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挨到天亮时,易南身上越来越烫,棺材板燃尽后,我冻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他还是烫得不行。我搂着他取了会儿暖,方意识到,他约莫是发烧了。
他开始说胡话,什么生啊死的连不成句,我努力辨别了许久,也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过,他唤我阿悬,我却是听得真真的。他可能正在做着什么噩梦,可能正在鬼门关徘徊,不论他正在经历着什么,我知道的是,他都记得我。
他记得我,这一点就够了。
我把披风铺在地上,小心地把他挪到上面,用剑劈了仅剩的那个棺材板,生火煮了些雪水,渡给他半罐,再撕了一角衣袍放进滚水里烫一烫,敷在他额头,待布条凉了,再放进罐子里煮一煮,重新敷在他额头,如此反复几次,他非但没有降温,反而烧的更加严重。
我忖着或许是他本来就烧得不行,我又用热水烫他一烫的缘故,就捧了些许冻雪拍在他滚烫的面上,果然,没那么烫了。
我正想着要不要把他拖到外面雪窝里给他降降温,他却咳嗽起来,又开始说起了胡话,这次胡话有些怪异,只来来回回重复着两个模糊的音节。
我以为他要喝水,渡给他,他一直不喝,我有些焦急,戏文里不都是说人大病一场苏醒后,有意识无意识的第一话总是“水水水”吗?
我把耳朵贴在他嘴唇上许久,方辨出他一直唤的是阿悬。
我一时慌了起来,他现在连我名字都说不囫囵了,是不是离死不远了?是我把他折腾死了吗?
我不敢再去折腾他,哭着坐了一会儿,对他说:“易南,你再忍一忍,我出去给你找大夫,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好像听懂了我的话,手指动了动,攥住了我的一角衣衫死不撒手,呜呜咽咽口齿不清的来回重复着阿悬。我哄了好一阵,他还是不肯撒手,我只得摸过剑,割下那一角衣衫。
他正病着,我不和他计较,他爱攥那块破布,就让他攥吧,我又不差巴掌大的那块破布御寒。
为了安抚他,我只得屈尊吻了吻他,临走,又让他占了一回便宜。
我拎着剑出去,刚爬出坟坑,一阵劲风裹着雪打在我脸上,我喝了一口凉风,吃了一嘴凉雪。
我持剑在风雪中等了两个时辰,连半个鬼影都没见着,忖着再等不来人,我又要重新刨一座坟劈人家的棺材板了。终于,苍天有眼,等来了一辆驴车,我举起剑,横在了驴车前。
赶车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用浑浊的双目瞅着我,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和尚?再好不过,和尚不都是心慈手软乐善好施的吗?我顾不得其它,扑腾跪在雪里,打算好好启发一下他的慈悲心。
我哭着说:“我相公受了伤,快要死了,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他。”他往前近了一步,我忙加了句:“把我们带离这个地方,随便找家医馆就行,我有银子,您要多少?我都给您。”
我连忙向他展示锦袋,再道:“我相公那里还有一包细软首饰,也是值很多钱的,全都是您的。”
我之所以没脸没皮的说易南是我相公,是怕这个老和尚观念迂腐,把我们当成私奔的奸夫淫^妇,一怒一下,感慨下世风日下,咒骂我们几句活该,再替天行道发功灭了我们。
他弯腰把我扶起来,道:“小姐莫急,有话慢慢说,老朽能帮得上的,自是不会坐视不管。”
他身穿皮氅,头戴毡帽,面容慈善,自称老朽而非老衲贫道,应该不是和尚或者道士。
我脸不红心不跳的编了一套谎话,“我和相公年前将将成亲,三日回门去娘家,谁知半道遇到了歹人,相公为了护我,只身涉险与他们搏斗,身负重伤,只吊了半口气,那帮歹人以为他们把相公杀死了,犯了命案,顾不得寻我,便四散逃走了。”
这套谎话,咋一听合情合理,却经不起细究,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只是眯眼看了一看我,叹气道:“老朽是西佛国人氏,常年奔走与夏国与西佛国之间,倒腾些小买卖,每年却是必须要回西佛国过年的,因这几日大雪,路上不好走,耽误些时候,但,无论如何,老朽是要在年初三赶回西佛国的,恐怕与小姐不同路吧。”
我上前捉住他的袖口,“无妨,老伯回西佛,我们就去西佛,我相公的伤,不能再拖了。”说着把那个装满银子的锦袋塞到了他手里。
他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揣在了怀里,“你家相公,在哪里?”
把易南弄到车上后,我跪到坟前磕了三个头,承诺日后一定会过来给他老人家重修一座墓。后来,宴帝与我一起来这里祭拜这位先人,那时,早已找不到了他的骨骸。
好在这位老者带有些药物,易南才得以支撑到大年初三夜。
西佛国的人大都向佛,人心很是良善,赶车的那位老者更是给我们找了个据说能妙手回春的大夫。头发全白瘦骨嶙峋仙风道骨的那位大夫摸脉摸了半个时辰,方抖着榆树皮的脸颔首道:“能救。”
我终于松了口气,把压箱底的那包细软首饰全给了他,又给他磕了一个头,求他务必救活易南。
应着新年的景,本公主已磕了无数个头,待易南好了,非要他全数磕还给本公主不行。
当夜,我摸着易南渐稳的脉搏,再也支撑不住,趴在床沿阖上了眼。再醒来时,我以为是半夜,忖着翻身上床寻个空位睡会儿,抬腿时,踹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姑娘可是对老夫的药不满意?”大夫隐怒的声音。
敢情西佛的大夫不仅侠道热肠,还极其尽职尽责,大半夜也要守在病人的床榻前,亲力亲为尽心尽力服侍。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这里,这都半夜了,有我一人守着就好,您老去歇息吧,明日且要劳烦您呢。”
默了一默,大夫说:“姑娘睡糊涂了不是,现在可是午时,正正经经的大白天。”
本公主眼睛又瞧不见了。
还好,这种反反复复的事情,我已习以为常,这次,勉强还可以接受。按常理,我这眼睛,早在给易南清洗血污的时候,就该瞎了,能撑到现在,已属奇迹。
巫神曾说过,若我再瞎,眼睛十之有十是不会再好了,但是,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我留在这世上,现如今只有一个易南,若是他死了,我要这眼睛还有何用?
是以,这次失明,我相当坦然,只要易南还在,他当我眼睛便是了。
只是眼疾这个事情,我不敢声张,我怕这个大夫欺负我看不见,趁机偷溜跑了不再给易南疗伤,届时,我俩非得客死他乡不成。
眼睛看不见,非要装作能看见,这个事情,有些难度。
我尽量摆出优雅高傲的姿态,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医馆的人见我整日冷冰冰的,很有眼力价,一般不怎么主动和我搭讪。但到了吃饭的时辰,还是会端给我一碗饭的,只是放下就走,不多说一句话,好像易南得的是瘟疫似的,不过,也不排除他们把我当做瘟神这种可能。
这几日,前半夜,我总是爬上床榻与易南挤着睡,后半夜时,才装模作样从床上爬起来趴在床沿睡,长此以往,给人一种我不眠不休日夜不分守在易南床前照顾他的假象。
有时,大夫给易南换药时,也会感慨一句:“夫妻伉俪情深相濡以沫,也不过如此。”
每当这时,我总是在心中嘿嘿一阵笑,觉得自己演技实在太精妙,很为自己骄傲。
第三日,我在床榻上醒来,却听到大夫与旁人说话的声音,我一个惊慌,拉着被子坐起来,往旁边摸了摸,没有摸到易南,再摸,还是没有。
我心咯噔一下,带着哭腔问:“大夫,我相公呢?”
室内静了一静,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阿悬,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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