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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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没有拿剑的友谊

    扬州在国破家亡的历史上都算是多情的了,高宗皇帝就曾留恋过那的兰桡煮酒。一都城十万缗的大兴土木始终没有挽留住它的繁华簇锦,于一个文人眼里,是实实在在的遗憾。

    西湖是诗人的情妇,桃花红遍就是无数人共同的扬州梦。

    烟花三月下扬州,成了每个人的向往。

    从门窗望远,整个天地都弥漫了斑斓的粉红色花絮,连鱼都不得不承认,这时候的扬州,真是美极了。

    他倚门站着,又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机灵的小缓儿把鼻烟壶侍候上去就要教训他:“难受了吧?对花粉过敏还整天的站在外面,活该不?”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鱼去捏十岁的小缓儿脸蛋儿,说,“去,给那一桌的客人上壶桂花酿,算咱的。”

    小缓儿去拧鱼腰子里的肉:“你个死老板,成天请别人喝酒,还赚不赚钱啦?”

    “他不同,他……不同。”

    有啥不同?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儿?小缓儿噘着嘴去忙。

    鱼的眼光也落在了那桌客人的身上。是个白衣青年,鲜衣怒马。每年三月,总要同三秋桂子同来,十里荷花随着也多半开了,然后走进鱼的店,寻着一处挨窗的角落坐下,点一壶最香醇的桂花酿,眷恋半天的桃花盛雪。

    鱼认为他是个最不应该来这里的人。

    当桂花酿上来的时候鱼也跟着坐在他的对面,鱼两根指头把桂花酿推过去就说:“客人比上一年没差一碗茶的时间就到了。”

    “客人喜欢这儿。”白衣人说:“客人在这儿喝酒喝得舒服。”

    鱼“嗤”一声笑了:“客人这一年在哪里发财呀?不知道我们这店儿黑,专逮你这种衣着光鲜的阔绰少侠敲竹杠?”

    客人随手拈住一枚铜钱掷给他,说:“客人没钱,客人一路千里迢迢赶来看你,就剩一匹马了。”

    鱼说:“是匹好马。”

    “千里马!”白衣人得意解释。

    “把它押了,我管你三年酒钱!”

    “不成!”白衣人一毛不拔,“我们是不是朋友?”

    “不算……是吧。”

    “哎!”白衣人气得直瞪他,把桂花酿抄起来一顿狂灌,“那也不成!”

    鱼嬉笑着等他回答。

    “唉……”白衣人一口叹息跟着酒气连绵婉转,神色就悲伤起来,说:“我方才离家的时候,老母亲卖了家里的一头牛,又东西凑合着为我买了匹马回来,老母亲不曾受过教育,没见过世面也不识良驹,却总算挑出匹好马给我,别开几年,都是它左右服侍,不曾薄力。于情于理,说忠义伦孝心,我若是出卖了它,母亲知道,不知道要多伤心呢。”

    “有理。”鱼说,抬手一个响指,叫,“缓儿,算账!”

    “哎!”小缓儿一手账本,一手算盘顷刻就到,“我看看啊……”翻到页数,找着了那个白若溪的人名,算盘一拨,打得飞快,纤细白嫩的指头根根灵活,翻飞跳跃。

    小缓儿是个精打细算的主,手指如舞,旋律快得不近人情,一指头一指头拨出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心眼儿里高兴坏了,总算盼到这个不开眼的死老板机灵一点了。

    一路算下来,小缓儿邪魅一笑,笑得白马鲜衣朗青年脑门一凉,就听她流水似的把账背下来。

    看看对面一大一小两脸贼兮兮的笑,白大侠冷汗刷刷往下掉:“啊,那个,哈,其实……我母亲仙逝多年,家里祖宅早被官府征用,夷为平地,连在哪都找不到了。”

    “缓儿,收马!”

    “得嘞!”

    “记住喽,这马已经是咱们的了,喂最好的料,喝最干净的水,给伺候好喽!”

    “得嘞!”

    “上酒!”

    “得嘞!”

    “上最好的酒!二十年的桂花酿!”

    “得嘞!”

    ……

    缓儿一巴掌呼鱼脸上:“二十年的桂花酿?你咋不抢官府银库呢?你知道那一瓶值多少钱吗?够买好几匹这样的马了!”

    鱼委屈地揉着一个小巴掌红印子的脸,低头跟小缓儿说:“没事儿哈,你就把那坛酒挖出来,不会是真的二十年桂花酿的。”

    小缓儿一喜,心道莫不是这死老板藏着一活儿?早预备着这么一天?嗯,总算还知道个轻重,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小缓儿明知故问:“为什么呀?”

    “因为前天我偷偷把真的那坛酒喝光了。”

    小缓儿握住了手里的算盘,那算盘台面上算的是酒肉银钱,背地里却是人命关天,每一颗珠子拨动着都是人头落地。

    算盘珠子都为玉石雕刻,底盘是硬桃木,“噼里啪啦”地打了好几年的血雨腥风,仍然坚硬如初,小缓儿相信,鱼的脑袋,不会比算盘珠下的其他人的脑袋更硬了。

    于是春风十里,阳光招摇,漫天桃花纷纷扬扬,洋洋洒洒,飘飘荡荡,逢迎了满城春色,如梦如幻,一切都洋溢出美好的气氛。

    唯有鱼是痛苦的,委屈的,无以复加的,捂着被算盘砸疼的脑袋都快低桌子底下了。

    鱼和白若溪喝酒喝了一天一夜,日上三竿的时候走的,走的时候刚从桌子上爬起来,白若溪睡得神清气爽,鱼却一直没睡,顶着俩被人揍了似的熊猫眼儿给他送行。

    二百年的桂花酿是真的,押马却是假的,马吃的饱足,白若溪刚道了个青山不改,绿……一句话没完,白马撒蹄子跑没影了。

    小缓儿蹲在门口兀自生气,小圈圈画得又多又圆。

    鱼不敢惹这姑奶奶,预备着绕过她,不料被她一脚踏在脚趾头上,不过瘾,左右腻歪两下,逼问:“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鱼委屈的泪流满面,说:“误会!天大的误会,我可是个正直的男人,后院老母猪都比他有优势,不过说起来他眉清目秀的看久了还挺有味道的。”鱼回味似的咂咂嘴。

    “少跟我问官答花,姑奶奶可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问什么?”

    “他是什么人?”

    “男人嘛!”

    “又敷衍我,又敷衍我!”小缓儿拧一把鱼腰子里的肉,“他名字写错了。”

    “我也经常把自个名字写错的,哎呦呦,别拧了。”

    “他五年错了三回,第一回是溪写成希,然后是若写成渃,最后白都成百了!正常人能这样?”

    鱼突然不疼了,他叹一口走进店里,酒还没喝完,倒一杯,说:“他是个杀手。”

    “这里就是杀人的店!”

    “所以我说他是最不应该来这的人,他来这不是为了杀人。”

    “看上你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哎我说你怎么也不正经起来了?”

    “昨晚我都看见了,你们俩那样,那样,还那样!”

    “哦,这你真误会了,他是喜欢这里的酒,睹物思人吧,咱家酒的味道怕是让他想起了谁。”

    “不信。”

    “起初我也不信,就昨天,他喝醉的时候搂着我叫了大半夜的娘,你看,亲我一脸的口水……你知道吗?这世界上的杀手只有两种,一种有很多家,青楼,饭店,地沟,哪能睡人哪里就是家,他属于另一种,以前的家没了,但他不相信,不相信就会一直找,然后一直找不到。他每年都来这儿,是找到一点儿家的味道,本来还以为他看上我了呢。”鱼咂咂嘴。

    “可是你为什么要他别再来?”

    “我哪有?”

    “你昨天跟他喝酒的时候你先问他——你带剑了吗?他笑笑没有说话。”

    鱼一旁解释:“一个杀手,最大的秘密就是自己的兵器,兵器等同于自己的生命,不能轻易跟别人说。”

    “然后你又说,好,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我也不问,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带剑了,以后你可以随时过来,你的酒我请,你的吃住,我也全保,但是如果你没有带剑,那你以后永远不要再来了。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没有带剑的好吧!还有,你为什么偏偏问他有没有带剑?干嘛不问他有没有带刀?有没有带匕首?”

    鱼一口气闷了杯酒,鼻子跟着抽了抽,说:“你也认为我很绝情?不想让他白吃白喝才找个理由赶走他?”

    “其实他人并不坏,不进不坏还很有趣,很……好,我喜欢好人。”

    “好,现在你看,我是不是带剑了?”

    “没。”

    “我带了!我一直都带着的!一个合格的杀手,永远不会放下他的剑,而且一个合格的杀手,只有剑,因为剑轻灵,杀人最快,剑锋两分,处处是杀机,杀手最需要的就是快,为了快不得不放弃防守,而且剑是百兵之首,能破所有兵器的招式,所以我首先问剑。”

    鱼又问小缓儿:“你觉得我功夫高不高?”

    “不晓得。”

    “不算高,天下比得过我的人除了老不死的,就剩一些隐居的人了。”

    “呸。”

    “哼,还不信,我告诉你,我昨天也没有看见他的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两种可能,第一是他根本没有拿剑,第二是他拿了剑却没有被我发现,如果是第一种就证明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他能活到现在最多是好运气,迟早要死,如果是第二种证明他比我厉害,而一个比我还厉害的人相信世上不会有人能杀他。”

    “原来是这样,你是怕他死了,你是怕失去你喜欢的人!”

    “有时候人就是这种奇怪的东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自身就会往好的方面想。”

    鱼说完这句话就立刻上楼了。

    小缓儿在他后面大叫:“所以他就算突然不来了你也有理由相信他是还活着的对不对?相信他只是听了你的话所以才不来了,所以分别虽然痛苦可是总好过生离死别对不对?可是他又那么弱,这个世界是不该容许这么弱的人活下去的!”

    鱼没有回头,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听见。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一队捕快闯进鱼的有客来酒家,把沾血的刀子望桌子上一扔,大马金刀坐下来,虎着脸叫:“上酒!上肉!哈哈哈,今个这趟子做得痛快!不但拿个官赏,还狠敲了被那贼子杀了老爷的吴家!”

    小缓儿天地不怕,水灵灵笑着上去侍候,一壶茶端稳了满上几杯,茶水刚冒杯边儿却又滴水不漏,一边说:“大爷们请先用些茶水,酒菜正在做,一会儿就好。”一边又饶有兴致地打听:“大爷们怎地如此高兴?讲上一两句痛快事与芥俾听听?”

    “哈!小娃娃,大爷们做得都是刀头舔血的营生,说出来不怕吓死你!”

    “不怕!芥俾一年前遇着山匪,父亲在眼个前儿被砍了头颅,就没眨眼,最后那些个贼子也是在我眼前死的,真真的痛快!打那以后,芥俾就最喜欢听官府杀贼拿脏的事,可是佩服!”

    “那就说说!今天杀得是个飞檐走壁的贼人!厉害的角儿!几天以前在京城刺杀了数一数二的豪商老爷,飞马而逃,一衙门的捕头拿他不住,遂请来,啊哈哈,请!来我等兄弟。”

    “呦!在京城请大爷!那大爷本事可是了不得!”

    “那是!我等方才接下捕令,一刻不停,奔马万里!终于在南海将他堵住,血战三天!那贼人甚是凶悍,抢抡一柄雁翎刀,砍杀了我们两个兄弟!好在我大哥是个使剑的高手,试出他的破绽,又战了三十回合,方才把他毙了,当下去衙门领了悬赏,这回回京,又可以去领那吴家的报仇钱,痛快!”

    夜来风起,呼啸卷然,残蓝的天空突然暴起漫天大雪。

    鱼一身貂裘,在马棚站了许久,四下里悄无声息,他一手抚住一匹白马,慢慢闭上眼。

    马是跟着捕快来的,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

    小缓儿静悄悄走过来,陪了好一会儿,鱼一动不动,她已冻得满地乱蹦,终于轻声说:“他死了……”

    鱼笑笑,睁开双眼:“没事。”

    小缓儿不知道还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不像安慰,就算是安慰的话,现在听来,总也带着几分哀伤:“人……总有一死。”

    “马不是他的。”鱼说。

    来年三月,鱼又在桃花里站了许久,小缓儿不再教训他。

    订好的日子早就过去,酒菜上了又撤,上了又撤。

    小缓儿靠近了鱼就听他他喃喃道:“花儿都快落光了,你怎么还不来?”

    小缓儿说:“别难过了,人不都是这样?活了,死了,分了。”

    “不,我没难过,而且,他也没死。”鱼闭上眼,静悄悄笑,“我仍然能看见他,看见他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知名的地方,活在别人梦想的美景里,我看见一排排白杨从他身边掠过,沙沙地向他问好,我看见他飞驰上高天那辽阔的草原上,衣服在血红的夕阳里渲染。”

    “我能看见他,看见他鲜衣怒马,踏马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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