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最后的最后
深秋的凛冽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枝丫,带动枯枝左右飘摇,不太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温暖如春的屋子。
岳泽阳端坐在菱形的铜镜前,黄铜色的镜面清晰光洁,映出她如雪般苍苍的白发,还有岁月毫不留情的留下的痕迹,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站在她身后,拿着黑檀木的福寿梳子给她梳理雪白的发。
今日,是她的八十大寿。
苍老的手即使保养得宜,还是布满色褐色的老年斑,一点都看不出年少时粉嫩柔软的样子来。
“小枝,随便梳梳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也不在乎好看不好看了”她顿了顿,松弛的嘴角牵动,轻轻的笑了一下“也没人看我这老太太了”
叫小枝的侍女抿唇一笑“今日来给您拜寿的不都是特意来看您的吗,小枝得把您打扮得花枝招展,等一会儿出去的时候让他们都惊艳一下”
“你啊,就会逗我开心”她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倾城国色,不过仗着娇俏可人罢了,到了老年,更是不会达到让人经验的高度,只是她皮肤仍然很白,眼睛也没有过分的浑浊,所以还是一个漂亮的老太太。
主仆两人说笑一番,等下来的时候屋子里就特别的静了,只能听见木梳带过头发的声音。
“赵老爷可曾来过?”岳泽阳问,赵老爷即赵越景,他今年也八十好几,底下有儿孙一群。
“没有”小枝乖巧的摇头。
收拾好了头发,小枝扶着她在书桌后坐下,桌上摆着纸砚,还有一个笔架,挂着上好的湖州狼毫,桌子的正中有一口漆着红漆的箱子。
小枝退后,看着岳泽阳慢慢的把箱子打开,然后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轻柔的拿出来,有布偶娃娃,有檀木发簪,有保存完好的面人,林林总总一大堆,都是些少年喜欢的玩意,但是老夫人却视如珍宝的拿在手里慢慢的抚摸,似乎忆起一些美好的回忆,她的面容轻松愉悦,而后,又一件一件轻柔的放回去。
小枝跟在她身边近五年了,自然早就见怪不怪了,每天,老夫人都会打开这口箱子,然后仔细的看过里面每一个小玩意。听说,这些都是老爷还在世的时候送给老夫人的。想到这里,小枝不禁唏嘘,老爷和老夫人的感情真深,老爷去世的早,老爷走时,老夫人还是个貌美的少妇,但是老夫人领着刚过二十的大儿子还有个小女儿一直守寡到今天。
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小枝去开门,刚开了缝隙就挤进来一个胖胖的奶娃娃。
“太奶奶,我来看你了!”岳懂穿着红色小夹袄,像一个小肉球一样蹦蹦跳跳的进来。
“诶”岳泽阳抬手在小孩子娇嫩的面颊上轻捏了捏。
“岳懂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岳懂的话定然是家里人事先教会了的,但是这八个字却让岳泽阳不禁慌神,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些她是真的都已经得到了的,除了,不是哥哥陪着她一起得到的。
宴席开始的时候,岳泽阳出去露了个面,好些认识的不认识人过来给她拜寿,成对的白玉如意,颜真卿的真迹,百年的人参等等名贵的寿礼几乎填满了一间屋子,等到宴席开始的时候,岳泽阳就在小枝的搀扶下离开了,剩下的,只要交给她儿子岳覃珏就可以了。
自从哥哥走后,似乎什么事情,她都是意兴阑珊。
“泽阳”身后有个同样苍老的声音喊她,岳泽阳不回头也知道是赵越景,今时今日,敢用她的名字当众称呼她的,也就只有赵越景一个人了。
“阿景”岳泽阳笑了笑,有些污浊的眼睛里有些忐忑。
赵越景穿着一身绣着流云暗纹的黑色锦蜀长衫,头发不像岳泽阳那样全白,仍是有黑有白的花白着,腰背佝偻,胡须雪白,他也是真的老了。
赵越景望着她,有些释然的说“没有了”
岳泽阳如一颗心安然落地,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眼中似乎有泪花闪烁。
终于没有了,往年的今日,赵越景都会带着一封李蕴商事先写好的书信给他,也正是那每年一封的书信才让她一个人孤独的撑过了这许许多多的岁月。
现在,没有了,是不是,他该来接她了。
掌灯时分,岳泽阳把要进来陪她的孙女劝回去,又赶着小枝回去睡觉。
她的床一直是张很宽大的双人床,床上,甚至摆着两个并排的枕头。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外面还能听见喝酒人高声谈话的声音,睡不着就转过身,把头埋在身边的枕头里,似乎,那里还有那人身上惯有的草药香,她又一次想起了哥哥最后陪他的日子。
那时候李蕴商病得已经很重的,连着几日吃不下东西,就算勉强喝点参汤,要不了多久就会混着血吐出来,整个人也是昏昏沉沉,前一刻还在跟着岳泽阳说话,下一秒,也许就沉沉昏睡。
孙盾来跟她说,让他走吧,太痛苦了。
她自然也知道,他为了多陪她一天,就多受多少苦,他的心脏严重衰竭,经常喘着喘着就呼吸不顺,心脏窒息会引起强烈的濒死感,多年前埋下的隐患也一并的爆发,他的周身关节没日没夜的疼,有时还会抽筋,剧痛又会引发心疾。
她舍不得他受这么大的苦。
可是,她也舍不得他离开,他还不到五十岁啊。
但是,不管如何努力,那一天也终究回来。
时至今日,岳泽阳仍是清晰的记得那一天,那天,下了雪。
难得的,他那天的精神很好,穿着柔软的白色的中衣,整个人陷在身后的软枕里,面色苍白但是清俊如昔“阳阳,我们出去?”
“不行,外面下雪了,很冷的”岳泽阳坐在床边,把他放在暖炉上的手拿到自己的手里,轻轻的按揉。
他垂下眼帘,抿着唇,很委屈的开口“我好久没出去了,也好久没见过雪了”
“不行,你还好意思说,上回你趁着我不在家,陪着你女儿玩雪病了多少天!”岳泽阳把他的手放回暖炉上,换了另一只手来按摩。
“阳阳”他反而按住了她的手,再抬眸的时候,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多了点讨好。
岳泽阳蓦然心惊,他今日的精神真是太好了。
“哥,我们。。。”岳泽阳惊恐的咬住唇瓣,孙盾说的话猛地在她耳边炸开,她苦苦逃避的事情,难道,还是要成了现实吗。
李蕴商抬手,伸出一指在苍白的薄唇上,示意她不要说。
“既然想出去,那就出去转转吧,小词跟我说,南苑的梅花开的正好,梅花映雪很是好看”岳泽阳忍着巨大的恐惧,俯身在他的额角亲了亲。
岳泽阳坐在床尾,拿过烘热的棉袜子轻柔的给他穿袜子,又拿过厚厚的棉衣把他裹起来,等岳泽阳忙乎完,消瘦如李蕴商,都要被围成一个球。
李蕴商靠在软枕上喘息的厉害,就算是岳泽阳帮他穿,如今这样的活动也是他承受不起的。最后,岳泽阳扶着他勉力坐上了轮椅,他早已没有力气走路了,只能靠着轮椅出行。她给他搭上厚厚的毛毯,又在他怀里塞了一个暖炉,才小心的推着他出门。
外面终究是冷的,冷风一吹,他就禁不住呛咳。
梅花树下,空气里都是梅花寒凉的香气,李蕴商虚弱的靠在轮椅靠背上,有些叹息的说“这花忍着严寒开放,却没什么人来欣赏”
“嗯”岳泽阳轻声附和,要是往日,她一定会说,像它们这种花不就应该高姿态的遗世独立吗,但是现在,她的满腹身心都在他身上。
晚上的时候,岳泽阳服侍他洗漱,他昏昏沉沉的靠在枕上,一只手虚虚的握着她的。
“阳阳,覃珏终是会成大器的,你不必担心他,倒是小词的事情,川安也好,毕家的那个孩子也好,最好还是看小词的意思来”他的声音渐渐低弱。
岳泽阳猛地扑到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肩头,默默哭泣,他在托付身后事。
温凉的手吃力的够到她的发上,一下一下,轻轻的安抚。
“孩子们还小,以后还是辛苦你,阳阳,对不起”
“我知道你喜欢外面的世界,等覃珏再大些,你就出去看看各地的名山大川,等将来讲给我听,好不好?”
苍白的手轻柔的抚摸她的发。
“别怕,我会一直等你,守身如玉的等着你”
苍白的消瘦的手无力的,慢慢的,跌落。
岳泽阳猛然惊醒,睁大了眼睛在黑夜里喘息,突然发现,床边站着个人,清俊无双,周身贵气,眼角眉梢带着柔情的看着她。
“阳阳,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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