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旧时光 下
QQ里的聊天记录有几百上千页，在旧手机的分辨率很低，需要按键才能上下翻，难免让人越来越急躁。但是我居然很冷静地看着，因为心里已经被震惊到一片空白，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看到了他们的故事：
他们是在大一的同乡会认识的。杭州向北的地方，沈碧玉来自南浔，跟路潜的家乡双林相邻。路潜的一个中学同学赵雪是沈碧玉的舍友。同乡会总是一起活动，但他们没能见到，他们俩总是没能一起参加。他们加了QQ，开始私聊。但是总有人在他们的共同的QQ群里提到这两个人，比如路潜的朋友金辉，那个躲着我走的人，在这里却是很活跃，每次谁提出问题，他都热心地让大家去问路潜，或者问沈碧玉。用他的话来说，客观的科学的，全都问路潜。感情的感性的全都问沈碧玉。
赵雪是我是见过的。她是路潜的中学同学，她后来嫁给了路潜的朋友。看得出来，就是赵雪介绍他们熟悉起来的。想也是，老公不是那种跟女孩随便加私聊的人。我当时也许就打定主意要好好探究一番了，而寻找的线索和方向在哪，我也已经知道了。
他们在这个城市的前半年，几乎随时都在聊天，讨论生活到思想的一切随时随地冒出来的念头。
他们不见面也是有原因的。
沈碧玉对他说，“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都不是真的喜欢。”
他调侃说，“这么自信。”
她发来哈哈大笑的表情，写道“我已亭亭，无忧无惧。”
他问，“什么能让人真的喜欢。”
她隔了一会儿，到下午才回答了两个字，“思想。”
过了一会儿，又加上两个字，“灵魂。”
他晚上很晚，下了自习才回她，一个cheers的表情，说，“敬思想和灵魂一杯。”
就这样一言一语，不在意时间间隔，总是知道对方会明白，会回答。不在意内容，不管是对世界还是对人生，对社会还是对爱情，甚至对学校门口的小吃，他们都可以聊一聊，想到什么就跟对方说就是了，不用担心对方会不会嘲笑这个奇怪的念头。
他们好像一开始就很融洽、很默契、互相欣赏。我能看得出来老公对她的宠溺和欣赏，对她的观点的应和，对她小脾气的包容。那是一种，我隔着这么多年、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两情相悦。
我能看出来，这个女孩子头脑清晰，思维敏捷。有时候很幽默，有时候很博学，有时候很正直。她是很正能量很积极的一个人。嗯，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我后来问王倩倩，如果两个人从早到晚，随时想说话了，就跟对方说几句。不担心没有回答，不担心打扰对方，而且，说了对方会懂。那种状态，是什么啊？
王倩倩当时边吃草莓，边感慨，人家都说了，结婚就是要找这种随时都可以说说话的人。这样子就是爱情了。你要是现在遇到了，就可以回去离婚了，我不会怪你的。
她等着我跟她斗嘴，我却实在做不到，脸上还在勉强笑，心里只不安地想着——原来这就是爱情了，这就是爱情了。
这就是爱情了，就这么简单，我为什么不面对现实呢？
是因为爱情，所以这个冷漠而沉默的男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是这样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他坦诚，宽容，积极，幽默，博学。他不强势，不冷漠，不忙碌，没有考虑不周到任何事情。在这这个旧旧的手机里，QQ对话框的方寸之间，他们妙语如珠，两情相悦，他们像两个小太阳一样互相照耀。从屏幕的字里行间都透出明亮美好的感觉，让十年后的我，即使以这种尴尬的身份，都能感觉到爱情的甜蜜。
我苦涩地想啊，在那个没有微信的年代，在他们在同一个城市，但是没有见过面的前半年，他们对对方的一切都了解得很清楚了。有时候她说一句，或者他提一个话题，对方就知道要说什么。比如一件小事。路潜问她在干嘛。她说去买奶茶。他问：樱花，暴风雪，泡沫，你喝哪一家？她说，樱花。他说，樱花你昨天不是喝过了嘛。她说，那就暴风雪吧，不能让暴风雪没生意，要是被淘汰倒闭了可怎么办，就只剩下樱花和泡沫可选了。路潜说，那最应该去小时光吧。她说，小时光没关系，就让它倒闭吧。然后路潜发给她“哈哈哈”。我知道，他是真的笑了。
他当时一定隔着屏幕真的会心一笑。我能感觉到。
这种琐碎的谈话时不时夹杂在他们讨论严肃的问题里，让几百页记录变得生动起来，让唯一的读者——我，不由自主地代入进去。
他们是在大一结束的时候约定见面的。
他们策划了很久，路潜征询了舍友对第一次约会的时间的意见，于是两人商量好见面半小时。
他们互相讨论在哪里见，有商业区，有旅游区，有对方的学校校园，难以决定哪里更好。
后来，是一个晚上，沈碧玉在空间里发布了一篇设定为只有一个人能看的文章。
文章里是一个问题，问的是，对我而言，爱情是什么？
很显然，路潜就是那一个人，问题被他解开，他用答案打开了另一篇文章，里面是一首藏头诗，据说斜着看就是十五日中午在普济寺见。他们没有贴出答案和那首诗，所以我难以想象路潜看到这些环环相扣的信息，是怎么样的感受，又会是怎么样的惊喜。
那么，爱情，对她来讲，到底是什么呢？我倒是很好奇了。
他们自己后来的说法是，上午的半小时喝杯奶茶的约会变成了一整天的依依不舍的告别。结果是中午和下午一起吃了饭，说了无数次再见还舍不得对方。路潜把她送回学校，回来坐在公交车上还在继续QQ对话。
我突然想，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我在学校宿舍里看小说，把男主角一个一个想象成他。我的想象中，他在忙碌学业和事业，他在追求抱负理想，我知道他在为前途奋斗，我知道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但我不知道，在他不动声色的沉默里，原来有过这么多的深情厚谊。
我记得婆婆都说他不爱说话。婆婆说，他小时候，大家都开他玩笑，说路潜以后最好娶一个哑巴，大家都不说话最好。婆婆那时看看我说，你看他果然就找到你了，你们都不爱说话。我当时还以为，我们真的有某种契合。
可是，原来不是这样的，当他遇到这个叫沈碧玉的女生，就有说不完的话。他可以很自由地表达自己，他有说不完的观点，说不完的念头，还有用不完的耐心看一个女生表达她的观点、体会她的情绪。
我矫情地想，原来他那样深切地跟那样一个姑娘热烈地交换了思想，原来他早就找到过自己的灵魂了。
但是，仔细看他们的聊天记录，可以看出来，他们当时并没有恋爱。见了几次面就分手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还没有开始正式恋爱，就要吃散伙饭了。
那是他们人生第一次吃散伙饭。他们之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在一次一次地吃散伙饭，一次一次地聚少离多。他们不想分离，他们不得不分离，他们费劲力量也要重逢。我这个待人冷淡的老公，为了见她，真的是费尽了心机。这些，都是后来这一个月，我费尽了心机各处打听才知道的。
我当天拿着手机看到手指僵硬，但也只是大致浏览完了这十年来他们的对话。
六年前的那些两情相悦的对话让我震动，我替自己惋惜，但并没有愤怒，也没有绝望。毕竟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毕竟6年前的事情，对我们现代人来讲，几乎可以算是上辈子了。
而这六年里的，很诡异的：
在？
嗯。
在？
嗯。
这样的对话，借用大家的话，如果这对男女用上坟的频率和心态来看待他们过去的爱情。那作为妻子，不如就对前女友的故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毕竟，这种对话，不是离婚的理由，甚至不是跟他闹，跟他吵的理由。
我当时心里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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