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想象的纸飞机
离我最近的是一个躺在长椅上的人,他头发脏得打结,身上都是打了补丁的外套裤子,他躺在那里睡觉,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脸上盖着报纸,看不清面容。
在他周边的人来来往往,坐在地上的、挤在过道里的人不少,他一个人占了三个位置,居然也没人出声提醒他,车站管理员的目光偶尔扫过这边,但没有说什么,放任他继续睡。
或许我可以借此展开合理的想象,想着他的身份,以及他背后的故事。
我看了一眼电子公告牌,上面火车延误最严重的是一辆K字打头的火车,已经晚点了三天之久,从北方开出来的,极大可能是大雪封山导致的误点。
这个男人或许就在火车站火车厅里躺了三天,他身上没有多少钱,是从老家外出打工的务工者,他身上揣着的都是攒了一年带给父母的血汗钱。不想花钱住酒店,自己苦点累点不算什么,这点钱能省就省,不过是脸皮子厚点罢了。
脸皮子厚算得了什么呢?反正他常年风吹日晒地打工,手掌间的茧子和脚后跟起的水肿,还有突出的腰椎都比这脸皮厚得多了。
这个人也可能是个流浪汉,从他身上的行头装饰,以及座位底下断了一根背带的破旧帆布袋可以判断出来。他躺在这个火车站已经有段时间了,所以就像是钉子户般睡在长椅上,甚至都没有人赶走他。
但火车站肯定是有人管理的,应该一开始也有人赶走过这名流浪汉,但他非常顽强地每次都卷土重来,他可能来火车站也只是为了找个地方睡觉而已。但这里是老式火车站,连中央空调都没有,睡在冰冷的铁板座椅上,还是会感受到刺骨的冰凉。
他为什么成为了流浪汉呢?是从小就家庭破裂,只能一个人在街上乞讨捡破烂睡桥洞为生,还是在孤儿院里长大成人,到了外面世界又养不活自己只能勉强度日?
可能流浪汉之前并不是流浪汉,他说不定其实还是个事业有成的社会精英公司管理层,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呢?也许是因为失误导致公司亏损严重被开除,卷铺盖回家的他精神颓靡,又不肯找下一任工作,在家里混吃混喝后又被妻子提出了离婚,失意至极的他才沦落到了在街上流浪的地步。
这听起来不太可能,作为一个管理公司的高级人才,不应该受到打击就落到这般田地。那就换一种可能。
比如说妻子得了病,是乳腺癌晚期,流浪汉花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为她治病,还把房子卖了带她去日本最好的医疗机构,流浪汉一边带着妻子看病一边还要来回坐飞机赶工作,身心交瘁到了极点。但到最后,耗尽钱财也没能换回妻子的生命,人财两空的流浪汉坐在空荡荡的卧房里一整天不吃不喝,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死了。
就在我展开无穷幻想的时候,两个提着水杯的小孩子走过来,男孩子摇了摇“流浪汉”的手臂,稚嫩的声音响起:“爸爸,我们回来啦!”
“流浪汉”一下子从装睡之中乍起,报纸从脸上掉下来,露出一张还算干净的脸。他把脚从座位上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踩过的地方,自己挪动了屁股让出位子。
“快快快,赶紧坐下,这里人多,还好我帮你们占了位子。”
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跳到位子上,手扶着座椅的靠背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和边上一大部分面带倦容的行人不同,他们似乎格外高兴。像枯死的森林里飞舞的精灵。
另一个男孩子兴冲冲地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公告板:“快了快了,火车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我也看向公告板,三个小时后到的火车都是绿色的准点字样。和火车延误没什么关系。
也许我猜中了一点,根据现有的人流量,他们一家子可能是很早就过来占位子了,即使等到接近中午还差三个小时火车才进站。这点时间他们其实可以去旅馆订个钟点房,但因为没钱就宁愿在火车站耗着。
但除此之外我的猜测都落空了,他不是什么流浪汉,不是什么失落的都市精英也不是什么妻离子散的可怜人士,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带着两个普通的孩子,等一辆普通的火车回去过一个普通的新年。
其实普通,往往是最幸运的事。有些人就宁愿这一辈子无福也无灾,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虽然这样的人写进小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但却是很多人都向往的生活。
小说里的故事,或许在众多普罗大众的视角里,是一种极端的生活。会有人为了体验极端而去看小说,但不希望小说的故事真正发生在他们的生活里。
这样的小说,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生活的虚拟扩展,在书里体验刺激。可能书里面地球都毁灭了,但放下书,还是要乖乖听父母的话吃饭走亲访友对来家里的人喊“叔叔阿姨过年好!”
而在稍远的一排,有个讲着电话面带笑意的老人,他的笑容是那么慈祥和蔼,简直就可以当做画报挂在墙上,象征着和谐富足的生活期望。
为什么将这位老人作为对象呢?因为他的笑实在让我印象深刻,我总感觉我似乎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发自内心的笑容了,干干净净的笑脸里不带有一丝其他的含义,没有讥讽没有嘲弄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笑里藏刀……
那为什么不用小孩当作参考对象呢?主要是因为小孩这种群体,他们的笑和哭都突如其来,甚至可以说得上莫名其妙。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去看电影,看的什么电影我已经忘记了,不过唯一的印象就是很感人,看得我泪流不止。
在电影院里流泪是一种非常放松自我卸下防备的方式,有些人在平日的生活里受尽了委屈,在工作上被领导责骂回到家还要被父母妻子数落,被孩子无视,被邻居使唤……
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哭,哭出来太不像话,有时候哭只会被人笑话,这是残酷的现实。
倒是在电影院里可以哭,看着感人的片段,在漆黑的包间里默默地流泪,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泪水,只要你不发出声音。你便可以把这几天,这几个月甚至这一年来的泪水统统流干,然后在电影放映结束灯光亮起的时候擦擦眼睛挺着胸膛走出门去。
扯远了,说回小孩的方面上。为什么不选小孩作为观察对象呢?因为他们的社会经历不够,甚至心智也不算成熟,不懂人情世故。我在电影院里都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后座的小孩还要一直问他母亲说:“妈妈妈妈,他们为什么要哭啊?他们怎么都哭了啊?”
你看,多扫兴!听完这句话我又把一半的眼泪鼻涕都吸回去了。
说实话,我有的时候真的强烈建议电影院除了设置一个无烟影厅外再设置一个无儿童影厅,将14岁以下的小孩都拒之门外,带给其他观众最完整美好的观影体验。
说回到老人身上。
老人为什么笑呢?还笑得那么高兴,那么灿烂?他须发花白,短短的灰色胡须显然是刚打理过,脸上没有太深的皱纹,两只眼睛在挂着防滑链的眼镜背后闪着亮光,炯炯有神。
老人身上穿着棕色的格子衬衫,腿上是一条亚麻针织九分裤,加一双老是深蓝色帆布鞋,看起来像是九十年代的老知识分子,其实在现代看来也是那么充满岁月的气息。
我不擅长判断别人的年龄,不过我猜老人今年估摸着也有六七十岁的高寿,他打电话的时候,另一只布满突起血管的手在膝盖上轻轻地拍打,不管他说话的时候是如何的情绪,那只拍打的手频率始终是一样的。
一位年事已高的老者在春节期间的火车站笑意盈盈地打着电话。时间地点人物动作都已经聚齐了,接下来就是展开想象的时候了。
有可能这位老人的孩子是过年也不能回家的少数人,他的孩子是过年也要坚守在岗位上的工作人员,老人知道他很忙,没有办法抽出时间来回家看他。于是在过年前的一星期,老人戴上了老花镜,用不太熟悉的手机鼓捣良久才买下了一张去孩子所在城市的火车票。
老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一旦孩子就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又觉得这城市没那么陌生冰冷了,反而觉得温暖了许多,连同他那颗期盼的心,也无法被寒冬里的风侵袭。
老人主动去探望自己的孩子,孩子热情接待了他,虽然工作依旧很忙,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来看自己了,这可能是一年只有一次的机会,孩子非常珍惜。
孩子在空暇时间带老人出去,走过了他平时上班走的街道,给父亲指了指自己平时去的理发店还自嘲说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短了,都是理发店的错。父亲笑了笑,牵着孩子的手,感慨地说了一句“头发是短了,但人真是长高了呀”。
孩子带父亲了解自己的生活,了解平时工作时候的自己,还许下承诺说明年回家去,吃你和母亲做的年夜饭,父亲欣慰地点了点头,露出慈爱的目光。
他们的相处时光并不长,孩子又要回到忙碌的工作当中去了,临近新年,街道上公司里到处都是奔忙的人群。但孩子不着急,因为他知道,父亲来这里就是和自己一起过年的。
他们的春节,比别人都早了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父亲告别了孩子后去了车站,坐在候车厅等着把自己接走的火车,这时候孩子不放心又打进电话来了,父亲笑眯眯地说“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走丢呢?”
这一刻,就是我看见老人的时候。
以这种拓展想象作为基础的小说,它并不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猎奇心理,给以人们刺激的、未知的生活体验。它恰恰相反,是为了填补人们心中的遗憾,像是一柄温暖的火炬,在寒冷的冬天,照亮你,也温暖你。
小说的魅力就来自于想象,而想象的魅力无穷无尽!
我想到这里,忽然站起身,朝着火车站的大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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