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邯郸的冬
真实的荒芜，纵使恐惧，依旧要揭开谜底。
行了月余，待燕昭绾到赵国邯郸时，已经是新年了。
这个时候，本来是约定成婚的日子，但是燕昭绾并不后悔，她相信明政也看出来了，燕国之事，是墨白操控的巨大棋盘中的一枚棋子，不是躲在秦国就可以解决的。
穿越边境时，秦赵的守关主将在新年相约停战，皑皑白雪覆盖了荒凉的边境，战壕中堆满了未收的尸首，像断木一样七零八落，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破败的军旗在寒风凛冽中飘扬，一群秃鹫被吸引而来，贪婪着啄食死尸，战场随处可见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秦国东出日日紧逼，几日前攻下赵国五座城池。面容枯槁的百姓，大部分是黑瘦的农人，拖家带口推着小车，从饥馑破败的村庄逃出，慌忙地叫喊着：“秦国来了！”“杀人了！”
燕昭绾打开马车竹帘，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弓着腰在趴在一颗枯树上，扒拉下一块树皮，立马急不可耐地咀嚼起来。燕昭绾虽然知道民间疾苦，却从来没亲眼见过这幅光景，她可怜那个老者，便让车夫将马车停下来。
“树皮能吃？”下车之时，燕昭绾问明成峤。
明成峤向来娇生惯养，显然不知道，还是夏无舟经常出去采药，才知道一点情况，叹气着说：“一定是饿得受不了，农民碰上灾年，只能啃食树皮和虫子。这算轻的，还有吃土胀死的，逼急了甚至易子相食。”
明成峤和燕昭绾均大吃一惊，食土，吃人，这是作为王孙公子从来都不知道的事。
燕昭绾走到那个啃树皮的老人家身边，他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另一手还在扒拉着树皮，她注意到那树皮里面有许多蠕动的白色虫子，那人丝毫不在意，丢进了嘴里，她差点反胃呕吐。
老人注意到有人到来，下意识把树皮藏在破陋的衣袖中，看清是三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才放心地将树皮拿出来，一边啃着，一边向他们乞讨，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一直说秦国人来了，村里众人都逃跑了，他想去邯郸找儿子，却找不到路。
燕昭绾见他还在啃食树皮，连忙制止了他，“老人家，树皮太脏还有虫子，会吃坏肚子的。”
老头不理她，咀嚼着树皮直翻白眼，“大少爷不懂！你们是上等人，连糙谷子都不吃，哪像我们这些下等人，吃树皮都算好的，实在饿得慌只能吃蚯蚓和土……”
想到地下那些扭曲的蚯蚓，燕昭绾胃部又涌上些恶心，连忙让马夫拿了些干粮给那个老头。
似乎是自己无知，燕昭绾脸上发烫，她从未体会过饥饿。饥饿，也许真的是一种特别难熬的感觉，连明政那么爱面子的人，面对饥饿，都没有丝毫礼数，狼吞虎咽地吃着她送的饭菜。为了蹭几顿饭，还一直死皮赖脸地跟着自己和华妹玩。
燕昭绾唯一一次接触到饥馑，是随着父王和母后出巡看到的。他们行至遭遇旱灾的村庄，内史在村口施粥，那些百姓抢着像清水一样的粥，在年少的燕昭绾眼中，完全不像一个人，反而跟猪狗一样狼狈不堪。
那时她问父王和母后，为何村民会抢那些连宫中的猫狗都不吃的泔水，父王笑着说，那些愚笨的贱民只配吃这些，还会对他感恩戴德。而母后皱着眉头，眼角含着泪光，认真地对燕昭绾说：“他们饿了。”
载着农人的小车不断从身边经过，燕昭绾疑惑不解地问那个老人，“为什么秦国来了，你们要逃跑呢？”
老人一听到秦国，瞳孔骤然放大，嚷嚷道：“要死人的！”
燕昭绾一愣，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先秦王攻城略地，秦军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在平民的想法中，秦王和秦国人永远是洪水猛兽。
以战止戈，一统天下，一定会有牺牲，明政更改战略，已经尽量在避免平民伤亡了，燕昭绾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他们在路上拦住了要去邯郸的马拉车，给了那家农人许多钱，让他们带着那个老人去邯郸找儿子。
望着那家农人离去，燕昭绾还是放心不下，她马上招呼着成峤回到了马车。马车跑得飞快，车夫立马又追上了那个老人，她拉开帘子，对他喊道：“秦国打到邯郸时，老人家不用逃跑，秦王不会屠城的，现在的秦王，和老秦王不一样了。”
马车愈行愈远，话语消失在寒风中。老人一直没有反应，燕昭绾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听到了，直到那人跟她招了一下手，算是答应了。
成峤突然笑了起来，饶有趣味地望着她说：“你还真是爱管闲事，明明只是个贱民，又送吃的又送钱，路上这么多乞丐，怕是不到邯郸，我们的钱粮都被你施舍光了。”
听到“贱民”二字，燕昭绾心中有些不舒服，明政当初也是这般，一边享受着伺候，一边这样称呼那些平民百姓。可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乃至所有贵族，包括燕昭绾自己，都是靠着他们鄙视的所谓贱民，才能生存下去，维持所谓的贵族风雅。
“你是觉得我做了多余的事吗？”燕昭绾问。
成峤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若非如此，便不是你了。可千万别让父王和王兄遇到，他们非得一脚踹开那个老头。”
他想到自己的父王，又接着说道：“父王曾经教导我和王兄，只有三种贱民是有用的，第一是能打仗的士兵，第二是耕地的农人，第三是会生育的女人，除此之外，均是无用之人，让他们活着作乱，不如死了安生。”
燕昭绾眼皮跳动，叹了一口气，“你觉得他是对的吗？”
“父王所做的，都是为了大秦。正是因为如此，秦国才能这么强大，那他就是对的，王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面对着燕昭绾，明成峤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是人终究是有感情的，而不是器械，一致对外开战之时，先王之计可用。可是天下平定后，还沿袭此策，平民百姓反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个想法忽然在燕昭绾头脑中闪过，让她吓了一跳。所谓民贵君轻，或许统治的君主，他们这些贵族，才是真正无用的人，是坐享其成的虫子。
气氛沉重了起来，夏无舟在一旁也插不上话，明成峤开起了玩笑缓解尴尬，“怕什么？王兄肯定会说，有我在，谁敢反了不成？”
“希望如此吧。”燕昭绾说，内心依旧不太舒服，似乎有个疙瘩种下了。
边境战场处尸骨遍地，饥馑之民四处流离。与之相反的是，首府邯郸却是一片其乐融融。
新年到了，邯郸大街小巷都是喜庆的氛围，舞龙的队伍，在一群欢喜的百姓中灵活地穿来穿去。河上点满了彩灯，精致的画船上站着美艳的歌姬，唱着柔媚的郑卫之歌，弦乐声不绝于耳，丝毫不见内忧外患的阴霾。
太傅鞠梧去宫中呈递求见文书，文书经过接待的中庶子，到负责外交的典客，最后才传到赵王手中。
中间需要一天左右的时间，燕昭绾与成峤一行人暂且在广成传中休息。广成传，是招待外宾的旅舍。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前来拜访，见到那人，最惊讶的是明成峤。
明成峤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姚祁先生，你怎么来了？”。
燕昭绾也大感意外，出使燕国的使者竟然来邯郸了。姚祁先生，是明政的人，纵横捭阖，辩才天下无双，莫非是来抓他们回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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