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重宫阙 1
天幕低垂，一弯新月掩在层层叠叠的云幕中。今夜月色黯淡，穆愁新站在殿阶旁，昏昏欲睡。
在这里待的时间过于长久，仔细算算，如果不是有心记得，穆愁新也想不到自己在这里已经逗留了八十三年。
从最开始的积极心态，到中期的迷茫无措，再到后期的颓靡不振，现在她已经百炼成钢，一切都无所谓了，爱咋咋地吧，反正也离不开这个世界，活长活久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区别了。
反正死了还会再重生到别人身上继续苟。
是的，作为一个新世纪史诗级好学生自强宅女，穆愁新穿越了。
穿越了不说，还穿了整整八十三年。
中间轮回来轮回去，她始终逃不过一个时间节点——“嘉运十二年”，一个她一听到就要崩溃的年份。
穿越的这个世界是她曾看过的一本小说背景设定，国号大岳，年号嘉运。穆愁新穿越伊始，就是在大岳朝的嘉运元年。那时候她穿到了一个高门贵女身上，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到了嘉运十二年，一朝被选入宫选秀，结果人皇帝没看上她，取了花撂了牌子就打道回府，没成想刚回府就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几许，没熬过去，病死了。
再醒来时她成了一家商贾的女儿，时间拨回到嘉运元年，她安安稳稳又是一直到了嘉运十二年，结果跟家里人回老家时路遇山贼被砍死了。
后来反反复复，她有过很多身份，最高当过王妃，最倒霉做过乞丐，无一不例外，都死在了嘉运十二年这一个诡异的时间点。每每重生，她就会回到嘉运元年——一切的起始点。
这一次轮回她成了一个小宫女，六岁时进的宫，如今是嘉运十一年，她在宫里也就安安分分苟了十一年。
“小新儿，殿下已经睡了，你也先回去吧，这不需要你伺候了。”
穆愁新双眼向下耷拉，脑袋向右歪着，乍听有人出声，吓得浑身站得笔直，双手反射性往前平举，低着头行了一个礼。
耳畔传来一阵低低笑声，穆愁新微微抬眼，原来是皇帝跟前伺候的小太监阿福。穆愁新顿时收了双手瘫靠在旁边的雕纹柱，敛了声音说道：“殿下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他没为难你吧？”
阿福摇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鼓囊囊的帕子，放在她手上，轻声道：“我从小厨房那里搜罗来的，里面是些新出的糕点，你晚上拿回去当夜宵吃，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守着。”
穆愁新收下帕子，冲阿福露出一点笑，比了一个手势，借着一点黯淡的月色悄悄离开了。
按理说，宫里规矩森严，守夜的宫女当然不能随便离开。但当今小皇帝性格古怪，向来浅眠，一丁点动静就能让他大动肝火，因而他殿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等着小皇帝睡着了，守夜的宫女就可自行离开。
说起当今这位小殿下，也可称得上一记传说。
他自七岁就登入大殿，从小没有人严格教导他。先皇逝得早，他母后更是早在他出生之时就难产而亡。小小的皇帝，在初初掌握权力时，就展现出暴戾恣睢的一面。谁不如他的意，他就将那人的舌头割下，然后将那人关到猪圈里作猪养。
先皇崩前怕小皇帝年纪小，有不轨之臣挟天子令诸侯，于是将权势一分为三，利用制衡之术给小皇帝铺好后路，又请了生前心腹——已经致仕的前相秦玉简辅佐小皇帝。
本来只要小皇帝按照这样稳妥的路走下去，说不定就能迎来一个盛世小高潮“嘉运之治”。
奈何小皇帝好像生性就带了暴力因子，一出手必见血。偏偏唯一能管住他的秦相年事已高，几番劝谏无果生了一场大病，小皇帝也就只有在秦相生病之时才勉强能听得进人话，等秦相大病初愈，小皇帝就又恢复到我行我素的风格。
几次下来，秦相自知管不住，于是只好半隐半退，借口缠绵病榻，若非涉及到人命关天的大事，也再不多管政务，只随了小皇帝的性子让他闹腾。
小皇帝是早产之子，从肚里带了病根，患有头风，日日都犯，有时头风严重些，他就要见点血才消停。
穆愁新也曾亲眼见过小皇帝头疼欲裂捱不住时，拿杯子砸人脑袋，砸着谁算谁倒霉，疼了也不能出声，要是一声不吭等小皇帝头疼过去了还好说，要是叫了喊了，小皇帝心一烦，拿刀子丢人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而且小皇帝还浅眠，稍微一点动静惊醒了他，轻则杖责，重则赐死。
所以说，伺候暴君，真就是个技术活。
阿福是从小皇帝出生时就服侍在其左右的，在小皇帝面前也能算有几分情面。穆愁新刚入宫时才六岁，那时候她可没那么好命能在皇帝面前伺候——虽然其实在皇帝面前伺候究竟算不算好事还得另说。
那时她在浣衣局做小宫女，腊九寒冬的泡在冷水里洗衣服，手冻得不成样子，夜里她躲在一棵梅花树下给手哈气，看着空中离她很远的一轮月亮，无知无觉地就落了泪。
穆愁新不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人，但也没想过做碌碌无为的混日子咸鱼。她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读书，好好上班，好好赚钱，然后拿赚来的钱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家人也能在她的照顾下安度晚年——这样的人生算是她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人生。
可她没想到一朝穿越到自己看过的一本小说里，在这里来来回回困了八十多年，出不去也无法破局。她本身不算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也不是一个笨人，本来她觉得自己既然有机缘穿越，那就肯定要干些什么来破开那道“嘉运十二年”的槛，结果别说干些什么了，她连能干大事的机会都没有。
八十三年，从嘉运元年到嘉运十二年，一次轮回十二年，算来她也轮回了七次，除了知道自己身处一本小说的架空背景，其余的她什么都没能发现。
那本小说的各路主角，她居然一个都没见过。
每每轮回换了一个身份，她都是普普通通像一个正常的古代人过了十二年后就嗝屁，到如今，她都已经有点认命了。
“但你干脆让我这次嗝屁了就别醒过来，我可不想再轮回了。”穆愁新一面抹泪一面对着老天吐槽，结果时机就是这么巧，刚吐槽完就被路过的阿福听到了。
阿福其实见过不少这样的小宫女，在宫里受了委屈，憋着一股气，又不能撒出来，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流眼泪，等眼泪流光了，心里的委屈就差不多没了。他刚进宫时遇上过几次，有时也会上去安慰一二，后来看多了，就只当作没看见，安安静静留她们一个人好生哭会儿。
但这次阿福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好像听见那边倚着梅花树的小宫女说了什么“不想轮回”，于是不声不响走到那个小宫女身后，正欲探个究竟，小宫女此时却已经敛风收雨，擦干了泪，转身离开之际，被准备偷听墙角的阿福吓了一跳。
阿福好不尴尬地摸摸鼻子，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面前的小宫女：“擦擦泪痕吧。”
穆愁新打了个泪嗝，眨着眼接过手帕，呆呆道了一声：“谢谢啊。”
于是从那以后，阿福时隔多年，在宫里又交了一个知心朋友。
一开始他们只是偶尔遇见，点头示意即止；后来略微亲厚了些，穆愁新会帮阿福补补开了口子的衣衫，阿福就送些吃食以表感谢。日子这样过着过着，穆愁新竟然成了阿福在宫里认识最长久的朋友。于是借着一次皇上殿里缺了几个伺候的宫女的机会，阿福把穆愁新从浣衣局调了过来，总算穆愁新不用再因为冬日里要将手泡进冷水的事跑到他面前哭鼻子了。
本来如果不出意外，穆愁新觉得自己到了嘉运十二年，又要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原因死去，如此反复轮回，一直到头。只是她没想到，就在嘉运十一年，即将迎来嘉运十二年的关口，有人打开了那个一直锁住她命运的铁盒子缝隙，让她看见了一点点破开宿命的契机。
这一年入秋之际，正到了小皇帝选妃的时候。
穆愁新是小皇帝身边服侍的宫女，小皇帝选妃，她跟着沾福，也有机会跟着凑凑热闹，看看那百花齐放的蔚然场面。
在好多年前，穆愁新还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轮回时，她也曾是那殿阶之下万千女子中的一个，只是那会儿她身在其中，觉不出什么特别，现在成了在一旁看热闹的，才发现其中精彩。
底下的女子真的是个个花容月貌，环肥燕瘦、清绝出尘、娇艳动人、端方娴雅……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各路美人长不出来的。光是看着这么多漂亮小姐姐，穆愁新就觉得心旷神怡，连带着自己个儿的精神气都好了很多。
只是，穆愁新的反应是广大普通人的反应，她一普通人，对这么多漂亮美人当然没有免疫力，但小皇帝不是普通人，别说心旷神怡，要是能从中挑出来哪怕一个让他喜欢的，都算是花丛出奇迹了。
漂亮美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小皇帝愣是一个看上的都没有。穆愁新在旁边站着，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倒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旁边坐着的那位，气压好像越来越低了。
小皇帝坐在椅上，左手撑着椅臂支起脑袋，连眼睛都不往下面瞟了，等着阿福报完一波又一波家世名氏，右手一挥，随手挥走了一拨美人。
他的耐心已将近极限，脑仁随着阿福高高的嗓音嗡嗡作响，不住发疼。
他有些坐不住，于是随手拿起案台上的茶杯往地上掷去。纹着祥云仙鹤花色的青瓷盏应声而落，发出清脆的“当啷”声。阿福出声的嗓子陡然僵住，一旁的宫女将头压得低低的，底下的一众小美人们俱是抖了三抖。
小皇帝侧着眼瞟过去，那一排花红柳绿中，只有一个身子站得笔直，没抖，也没缩。
他收回眼，挑眉笑了一下，指着刚刚那个特殊的说：“就她。”
阿福反应极快，瞟一眼那女子，迅速对照手中的名册喊：“国子监祭酒叶匀生之女，叶篇知，留牌。”
穆愁新大着胆子往那个姑娘的方向多瞅了两眼，瞧着大概的轮廓，应该是清冷挂长相，主要是她眼睛冷，声音也冷，望向小皇帝时眼神没什么变化，叩谢圣恩时一出嗓子没来由让人觉得有种泡在凉水的感觉。
这姑娘挺特别的。
穆愁新因为这个特别的姑娘一时飞了思绪，想七想八，一会儿想这姑娘会不会跟小皇帝来一出甜甜的恋爱，一会儿想她这么冷漠是不是早就有心上人了其实根本就不想进宫，又想万一她不想进宫是不是要跟小皇帝虐恋情深了……总之一直等她收回思绪后，阿福已经噤了声，小皇帝也没动静，连挥退美人的敷衍动作都没有了。
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穆愁新往上座的人瞄了瞄，喉咙一噎，心情一时变得难以言喻。
小皇帝他……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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