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间劫8
二十八岁的时候,洛儿的生命中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她的父亲死了。第二件,她变成了帝国的大长公主,她的嫡亲兄弟继位了,年号胜文,称景宗。
而第三件,西突厥攻打西昭,战火连绵,满朝哗然,小将秦鼎崭露头角,请战西突厥,润玉作为监军,跟随到了战场之上。朝中理宗时期的老臣一直瞧润玉不顺眼,新帝践祚,政局未稳,短期之内,本应求和,可润玉却力排众议,带着秦鼎和十万将士去了战场。
与西突厥交火的前三战,润玉都输了。被先帝架空了权力的一众老臣趁机挑拨,景宗性子绵软,便疑了三分。当时国内舆论,儒生、道徒压倒性地在骂润玉:“黄毛小儿,不堪大任,急功近利,不啻叛国之徒。”
洛儿走到外城,时人纷纷骂润玉,奸相卖国之说络绎不绝。傍晚回府之时,陛下已命人查抄了相府,撤了润玉之职,命边塞守将秋大林羁押润玉回京。
相府中,值钱的统共只有五件衣裳和几串铜钱。如此寒酸的三公,世所罕见。众臣却叫嚣道:“润玉定是携了家产而逃,本就预备借突厥之乱谋反。”
一时间,众志成城,积毁销骨,润玉的三件常服和两套朝服摆在太极殿之上,就等景宗下定决心,一把火烧毁。
洛儿戴上她的青鸾冠,穿着那身绣着太阳和乌鸟的青黑直裾朝服,走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时,这个年轻的天子笑了。他说:“皇姐来得正巧,玉相此人不可信。朝中一心,今设祭礼,来日定除此乱臣贼子。”
洛儿也笑了。她站得那样挺拔,少年时的碎发现在都变成了柔顺漆黑的发丝,它们不再乱跑,安安静静的。她抱着那叠薪柴之上的衣裳,朗声道:“陛下,臣心中有惑,还请陛下解惑。”
天子与洛儿是亲姐弟,心中虽不悦她此刻出现,却挂着笑敷衍道:“皇姐但说无妨。”
洛儿抬起了头,“依照诸大人所言,润玉此人,定然狡诈坚毅非常。他五岁通读百经,六岁中童生,七岁拜入太傅门,八岁研习帝师术,垂髫辩输三大儒,十岁连中小三元,十三初入帝王门,年弱而无加薪爵,十六终于跃龙居,矢志不做三国婿。尚书阁中理政事,东方既白仍未眠。为官曾有千斗俸,养活万家贫儿郎。朝中三十中郎将,玉相哺育十之八。三届状元探花郎,见之皆敬为恩师。黄洛两水决百年,狡儿六载千秋业。蜀陇旱涝常年灾,王君寝食皆不安。玉相定得疏水法,粮供流民仍有余。一朝战火烽烟起,转脸便做叛国郎。仁君忍弃学士恩,门生尽唾上师衣。
“众君既然皆有将相才,今日羞辱润玉之时口舌朗朗,昨日敌入家门,为何充耳不闻,满朝缩头?他自幼如此聪颖坚毅,世所罕见,为何先帝驾崩时不趁乱举事,反倒如今才兴窃国之心?臣实在糊涂至极,还望陛下解惑,究竟是玉相的心太善变,还是陛下和大人们太过明察秋毫?”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朝中济济满堂,却忽然都安静了。老臣涨红了脸,指着洛儿骂道:“女子何故上朝堂?牝鸡司晨者,陛下岂可听耳!她来此,不顾廉耻,是为了自己的情郎,诸君,莫要被她哄骗了!”
天子挥了挥手,咬牙道:“皇姐退下,寡人可宽恕你犯君之罪,但尔终不可为了私情,让忠君之臣寒心。”
洛儿又笑了,她的笑容好似一层薄薄云气挡不住的热烈朝阳,眼睛明亮放肆得惊人。她说:“天下万民皆知,润玉是我成洛心心念念的情郎。吾与情郎心意相通,他平生知己只我一人,他是我,我也是他,尔等今日烧他衣衫,不过懦夫行径,何妨烧了我这三国之主泄愤?”
景宗的脸色变了,怒斥道:“皇姐,莫要儿戏!”
洛儿却变了颜色,冷笑而似不惧身后刀枪剑戟、千军万马,掷地有声道:“他们若是忠君之臣,我便坦然做奸佞之君,又何其欢喜!今日我烧己身为润玉辩白,若从头至尾未曾发声,足见吾心之坚忍同玉相之诚,只愿陛下再宽限润玉十日,十日之内,润玉倘使未大捷,陛下再作处置如何?”
洛儿从侍卫手中夺过火把,站在薪柴之上,闭上了眼睛。
太极殿上,火焰轰然燃起的时候,所有人的脸庞都被那明亮灼痛了。他们都说他们从未瞧过这样胆大妄为,这样大逆不道,这样不识好歹,这样……痴情的女子。润玉的门生似有触动,心中惭愧,哭倒在一殿之上。
“皇姐!”年轻的天子惊呆了,他瞧着橘红嚣张的火焰蹿上了姐姐的朝服,喉咙梗了半晌,才颤抖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是,他终究没有下旨救火。天子握紧了拳。
众人看着火焰中眉毛也被燃着的洛儿,都不忍地闭上了目。
洛儿觉得很痛。她咬紧了自己的牙齿,努力让自己忽略这种痛。她抱着那叠衣服,缓缓地把它们攥在自己的胸口之上,却想起了润玉的拥抱,心中酸涩得很想哭。火苗缠上她的手指和那叠衣服时,烈火中,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了。她那样想念他的拥抱,怀念得如同那些辛苦茹素的日子瞧见糯米肉的一瞬间。她知道,他必定曾经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抱她入怀,那样珍重,那样怜爱。那或许是他们的前世,只有她记得的前世。人说讲虚妄之事是因无知,只有洛儿知道,她划定了一个虚无的前世,只是因为,太想得到。
当烈火烧遍她的全身,她想,她确定,她上辈子欠了润玉,只是,从未想过,欠他这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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