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隐莲
隐莲寺中的僧众一早就给三人送来了斋饭。一碗白粥一碟白菜豆腐——清清白白的颜色和口感。辰岚很喜欢这种感觉,寺庙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能够真正让人安心、静心。可是偏偏现在,这难得的净土也沾染了红尘的是是非非——需要亲自将那些黑暗的真相揭露,也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一种对这里的污染。早膳过后,辰岚独自一个人走出厢房,又走上了与昨夜同一条通往前殿的路。
清晨,寺庙的前殿并没有其他的任何人。这个时辰,上早课的僧众大都在后殿。前殿只有一个小和尚在做着日常的清扫工作。空无一人的前堂,面目狰狞的神佛雕像在辰岚看来都有些许瘆人。她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大殿。清晨的微光将她的影子打在青板砖上。她抬起头,看着正中央释迦牟尼佛祖的塑像发愣。她伸出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莲花灯,随后,她取来烛台火种将莲花灯点燃。她轻轻地将点燃的莲灯放在佛祖的脚下;她在心中默念:请佛祖保佑我们的父亲,太行山孙家的孙竫能够平安无事;也请保佑白慕公子能够早日完成父亲的遗愿。辰岚本并不很相信这些神佛之说,可是她还是想要祈求。她慢慢站起身,心里感到了片刻的笃定和平静。她转过身,在大殿中来来回回走了一圈,企图查探一下究竟这个大殿里有没有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
一个画面迅速在辰岚的脑海中铺展开来——正是那日法会的场景。她闭上眼睛,细细回忆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那天整个会场都挂上了黄色的绸幔——有的上面写着经文,还有的上面绣着佛祖菩萨的小像。那边的案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大小的祈福用莲花灯和香火。香炉的位置并没有任何变动——依然是摆放在殿堂的前正中的地方,距离放置香火的案台二尺远左右。那日法师设座在大殿的正中央,两旁侍立着许多僧众。大殿外的庭院里聚集着前来听会的百姓。当时整个院子满满当当的全是人。甚至在寺庙外的石阶上下都站满了听众。那日大约就是如此的情景,法会结束后,人群散去,装饰也都被取下。现在站在这个空空荡荡的院落里,辰岚觉得有些恍惚。
她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在了悟淳法师当日讲经时坐的椅子上。她走过去,大殿中响起她走过青板砖路面的回声。她将手指尖划过椅子的把手。突然,一阵疲惫的感觉袭了上来。毕竟辰岚是个女子——她近来都快要忘记自己是孙如萱了——孙家唯一的小姐。她顺势坐下,靠在椅子上稍作歇息。眩晕感渐渐消退——想必是昨天晚上没睡好造成的吧。她定了定神,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整个隐莲寺前殿最中央的位置,若不是因为身体不适,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坐在法师的椅子上的——这样对于悟淳法师是不够尊敬的。她觉得,坐在这个位置上看整个寺庙有一种不同的感觉。视野比从其他角度看要开阔许多,可是仿佛总有某些地方让辰岚产生了一种放心不下的感觉。她来不及细想,除了潜意识里的一点点不安以外她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她觉得眩晕感又一次袭了上来,她的头不受控制地向后倾斜,她知道磕碰到头已经无可避免。可是没有,一个温热的掌心挡在了她的后脑勺和椅背之间。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近午时了。睁开双眼,她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已经被人送回了自己寺庙中下榻的厢房。这时,门开了。玄玉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汤走了进来。
“萱儿,你醒了!”玄玉急忙走上前,“对不起,哥哥没有照顾好你。这些天让你太过于劳累了。你今天且好好歇息吧——暂时不要去想案子的事情了。”说着,玄玉把那碗银耳莲子羹端到辰岚的床榻前递到辰岚的手上,并且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辰岚喝完之后将碗递回到哥哥玄玉的手中。
“萱儿,你感觉好些了吗?”玄玉一边接过碗一边问道。
“嗯,好些了。”辰岚回答道,“让哥哥担心了。我没事,今日稍微休息一下就好。”
“我发现你倒在大殿的椅子上的时候吓了一跳,你无大碍便好。”玄玉说道。
原来把她带回来的那个人是哥哥玄玉——难怪会让她感觉到安心。从小到大,哥哥玄玉——应该说是孙毓宣的存在都令她安心无比——这次也不例外。
“我真是有一个好哥哥呢,”辰岚打趣地说道,“将来哪家姑娘要是看上我哥哥,萱儿可是会妒忌的。”
玄玉看着她向日葵般的脸孔,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想要说出口的话语一句都说不出来。
“萱儿,我……”他缓缓开口却戛然而止。
“嗯?”辰岚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思量了片刻,玄玉终究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说出心中所想:“没什么。只不过哥哥看你还有心开玩笑,看来并无大碍——我本来想今天晚上等你恢复一些了带你回客栈点一碟子红烧肉给你补补的。既然你还有力气开玩笑,那么看来——”
辰岚赶紧求饶:“我错了——诶呀萱儿还有些身体不适,看来我还得继续睡会。”说着,她躺下来面朝里墙,假装睡觉。
玄玉看着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小身躯,觉得十分好笑。辰岚装睡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她转过身对着玄玉问道:“白公子一大早去哪里了?”
“白慕兄上寄云客栈去了,今天晚些时候我们三人一同回客栈下榻。”玄玉回答。
辰岚点点头:“住在客栈还是方便些。”
“萱儿,隐莲寺需要查的东西都探查到了吗?”玄玉问道。
“我今日到前殿法会的场所观察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辰岚回答。虽然她这样说,可是她并不能说服自己。一瞬间她在大殿中时那种压抑且不确定的感觉又一次侵袭着她——她总觉得自己落掉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玄玉不语。
“哥哥可是发现了什么?”辰岚问道。
玄玉摇摇头:“那幅丹青——我又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多的细节。”
“可曾问过这里的僧众?”辰岚低头思索了一下继续问道。
“我用过早膳之后和悟照师傅谈了谈。悟照师傅比悟淳法师晚五年拜师,是悟淳法师的同门师弟。”玄玉说道。
“悟照师傅怎么说?”辰岚微微蹙眉。
“悟照只是说寺庙中的僧人未曾有任何人被遣去寄云客栈送过丹青。而法师离去也是突然。只是悟淳法师离开的时候面有惊慌之色,这一点倒是有些不寻常。”
“如此说来,”辰岚缓缓开口,“事情就变得更加棘手了。”
“不错,”玄玉说道,“法师如今究竟身在何处并无任何人知晓。”
此时白慕从客栈回到了客栈。
“玄玉兄,辰岚兄,我已经在客栈中安排妥当了住处。”说着,他转过身面对着辰岚,“辰岚兄身子可好些了?”
“不妨事。”辰岚赶紧回答。
“如此便好。”白慕这样说,但是并没有将目光从辰岚的身上移开,“二位调查得如何,有什么进展吗?”
玄玉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辰岚也借着这次机会将所有的细节又听了一遍。
“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玄玉问道。
辰岚和白慕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白慕开口:“有一个地方我们必须去查一查。”
“不知道白慕兄和在下想说的是否是同一个地方。”辰岚说着,看着白慕的眼睛。
白慕还是淡然的表情,但是唇边多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哦?不知道辰岚兄想说的是何处?”
“旧隐莲寺。”辰岚很是自信地回答说。
“正是,如今旧隐莲寺疑点重重,必须查探。”说着,白慕转头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辰岚。
玄玉沉默着看着白慕和辰岚,随后,他开口说道:“如此我们先去隐莲寺旧址再回客栈。”
“时间赶得及吗?”白慕问道。
“如果现在出发,我们应当可以赶在宵禁前入长安城。”辰岚回答。
“可是你的身体……”玄玉有些迟疑。
“不要紧,睡了一觉我已经觉得身体并无大碍了。”说着,辰岚起身。她被带回来的时候就一直穿着男子的衣服——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的女儿身份并没有在白慕面签穿帮。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是毕竟不能这样出去,还是要稍微整理一下衣冠。
“能否烦请二位兄台在门外稍侯,辰岚更一下衣就来与二位会和。”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哥哥玄玉将白公子带出去。
“难不成在我们二人面前,辰岚兄还需要避嫌吗?”白慕不觉好笑,想要戏弄一下这个小个子的公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公子虽然个头不大,身板也不是很壮硕,但是胆大心细且聪明伶俐。他非常欣赏辰岚的才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给了他一种熟悉的感觉——是否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呢?虽然欣赏辰岚,但是白慕还是觉得偶尔****这个小个子的公子还蛮有意思的。
辰岚被他这么一问不觉脸红:“我并非此意。只是——”她自知词穷,于是很窘迫地瞪了哥哥玄玉一眼。
玄玉看着这一幕也觉得好笑,但是他还是收了收笑意:“白慕兄,不如我们让他更衣,你我去后院牵马吧。”
白慕微微笑了笑:“如此也好。”说完,他又打趣地看了辰岚一眼,随后转身随玄玉走出了厢房。
辰岚虽有些羞恼,但是总算还是松了一口气。她解下外衫,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一件淡蓝色的长衫——那件长衫是在家乡时哥哥穿过的。她将长衫披在身上之后解下头发——黑发流泻下来。稍微打理之后,她将头发重新高高盘起。最后,她在脸上补了一些易容用的黄粉。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出了门——白慕和玄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三人奔隐莲寺旧址而去,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甚至没有告知寺庙里的僧人他们的去处。他们只吩咐了一个小和尚说他们外出有要事处理,随后会回来取东西。那小和尚也并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就自顾忙着继续上早课去了。
隐莲寺的旧址在长安远郊的一处山坡上。到了山下,能够清晰地看到半山腰废弃的铜钟。
“那便是昔日的隐莲寺了。”辰岚喃喃说道。他们三人站在通往山上的一条土路的端处,远远凝望着被烧毁的旧隐莲寺。辰岚心中一阵感慨——毕竟,这就是曾经静元法师还在的时候的那个隐莲寺。静元一直以来在长安城的百姓心目中都是德高望重的。法师直至最终仙逝都一直拼尽全力守护着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宁——四方轩辕币,果然蕴涵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吗?如今这个寺庙的旧址已经人去楼空,从山下远远看着已经是杂草丛生的景象。三人伫立了许久凝望着这座曾经书写了太多故事的寺庙,终于开始往山上走去。进了寺庙的大门,里面地上堆满了落叶,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浮尘。院落里到处都有碎瓦砾和碎石块——有些碎片被堆在角落里,有些则是散落在地上。很显然,当那场灾难发生之后,寺里的僧众企图收拾这些碎瓦砾,可是还没有收拾完悟淳法师就领着弟子们另辟新址了。院落里杂草丛生,很显然这里已经荒了很久了。
“我们分头四处走走吧,看看可有什么线索。”白慕说道。
玄玉转身对着辰岚:“你自己一人可以吗?”
辰岚轻轻点了点头。
“如此,一个时辰后在寺庙门口处会合。”白慕说道。其他两人点点头,他们就各自选择了不同的路走进了庙中。
玄玉绕到后院,那里面自然也是一番破败不堪的景象。后院连接着一处柴房,那里面只有一些老鼠蜘蛛活动的痕迹——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这种地方应当不会有任何跟“四方轩辕币”有关的线索。但他还是仔细搜寻了一番,甚至连发霉的柴火的缝隙都仔细地一一检查了——什么都没有。他折出来,走上通往后院凉亭的石子路。他的目光却被另一样东西吸引。在凉亭的后面,有好几座佛塔——那里面供奉着的想必正是隐莲寺历届法师的仙骨。玄玉走了过去,绕过每一座佛塔。他记起了自己年少时随父亲祭祖之时曾去家乡的寺庙中祈福。当时他也看到了许多佛塔——那些佛塔上刻着各位法师的法号,功德,和一些经文。他在旧隐莲寺的佛塔中来回穿梭——之前听现在的隐莲寺的僧人们说,天雷劈顶之后,这些佛塔里的仙骨能救的都被僧众救回,如今在新址另立了新的佛塔。纵是那些不能救的,也已经在新的庙宇另立了佛塔纪念——这边的佛塔已经全部是废弃了的。静元法师的佛塔在哪呢?他心中默念着静元的名字寻找着。他找了好几个来回,没有静元法师的佛塔!他还不甘心,又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每个佛塔里里外外都看了,没有关于“四方轩辕币”的任何线索!究竟问题出在了哪里?他感到震惊。之前隐莲寺的僧众只是说过,天雷过后悟淳法师的佛塔被毁坏了,之后没有人去料理过。如今新隐莲寺确实有静元的新佛塔,但是塔中已无肉身。蹊跷的是,“四方轩辕币”在那场灾难过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据他们所知,其中一枚落到了孙家兄妹的手中,另一枚落到了公子白慕的手中。白慕的那枚早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白家,而孙毓宣和孙如萱兄妹手中的一枚青铜币则是他们入长安的途中从一个至今来路不明的老乞丐手中所得。如今不说“四方轩辕币”下落不明,就连静元的佛塔都找不到了。难道苍天真的要降下如此重的惩罚——仅仅是因为静元生前没有通过古铜币的考验?还是说……他没有继续想下去,但是他将这一重要线索记在了心里。
白慕已经围着寺庙内大大小小的佛殿转了一圈。他一边走着一边抬头看着梁栋上的木雕——十八罗汉图。每一个人物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在支撑屋檐的梁柱上还篆刻着记载十八罗汉的佛经故事。白慕心里欣赏雕工的技艺,但是他不觉皱了皱眉。整个寺庙不大,他在里面走着。虽然地上杂草丛生,但是寺庙里的树木却生长得非常繁盛。大殿旁有三棵杨树,每一棵都长得非常挺拔。白慕看着这树,又皱了皱眉。他想他知道了些什么,需要尽快把这个线索告诉辰岚和玄玉。他于是快步朝院子的尽头走去。
辰岚走入殿内——这是个早已经荒废了的庙宇。里面破败不堪,但是还是有一些人们生活的痕迹——不过显然近几个月这里无人问津。那些生火的痕迹想必是留宿的乞丐们留下的。地面上有厚厚的一层浮尘,佛殿里本该是佛像的位置还遗存着搬运东西的痕迹。想必是即使佛像在火灾中轻微受损,僧人们还是将大小佛像搬到了新隐莲寺。也不是所有的都被搬走了——辰岚注意到,有些地方的的佛像因为被毁坏得太严重了所以并没有被僧人们带走。她走近了其中一个被留下来的废弃的佛像——那应该曾经是个千手观音的泥塑。泥塑的的上半部分基本完好,底座受损最为严重。泥菩萨的头和上方手臂都基本没有受到火舌的吞噬,但是底座已经基本被完全烧焦成了黑色。寺庙殿内的墙壁也和这佛像一样,墙根处烧毁得最严重——整面墙从下到上是由深到浅的颜色。辰岚又在殿内走了一圈,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于是走出了阴暗的佛殿——再次站在阳光下,让她心中某种不安的情绪更为明显,就像是被那些阳光激发了一样。
这座寺庙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而且,辰岚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早已经不在查探父亲失踪的案子了——他们在查探的是什么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似乎是有一股更大的未知力量在某处潜伏。父亲的失踪,白慕父亲的沉默,都是因为他们无法驾驭这两股力量吧。现在他们接过了家中长辈手中的疑案,不管真相是什么,他们都不能抽身事外了。
三人如期会合,互相知会了各自的发现。他们三个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这是一桩纵火案,根本就不是天雷!果然,这一切都是人为的。但是和“四方轩辕币”是否真的有什么联系呢?对于这一点,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的证据支撑,是谁纵的火?纵火人又是如何纵的火?“四方轩辕币”和静元的佛塔究竟遭遇了什么?这桩纵火案究竟和轩辕帝的后人锻造的铜币有什么样的联系?
“我们还有一事未查。”辰岚说道。
“辰岚你所说的是何事?”玄玉问道。
“悟明。”未等辰岚回答,白慕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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