优秀,评了优秀就能多拿一千块钱奖金,但如果省里来问责,奖金泡汤不说,恐怕还得倒扣钱。罗昌华点燃一支烟,翻着老安的资料,有些一筹莫展。

    村主任刘新宏走了进来,自觉的从罗昌华的烟盒里拿烟抽,见罗昌华脸色不好看,就问怎么回事。罗昌华把原委说了,刘新宏也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有问题。”刘新宏说,“按你说的,当时他们都认定是自杀了,怎么现在还能跑过来闹?搞不好,有人给他们支招。”

    “我也晓得有人支招,”罗昌华不耐烦的说,“可知道这个有什么用?他们两口子,该闹还不是闹,明天去县里,后天去省里,咱两一块回家种地。”

    “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刘新宏熟练的把烟灰弹在地上,“人又不是我杀的!省里也好,县里也好,总得讲道理吧?”

    “讲道理是讲道理,”罗昌华笑,“就怕讲到我们头上。我问你,假设,真的有人在背后给他们出主意,如果这个出主意的人不安好心,把玉米减种这个事情联系起来……”

    “那还了得!”刘新宏站起来,“如果那样,镇里都脱不了干系,咱们这几个人都别干了!”

    看到刘新宏也紧张起来,罗昌华倒觉得轻松些了,他抢过刘新宏手里的烟盒,又点燃一支烟。

    “你去找找他亲戚,给他做做工作。”刘新宏出主意。

    “有屁用,说不定就是他亲戚出的馊主意。”罗昌华抽烟。

    “他们不是兄弟两人吗?”刘新宏翻着老安家的资料问,“怎么只有弟弟来了?”

    这句话让罗昌华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抢过刘新宏手里的资料,哗哗哗的翻来翻去。

    “有办法了?”刘新宏见罗昌华眼睛发亮,感觉有戏。

    “试试吧。”罗昌华说,“今年要是扣工资,我就辞职不干了。”

    12。

    申请法医鉴定的材料已经交到县局了。照着王生水的意思,就安心等着法医过来,给出鉴定结果,再甩给安家,这个事情就算结了。

    也不对,按照王生水的意思,这个案件压根就不应该接。但王生水也知道,李福妹这种农村妇女最难缠,话说轻了没什么用,话说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干脆让小刘把案子接下来,然后再到处转转,走个过场,等过几天出殡了,家属就消停了。这种案子王生水见得多了,都到这个份上了,安全退休最重要。

    再说了,签的又不是自己的名字。

    当事人那边的谈话已经没什么营养了,王生水和小刘来到田家明家里。他们家的院子和老安家的门对门,有个什么响动,总能看得一清二楚。

    小刘:“田主任,我们这次过来,是想谈谈安守礼的事情。”

    田家明:“啊,啊,问吧。我们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唉,老安是好人呐,字也写得漂亮,就是两个儿子不太有出息。真没想到啊,他会走到这一步……”

    小刘:“田主任,安守礼死亡那天下午,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田家明:“那天下午啊,我就在家里,睡了一觉,起来后昏昏沉沉的,看了会电视,我老婆可以证明。”

    小刘:“那你有没有见到过安守礼,或者跟他说了什么话?”

    田家明想了想:“见过的。”

    小刘刚要翻页,一个激灵停下来:“田主任,你好好回忆,详细一点,千万别漏了什么细节。”

    田家明看见王生水也过来了,呷了口茶水,慢条斯理的开了腔。

    那天下午,田家明在家里看电视,刚好看到老安穿戴整齐出了门。田家明知道王小发结婚的事情,跟老安打了个招呼又接着看电视。结果没过一会,老安就回了家,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田家明还以为他有什么事情不开心,想上去跟他聊一下,结果老安径直进了屋,还带上了门。这下田家明就不好意思过去了。谁能知道,那居然是见他的最后一面。

    小刘看了王生水一眼,王生水在沉思。

    “一直到发现老安自杀为止,屋子里都没进过人,对吧?”王生水盯着田家明的眼睛。

    “那我怎么知道。他们家有后门的。”田家明慢悠悠的说。

    “这句不用记。”王生水对小刘说,随即又问:“老田,你也是村委会的人,你好好想想,这段时间,老安有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或者是一些不太正常的征兆。”

    田家明盯着房梁,作出仔细思考状。

    “要说起来……前一段时间吃完饭邻居几个闲聊,老安倒是经常念叨,说镇里的政策变得太厉害,以前鼓励大家种玉米,这段时间新政策又说马路沿线不让种玉米……你晓得的嘛,老安玉米种得好,在全村都是出名的,那玉米又大个,又嫩,还真是有些独门绝技…”

    王生水一把捏住小刘的笔杆,小刘不解,扭过头看着他。

    “老田啊,你这话,没对别的人说过吧?”王生水问。

    “没有,没有,哪能呢。我晓得轻重的。”田家明赶紧摇头。

    “那就好。”王生水说。

    王生水和小刘走了以后,李良梅从里屋出来,田家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让我先不要告诉安家兄弟,你咋又给王生水说了?你不晓得他和罗昌华穿一条裤子嗦。”李良梅问。

    “这叫敲山震虎。我就是要看看,他们还有啥子招。”田家明说,“再说,他就是知道了,也拿我没办法。”田家明站起来伸个懒腰:“这次狗日的罗昌华能干过明年,老子田字倒了写。”

    “还整起成语了,你咋啷个能干。”李良梅瞪了他一眼,“我感觉你当这个副主任挺好的,非要去整人家老罗,缺德。”

    “你懂个屁。”田家明瞪回去。

    13。

    安弘毅有些着急。弟弟和弟媳去县里面“告状”已经走了两天了,到底怎么办也不给个准话。秋老虎又凶,太阳一烤,热得要命。看见何翠萍在门口不紧不慢的扇扇子,他心里不禁冒出一股无名火。

    “你扇个屁。”他骂道。

    何翠萍知道他的脾气,懒得理他,继续扇扇子。安弘毅想把扇子拿过来,突然何翠萍用扇子捅了捅他。安弘毅往巷子口看了一眼,原来是罗昌华和刘新宏来了。

    安弘毅刚想打招呼,何翠萍又捅了他一下,他猛然想起些什么,故意对两人视而不见。倒是罗昌华,看见夫妻两爱理不理,也不搭话,径自走进屋,拿个板凳坐下来,拿着一沓纸扇风。刘新宏也坐下,一言不发。

    这下轮到安弘毅沉不住气了,刚要说话,何翠萍却抢过话头:“罗支书,你们二位这是干啥?又来欺骗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没事还是快走吧。我们这庙小,容不下你们。”

    罗昌华和刘新宏对视一眼,笑了。刘新宏很做作的嗅了嗅鼻子问:“安哥,你们家什么东西放坏了吧?怎么这么臭?”

    安弘毅脸上的慌张一闪而过,不过还是被刘新宏捕捉到了。

    “这两天天气热,按我说啊,你还不如把你爹就放在县公安局,人家有冷库冻着,不会出味道。”刘新宏说。

    “那不行。”安弘毅讲,“谁晓得他们公安局的要做啥子手脚,再说了,这是我老爹家,人不在了,也要在家里。”

    “安哥,我给你讲,人死了讲究入土为安,你这样做,老人家不得安生的。”刘新宏说。

    “我老爹有冤情,死得不明不白。”安弘毅稳住阵脚。“你们不要劝我,我一定要讨个说法。”

    “讨说法可以的,”刘新宏拍拍他:“不过嘛,你也要听听人家邻居们都咋个说,俗话说人言可畏,有些话真是不好听……”

    安弘毅想问乡亲们说了什么,被何翠萍推了一把,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罗昌华不扇风了,把手里的纸递给安弘毅,安弘毅不接,只是问:“这是啥子?”罗昌华说:“你不看算了,问我干啥?”安弘毅拿过来翻看,罗昌华这才说:“这是王所他们刚刚从县里拿回来的法医报告,你看仔细,最后那个是县公安局的公章。”何翠萍赶紧凑过来,上面一大堆文字不太好理解,但是“安守礼系自缢身亡”几个字倒是醒目。何翠萍看看安弘毅,安弘毅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你们串通好的,我不相信。”安弘毅说。

    “弘毅啊,你孝敬老爹,我是晓得的。”罗昌华慢悠悠的说,“可是我得说一句,人心隔肚皮。你弟弟啊,跟你不一样。你想想,你分家了,老安是和他一起住的时候出的事。要是不闹一闹,闹出点动静来,好显得自己清白,谁知道外人怎么说呢?”

    “闹也没用。”刘新宏插话,“上吊自杀这么明显的事情,闹到北京去都没用。更何况,人家公安局的法医鉴定书在这摆着呢。”

    何翠萍一直在用眼睛看着安弘毅,安弘毅没说话,只是不停的抽着烟。

    “其实吧,邻居们都晓得,你比道远那小子成材,也比他孝顺。”罗昌华说,“我也算是你长辈,老安生前跟我聊天的时候讲过,说如果他不在了,更希望把房子留给你。唉,你说说,走的这么突然,遗书也没留一个。”

    “不得了,”刘新宏插话,“这个房子起码值好几万,如果过几年拆迁,可就更不得了了。”

    “不得了啥?”罗昌华说,“房子又不是他的。”

    “哎支书,我好像记得,”刘新宏问,“这个遗产分割是可以去法院起诉的吧?”

    “那当然。”罗昌华说,“到时候法院要来调查的,村委会意见,邻里意见,好像还有什么?法院啷个晓得谁孝顺谁不孝顺?反正村委会意见最重要。”

    两人一起闭上了嘴,默默的抽烟。屋里的空气油腻腻的,像是能粘在裤腿上。

    “弘毅啊,如果遗体还要放,最好安个空调。”罗昌华边起身边说,刘新宏也跟着站起来,“到时候邻居要是来村里面投诉,我可是要管的哈。”

    “不用装了。”安弘毅看了何翠萍一眼说,“罗支书,我早就怀疑我弟弟虐待我老爹,到时候你可得秉公执法啊。”

    “不要乱讲,我哪里能执法?法院才能执法。”罗昌华挥挥手告别,刘新宏跟在后面。

    14。

    安道远和李福妹好几个月没来县城了,这次过来,顺便去商场逛了逛,给李福妹买了衣服。李福妹心情不错,从商场出来,两人又来到数码城,给安道远买了一部新手机。

    “老公,你说说,咱们这次能拿到多少钱?”两人往宾馆走的路上,李福妹问安道远。

    “不知道。以前又没干过。”安道远笑笑,“不过应该至少有两三万吧,李良梅不是说嘛,一般都是好几万。”

    两人在憧憬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信访办上访。谁知道信访办的工作人员听他说完经过之后,只给了一句答复:“报案。”

    “哎你这人,”李福妹不满,“我们就是报了案没用才来这里的,我不管,你必须给我个解释。”

    工作人员不理她,直接叫下一个号了。后面的老太太满面春风的把李福妹从座位上挤开,跟工作人员聊起了房屋拆迁的补偿问题。

    “好像没什么用。”安道远嘀咕。

    “你还好意思说!关键时候能不能吱一声!”李福妹抱怨。

    两人就是在等待的过程中接到了来自安弘毅的电话。电话突然响起的时候,李福妹还很激动,以为是村委会或者镇里面反馈信息了。

    “道远,你和福妹回来吧。我有事跟你们商量。”安弘毅说。

    “哥,你别开玩笑,我们在信访办呢,正排队,有啥事电话里讲嘛。”安道远不耐烦。

    “道远,我是认真的,你们别闹了,先回家再说。你们不知道,老爹都发臭了。街坊邻居看笑话。”安弘毅说。

    安道远看了李福妹一眼,大声问:“你啥意思?当时不是说好了的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安弘毅也不客气了,“你跑去一闹,好让别人都知道你孝顺,到时候好拿房子是吧?我还没跟你追究呢,老爹到底为啥上吊?要不是你对他不好,他能上吊?”安弘毅激动起来,“就你聪明!别人都是笨蛋!我告诉你,你赶紧滚回来,我已经去法院告你了!”

    “你有病吧!”安道远在电话里吼道。李福妹砸他一下:“你有话好好说不行?”安道远吼:“他们两个畜生要告我们!要抢房子!”李福妹马上抢过电话吼回去:“你们两个脑子有病!缺良心!”

    安弘毅已经把电话挂了。

    15。

    “狗日的田家明真是这么说的?”刘新宏突然站起来时弄倒了身后的凳子,吓了王生水一跳。

    “你先坐下!”王生水说,“人家只是提了一下苞谷的事情,你这么激动干啥?”

    “王所你不晓得,这个田家明鬼心眼多得很,一直想把县里给的扶贫项目引到他家的土地上,这不支书没同意嘛?他算盘打得响,第一天告诉安家兄弟这个苞谷的事情,第二天兄弟两就能闹到县里去,说苞谷政策害死人!如果捅大了,全镇班子可能都要走人!”刘新宏恨不得跳到桌子上去。

    “你不要把人想的这么坏嘛。”王生水息事宁人,“你看,安家兄弟现在明显还不知道苞谷的事情,要不然你们两个能劝得动安弘毅?”

    “那是因为……”刘新宏突然哑火:“哎对,为啥田家明还没告诉安弘毅哥俩苞谷的事情?”

    王生水插嘴:“都给你说了,这个事情还不一定……”

    “咋不一定?除了他还能有谁?”刘新宏不屑,“他最有那个啥,你们公安讲的那个词,叫什么,对,动机!”刘新宏在屋里走来走去,“别的人去告这个刁状,能有啥好处?就他盼着支书下台,他好跟上!”

    “你别晃来晃去!”王生水不耐烦:“那你说,如果是他搞的鬼,他为啥要告诉我?他不晓得我会来告诉你们嗦?”

    这下把刘新宏问住了,他说:“也是。”坐回了椅子上。突然又一拍桌子站起来:“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这样告诉我们,就显得他很清白!我们虽然觉得他有动机,但是事情闹大了,别人就会说,哪有像他这样贼喊抓贼的!对吧,支书?”

    “有道理!”王生水插话,“人家不是说嘛,这些事邻居们都晓得。万一出了事,他去跟镇里讲,他是提醒过你们的,至于是谁告诉安家兄弟的,反正不是他,除非你们拿证据出来。”

    “拿个屁证据。”刘新宏说,“他能留下啥证据?找别人传话噻。”

    罗昌华缓缓点头:“他这样搞,还有一层意思,要看我们咋个处理这件事。处理得不好,咱俩下台,他去镇里做工作,找机会顶上,处理好了,他去镇里面抢功劳,说是他提醒我们的,两头得好处。”

    刘新宏仔细想想说:“有道理。”接着就开始连续不停的骂脏话,从田家的祖宗三代,一直骂到田家养的狗都不是东西,上次差点咬了他。罗昌华抽烟,王生水笑。

    “这个狗东西!”刘新宏恨恨的说,“不能让他两面得便宜?”

    罗昌华把抽到半截的烟掐灭,问王生水:“王所,你刚才说,老安上吊那天,本来是先出去了一趟,随后又回来的?”

    王生水点头:“对啊,这个不光田家明这么说,别的邻居也都这么说。还说他回来的时候,情绪就有点低落。这有啥?自杀前情绪不都低落?关键是没人知道他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刘新宏赞同:“如果知道了,咱们的案子不就结了?”

    三个人都不说话,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

    “我想到一个办法。”罗昌华突然一拍桌子:“既然都不知道真相,那我们就想办法弄一个真相。”

    刘新宏一头雾水:“支书,你能不能讲明白点?”

    罗昌华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突然停下,像是有些兴奋。

    “如果我告诉你,老安是被红包逼死的,你信不信?”

    “太扯了,红包哪能逼死人呢。”刘新宏笑了,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你别说,还真不一定!这事放在别人身上不可能,放在老安身上啊,还真不一定!老安出了名的倔脾气,早些年给人家算命,条件好,但是两个儿子不争气,给的红包肯定不如安守智给他的大!说不定走到一半,觉得没面子,越想越难过,就回家上吊了!”

    王生水使劲点头:“没错!这样一来跟别的口供也就吻合了!”

    刘新宏兴奋:“对对!如果老安是因为这个上吊死的,那无论他们怎么去闹,我们都有办法说得通了!”

    王生水也笑:“没错!老罗啊,平时看不出来啊,你个老东西有点聪明的!”

    罗昌华又点燃一支烟:“光我们几个说没用,我们再讨论讨论细节,到时候你可能还要带着小刘去一趟王文学家。”

    王生水点头:“你放心,这个我拿手。”

    16

    小刘礼貌的拒绝了王文学递过来的雪茄,但王生水显然抽的很起劲。

    小刘本来觉得,没必要去查王文学一家,就算不是自杀,也不会跟几十公里外的王文学家有关系啊?但毕竟拗不过王生水。

    王文学的豪宅哪怕在全镇都是出了名的,三层,20多个房间,4个车库。小刘每次路过都会心想,这房子要是在城里该多值钱,这次进屋,豪华的装修更让小刘感慨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王文学和王生水聊得起劲,小刘喝了口咖啡,正想掏出手机来看,只听见王生水问了句:“你们家,和你三哥家的关系咋样?挺亲的是不是?”才反应过来这位王所长要进入正题了。

    “我老婆兄妹5个,就剩他们两个了。”王文学看上去心情沉重。“两个人关系好啊,从小就好。我家那个小时候不爱读书,是她三哥一直管着她。刚结婚那阵子,我们家里穷,三哥还经常帮衬着。好人不长命啊。”——王文学拿纸巾边擦眼泪边说:“这不,我家那个这两天难过的要命,谁都不想见,王所你可千万别怪她。”

    “当然当然,人之常情。”王生水说,“我过来是想问问,安守礼出事那天,你家儿子正在办酒?”

    “是啊。没想到他会在这天想不开。”王文学长吁短叹。

    “我听说,老安那天本来也打算来的,但是走到一半又回去了,你知道不?”王生水盯着王文学问。

    “我咋个知道?结婚那天忙啊,手忙脚乱的。我都不知道他没来,后来听别人讲,还以为说笑呢,谁知道是真的。”王文学又叹了口气,看上去很不好受。

    “你家两个儿子都争气啊。”王生水突然说。

    “争气个屁。”王文学不满,“还不是在家里饭店帮忙,大的一个还能勉强读个大学,小的一个连大学都没毕业,还争气?”

    “你太谦虚了,两个儿子,两个饭店经理,你哥家的呢,两个农民。”王生水笑。

    “哎,哪个讲,”王文学笑眯眯的讲:“我三哥这个人有文化,两个儿子也有文化,不像我们家那两个,啥道理都不懂。”

    “你们家里有钱,你三哥家头没钱,那结婚搭礼的话,你们咋个搭法?”王生水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搭多了你们吃亏,一般都是搭一样的吧?”。

    “一样啊,一样。”王文学马上说,“这些年礼重,亲戚之间,当然要多给点。但我三哥那个人,从来不占便宜的,你给他多少,他就原模原样还多少。”

    王生水点点头,“那前年他儿子结婚,你给了多少?”

    王文学想了想说:“好像是五万,不对,是六万。结婚一般双数。”

    王生水又问:“那王小发昨天结婚,他们给了多少?”

    王文学叹口气:“人都不在了,谁还在乎这个?只不过以前欠三哥的情,我们还不了喽。”

    王生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问,他的两个儿子给了多少?”

    王文学说:“这个我不记得了,得翻礼簿。”

    两人加小刘在5本厚厚的礼簿上找了半天,才看到“安弘毅2000”和“安道远2000”几个字。王生水看着王文学,王文学说:“一码归一码,他们年轻人之间的事。”

    小刘看了王生水一眼,王生水不易察觉的点点头,说:“打扰了,我们也该走了。”

    王文学非要留两人吃饭,王生水搬出规定,好不容易才脱身。上车以后,王生水问小刘:“怎么样,多少?”

    “一万。”小刘给王生水看手机短信,“王小发是我同学,应该不会骗我。他哥王大发也是一万。”

    “安家结婚,王家一共给了8万,王家结婚,兄弟两一共给4千。”王生水说,“狗日的,搞不好啊,罗昌华还真说对了。”

    “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小刘讲,“老安家的日子其实过得不差,红包这个事情,量力而行,哪能因为这种事情想不开呢?”

    “那可不一定。”王生水难得的严肃,“亲戚之间的关系最复杂。这个安守智啊,可没那么简单。哎,算了,一言难尽。这中国人啊,就是人多。人一多,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

    “可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小刘嘟囔,“我觉得,还是玉米那个原因可信点。”

    “开你的车。”王生水不耐烦。

    17。

    龙镇长在办公室签文件,外面突然吵吵嚷嚷的,感觉突然出现一大堆人的样子。龙镇长不太高兴,想打电话让办公室吴主任去处理一下,结果刚拿起电话,吴主任就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边跑边说:“镇长,出……出事了!安守礼的两个儿子,把老爹的棺材抬到政府门口了!”

    龙镇长一听,感觉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反应了几秒才吼道:“罗昌华呢?罗昌华干什么吃的?”

    吴主任说:“已经派人去找了,电话打不通,应该马上就到。”

    龙镇长站起来骂了两句什么,又坐下,又站起来,说:“你去,让彭镇长去处理一下,给他说,千万不要把事情闹大,赶紧让他们把棺材抬走。不,不不,我亲自去,我看看他们要干什么。没他妈天理了。”

    吴主任最有眼色,一边让办公室新来的小蔡赶紧给王生水打电话,一边挨个办公室通知,让在家的男人们都下来,千万别让镇长有什么闪失。布置完毕,吴主任想了想,又给县委宣传部自己的大学同学打电话,电话占线,吴主任急的跺脚。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安弘毅两口子和安道远两口子一边两个,守在棺材旁边,见龙镇长一出来,四个人毫无惧色,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龙镇长已经镇定下来,率先发问:“你们兄弟俩,不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到底什么意思?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要来这一套?你们想没想过,老人家会怎么想?”

    安弘毅说:“龙镇长,我们老爹一辈子辛辛苦苦,为国家做贡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说说,我们做儿子的,还不能替他伸冤了?”

    龙镇长说:“真有冤情,去找公安局报案!有问题解决问题嘛!你们这样,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让街坊邻居看笑话?像什么样子!”

    李福妹冷笑:“冤有头债有主,镇长,我老爹是被政府逼死的,我们找政府有什么问题!”

    龙镇长火冒三丈,但马上又冷静下来,心想这么多人,可不能在这里说,赶紧给旁边的人使眼色,一边说:“有什么话,到镇政府,坐下来慢慢说!如果镇政府真的能帮上忙,我们肯定帮!好吧?如果政府里面有哪个干部,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绝不姑息!吴主任,快快,把他们请到会议室,小蔡!你赶紧找几个兄弟,找辆车,把棺材先运回去。”

    何翠萍一把拉住龙镇长:“镇长,有什么话,我们就在这里说,让乡亲们评评理,好吧?只要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有啥不能当着大家说的?”

    李福妹也大喊:“对,也让大伙评评理,看看我们老爹到底死得冤不冤?”

    此时周围的人已经越聚越多,人群中居然还有人零星喊了几声“好”。

    龙镇长已经在心里把罗昌华骂了好几十遍,但事到如此,如果不妥善处理,后果肯定不堪设想。想到这里,龙镇长已经动了弃车保帅的心思,心一横,也顾不上旁边的吴主任在一直拽他袖子,问道:“你们说,你们到底有啥委屈?”

    话音刚落,明亮的警笛声就响了起来,龙镇长如蒙大赦:“乡亲们,公安局的同志来了,我们看看公安局的同志怎么处理。”人群很自觉的让出一条道,很快,警车就到了面前。车门打开,王生水和小刘一边一个下来,罗昌华和刘新宏也到了,最后下来的则是一位女士,当她挎着名牌包包走下车的时候,安家兄弟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

    居然是安守智到了。

    18。

    安守智踩着高跟鞋,蹬蹬走到安弘毅跟前,安弘毅还没来得及说话,嘴上就挨了一个嘴巴子。安道远喊了声:“你搞啥?”也挨了一个嘴巴。

    李福妹不愿意了,扯起嗓门吼起来:“你搞啥?和当官的穿一条裤子了?”安守智轻蔑的说了句:“安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泼妇,丢祖宗的人。”何翠萍看了李福妹一眼说:“四姑,你到底什么意思,总得给我们说明白吧?”

    安守智咚咚走到棺材旁边,伸出戴着三枚戒指的手,指着何翠萍说:“我嫌你们丢人!丢祖宗的人!”

    场面就这样僵持下来。安弘毅觉得事情不对劲,走到安守智跟前悄悄问:“四姑,你这是咋回事?”

    安守智毫不领情,推了安弘毅一把说:“你们兄弟两个,老爹死了,不想办法赶紧入土为安,在那边天天争家产,今天在家闹,明天去法院闹,安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们老爹,你爹抱着我就哭,说他尸体都快发臭了,再这样下去,要耽误他转世投胎了!”安守智越说越伤心,索性哭出声来。周围有群众目睹过安守智和老安在葬礼上兄妹情深的表现,不禁唏嘘起来。

    安道远凑过来:“四姑,你不知道,只要把这个事情和种苞谷的事联系起来,至少能得好几万块钱呢!”

    安弘毅搭腔:“对对,四姑,我之前去法院,也是被罗昌华那个老东西给骗了,要我早知道能这样解决,我才不会去法院告道远他们呢。”

    安守智狠狠地瞪了兄弟俩一眼,说:“你懂个屁。”随即招手示意两兄弟凑近些,给兄弟两人耳语了几句。安弘毅的脸色立刻变了,一脸惊奇的看着安守智,安道远看着安弘毅,又下意识的去找缩在身后的李福妹,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的群众感觉一场好戏要变成家务事了,感到有些兴味索然。罗昌华给刘新宏使了个眼色,刘新宏大声说了句:“大清早的,守着人家家头棺材做啥子。”就作势回头要走。旁边的群众顿时散去了三分之一。吴主任见状,走上前说:“散了散了,各忙各的去,清官难断家务事。”小蔡赶紧招呼身旁的同事上去搬棺材,安弘毅吼了句:“不许搬!”安守智马上吼回去:“自家老爹的棺材让别人搬!赶紧自己搬走!”李福妹酝酿了一会,正要大声吆喝两句,安道远赶紧拉了她一把,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李福妹听了看看他,又看看安守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但终究没再说话了。

    也就是一会的功夫,人群的散去便成了滚滚碾过的历史车轮,难以逆转了。安家兄弟两没有阻止,而是紧张的和自家媳妇商量着什么。龙镇长看得高兴,刚刚对罗昌华的怨恨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把拉过罗昌华问,“这到底咋回事,她给他们两说了啥?”罗昌华笑了笑说:“我回头再给你汇报,先把这边处理好。”龙镇长一想也是,立刻雷厉风行的发号施令,不一会,镇政府门口便空荡荡的,只留下几位当事人,和一口孤零零的棺材。

    安弘毅被推举出来和安守智直接对话,问道:“四姑,你这是何苦,我们听可靠的人讲了,这样把事情闹大,只要扯到减种玉米这个事情上,镇政府肯定要拿钱的。”安守智翻了个白眼说:“你们懂个屁!你们哥俩能不能长点脑子,被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那是人家政府里的事,你们几斤几两自己不晓得?还敢跟人家斗?”安道远还是有点不服气:“四姑,你不晓得,这是我们隔壁田主任出的主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家还能害我们不成?”安守智的白眼又翻回来:“我懒得跟你解释,我哥多聪明的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何翠萍脑子转得最快,拉了安道远一把说:“那我们就谢谢四姑了,我们本来就是想要点钱,让老爹走得风光一点,现在既然四姑出钱,那我们目的也达到了,就不用再闹了。”李福妹接腔:“对对对,还是四姑最好,又有本事,又体贴咱们老爹。”安道远打断她:“不对,四姑的意思是,她出丧葬费,然后再给我们一家两万,这个可要说清楚,不是说拿我们的两万当丧葬费。”安弘毅见安守智又要发作,赶紧打了安道远一下说:“四姑是啥人,四姑说啥就是啥,你以为跟你似的。”安道远这才闭嘴。

    19。

    第二天正好是个黄道吉日,在安守智的亲自操持下,老安下葬的时候也算风风光光,令人歆羡。

    安弘毅夫妇和安道远夫妇披麻戴孝,一路护送老安上山,哭得魂不守舍,令人心碎。安守智王文学一家也在送葬的队伍里,神色黯然。何朝兰起得太早,有些赌气,王小发正捏着她的手安慰她,哄了半天才露出点笑容。

    吴主任受龙镇长的委托,也来送葬。他扯过一旁的罗昌华说,龙镇昨天很高兴,已经跟上面做了汇报,罗支书你这次搞到事了。罗昌华说,小事小事。吴主任又问,你到底咋摆平安家老娘们的?出卖色相了是不是?罗支书踢了他一脚说:去你妈的,我色相不如你,要卖也卖你的。

    王生水也没来,小刘一路跟着刘新宏,正在问事情的经过,一脸的不可思议。

    “二哥,所以你们就给安守智说了一遍案情,她就愿意出钱了?”小刘问。

    “也不光是。”刘新宏看了看周围说:“我也就告诉你,别跟别人说了。知道不?”小刘赶紧点头:“肯定的肯定的。”

    刘新宏小声说:“罗支书给安守智讲了一遍案情,告诉她,老安很明显是红包逼死的,然后给她说,如果这个事情闹大,他这个支书就做不下去了,如果他做不下去,他就把这个事情捅到网上去,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安守智跟她家老头子商量了半天,好像还吵了一架,最后才答应的。”

    小刘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果事情捅到网上,他们家饭馆的生意肯定要受到影响,说不定还要有很多人指着鼻子骂她。她拿钱送葬,还能得个好名声。我今天早上还在听人说,安家四妹最仁义,安家哥俩没出息,这一类的话呢。”

    刘新宏点头:“这叫什么?这叫双赢。安守智又不缺这几万块钱,相当于做广告了。你别说,如果不是罗支书想出来的这个办法,这个事情还真不好搞。”

    小刘佩服的点头:“对对,这种办法,我就想不到。”刘新宏笑:“你个瓜娃子才吃了几年干粮?学着点吧!”

    两人又走了几步,小刘突然对刘新宏说:“二哥,我还有个地方想不通,你说说,老安到底是因为啥上吊的?我总感觉,这个事有点怪,真会有人因为红包这种事上吊?”

    刘新宏说:“这有啥奇怪的。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们都这样认为,但确实没证据。说不定老安确实是因为别的原因自杀的,谁知道呢。”

    小刘拉了刘新宏一把说:“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你说说,我都不太相信,安守智怎么就能相信了?再退一步讲,就算罗支书真的把这些事捅到网上,她安守智就没长嘴吗?不会反抗吗?而且其实她也冤枉啊,明明送红包是好心好意,谁想到老安会自杀呢?再退一万步讲,在法律上,老安上吊也跟安守智也扯不上关系嘛?实在不行上法庭呀?为啥非要息事宁人呢?”

    刘新宏看了小刘一眼说:“其实你问我的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罗支书。”

    小刘好奇:“罗支书怎么说?”

    刘新宏叹口气:“罗支书说,人这种东西,就是没办法琢磨得太细。琢磨太细了,吓人。”

    小刘皱眉头:“啥意思?怎么吓人了?”

    刘新宏还没顾上回答,安守智的哭声再一次越众而出,响彻云霄。鞭炮声不失时机的躁动起来,又把安守智的哭声压了下去。周围的人哭成一片,刘新宏赶紧扯着小刘跪下,加入了哭丧的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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