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宫阙 7
四周静静的，小皇帝右手托着下巴，习惯性地食指叩着鼻尖。
亭外站着一众宫人，只有穆愁新与阿福伴于小皇帝身侧。叶篇知沉默着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如同清莹寒月，不显张扬地亮着神采，又隐隐透出几分不可亵渎的清冷。
坐着的姑娘一动不动，面上茫然。几轮呼吸间，后知后觉站起了身子，慌忙照着叶篇知先前的样子行着礼：“臣妹见过皇兄。”
此话一出，穆愁新好奇地抬起方才一直垂下的眼眸。
臣……妹？
小皇帝什么时候有了个妹妹？
她救的居然是小皇帝的妹妹！
穆愁新睁大眼，眨了眨。
她还真是好运不断啊。
小皇帝这边却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掀起眼皮扫了一眼那姑娘，神游似地发了会儿呆，好久，“啊”了一声。道：“你就是那个纨湘县主。”
陈述的语气，他好像从不喜欢用问句收尾。
姑娘噎了噎，张了张唇没出声。
过会儿才措好词道：“皇兄，非‘纨湘’，是‘湘纨’。”
……
穆愁新憋着声扬了嘴角，一时很好奇小皇帝的反应，转了眼珠子往小皇帝这边看去。
没成想小皇帝一点尴尬的神色都未显，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眼皮耷拉着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道：“那就改成‘纨湘’吧。”
噗……
随心所欲，小皇帝当第一人。
穆愁新同情地别过脸，不忍去看那位姑娘的脸色。忽然，脑中似被闪了一下，穆愁新又猛地抬起头冲那姑娘看了一眼。
湘纨县主！
这不就是《一生影》里跟北阑君天定姻缘但却心有所属心心念念一心只想着小时候白月光的女二号陶绿声吗！
妈耶，这……这……这……她这是终于要走上主线剧情的节奏了吗？
穆愁新内心几轮翻滚，思绪纷飞。为自己在这里待了八十三年终于遇上小说几位主角而激动，又为即将迎来“嘉运十二年”的时间节点而忐忑。
氛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陶绿声动动牙槽，露出上排光洁整齐的牙齿。她压压唇，深吸一口气，拼命压住升腾而来的燥意，笑了笑，对着宋敏之道：“皇兄说笑了。”
“嗤——”宋敏之溢出一声笑，话头却不再对准陶绿声，锋回一转，调向一旁的叶篇知。
“听说你这几日在找孤。”宋敏之收起托着下巴的手，看看上面的手指甲，“找孤何事。”
叶篇知见了方才这一遭变故，原本微蹙的眉皱深几分。可美人到底是美人，黛眉轻蹙，不减神韵，反倒给原就一身清冷气的她更添几分锋利刃意。
锋利又危险的冷美人，最是诱惑人神往。
“殿下这是哪儿的话。”叶篇知说话是一股硬邦邦的劲儿，拗出千娇百媚的词来，让人觉得分外别扭，“臣妾既是后宫中人，见殿下前几日犯了头风，一时忧心，还不能来瞧瞧殿下么。”
穆愁新直接被别扭地忍不住扭了身子。
这是她印象里小说中的清冷范仙女吗？
好好关心人的撒娇话硬是被说出了一股嘲讽意味。
穆愁新咂咂嘴，不忍直视，往旁边瞅了一下小皇帝的反应。
小皇帝神色比她想象中的精彩。
他揉揉眉心，呼了一口气，连鼻尖都不叩了，皮笑肉不笑回一句：“看来你很闲，孤是不是得替你找点事做。”
“好啊。”叶篇知笑了一下，这笑似是由心而发，如莹白的月点了一层暖晕，平静的水皱起一丝波澜，比起刚刚自然了不少，“殿下不若陪臣妾下盘棋罢？”
宋敏之倏地站起身，标志性一甩衣袖，看着叶篇知的笑，心里没来由泛起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情绪。
是他的情绪，又好像不是他的。
他转身压下这古怪的情绪，边走边抛了一句：“那就走吧。”
当天小皇帝一直留在叶篇知的殿内。
……跟她下棋。
穆愁新与阿福在殿外守着，殿内只余小皇帝与叶篇知二人。那位湘纨县主大概是自觉小皇帝与叶篇知二人要单独相处，非常识趣地在半路上告了辞，转去给太后请安了。
天色由白转青，边际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袅袅轻云梳织成灿灿霞蔚，羲和渐垂，明光四散，远处天地纠缠成一道模糊光影，最后隐匿于高高的朱瓦宫墙间。
阿福与穆愁新并肩坐在殿前石阶上，暮色四合，穆愁新懒洋洋地双手后撑，看着这难得的璀璨晚霞。
阿福脸上显露出淡淡笑意，穆愁新伸出一只手冲他眼前挥挥：“阿福，你怎么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了。”阿福摸摸她的脑袋，眼睛弯成一道月牙，“皇上也遇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啦。”
“唉……”阿福悠悠感叹了一声，“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都过去十一年了。”
“是啊。”穆愁新收起撑着地的双手，闷闷托腮道，“不久又是‘嘉运十二年’了。”
“嘉运十二年”，一提起这个，就像是一片淡淡的乌云笼罩在穆愁新的心中，总也挥不去。平常它好生地待在心间一处，但总能时不时撩起一角穆愁新熨平的心绪。
“会平安的。”阿福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嗯？”穆愁新疑惑地扭头瞧他，“什么意思啊？”
阿福坐直了身子，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扩扩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懒懒道：“我是说，殿下会平安的。咱们也能平安地好好活下去。”
穆愁新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阿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里怀揣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发觉的期待。
“哈？”阿福眨眨眼，懵懵地望着她，“你说哪方面？是问殿下的事吗？”
小皇帝？
穆愁新缩起脖子，神色疑惑：“殿下怎么了？”
阿福静静看着她，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雾，又好像雾气消散，里面尽是望不尽深沉的夜色。
“唉……”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幽幽望着前方。
“殿下小时候过得并不好。”
穆愁新乖乖坐着，托着下巴竖起耳朵偏首专注地听。
小皇帝这幅乖戾性子，要不是幼时有过遭遇心里受了伤，怕也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养成的吧。
她之前就猜到了。
不过这也不妨碍她想了解一下小皇帝遭遇的心，听听也无妨嘛，毕竟谁都有一颗好奇心。
阿福讲起了宋敏之出生前的事。
那时先帝在世，后宫嫔妃争奇斗艳、数不胜数。先帝并不算纵欲，但贵为天子，繁衍后嗣一事不可小视，先帝本就子嗣单薄，而立之年也不过只得两子一女。是以先帝虽并不好女色，但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秀女被选送进宫。
宋敏之的母妃是个小才人，怀上他本是个意外。
后宫妃嫔媵嫱不知凡几，但先帝宠妃只得那几个。先帝膝下的两个皇子就是皇后与贵妃所生，还有一位公主，亦出自贵妃膝下。
哪知宫中突然爆发天花，两位小皇子与公主年岁尚小，齐齐染病夭折。先帝痛失三子，一夜间白了双鬓，为自己骨肉丧离，也为这子嗣气运。
谁成想那位不知名的小才人硬是熬过了这场急急而来的凶猛天花，怀着宋敏之一直到胎肚显怀被先帝知晓。先帝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措手不及，紧接而来的便是心感上天的狂喜，连连抬了才人身份，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好生将养着，一直到临盆前都并未发生任何异常。
谁知就在宋敏之出生那日出了意外。
原本顺利生产的才人突然大出血，婴儿才出了一个头，身子迟迟不见出来。先帝在外焦急万分，产婆满手是血，派了小才人身边的宫女，哭嚎着出来问先帝保大保小。
先帝愣了神。
穆愁新瘪瘪嘴，心下感叹。
还用问吗，前面几个孩子都没了，这个不管怎么样肯定都得保住啊。
最后宋敏之艰难出生，他的母妃却因此难产而亡。
为着宋敏之这唯一一个皇子，先帝对其重视非常。宋敏之出生时落了疾，患有头风，严重时就跟入了魔障似的。后来先帝觉出不对劲，请了星移司的巫师为其占卜。
这一占卜就出了问题。
穆愁新被勾起了好奇心，睁着眼问：“什么问题啊？”
阿福摇摇头说：“我也不知晓。”
但那次占卜过后，宋敏之就被秘密送出了宫。
一直到先帝突然病危，临时快马加鞭送了消息，将宋敏之从外边接了回来。宋敏之匆忙间被套上黄袍，登入宝殿，才算又一次踏入了这九重宫阙。
他被送出宫时，不过三岁。
登上皇位时，堪堪七岁。
穆愁新摇摇头，心里悄悄流起涓涓细流：“真可怜啊……”
阿福笑笑，拍拍她的肩：“不过自你待在殿下身边后，殿下现在越来越好了。”
穆愁新惊恐地抱着肩：“你在说什么。”
“本来就是啊。”阿福凑近了她，笑得别有深意，“你一来，殿下立马就遇着心仪的娘子了，最近头风也犯得少了。或许你是殿下的福星也说不定？”
穆愁新转回眼干笑：“呵呵……大概也许可能……是的吧……”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完全暗了下来。
穆愁新回头往殿门处望了望，殿里亮着灯，想来小皇帝跟叶篇知还没歇息。
忽想到了什么，穆愁新拉着阿福的衣袖问：“皇上今晚怕是要留在叶娘子殿里，咱们还守着吗？”
阿福沉思了一下，道：“还是再守会儿吧，等殿里灯熄了咱们再走。”
穆愁新点点头。
宫里因着小皇帝的缘故，入了夜便十分寂静。穆愁新也不大敢再跟阿福东扯闲聊，阿福起了身，靠着柱子守在殿门一边。穆愁新也乖乖站在另一边，仰头数着天上一颗一颗的星子。
一颗，两颗，三颗……
数着数着，困意上涌，穆愁新渐渐眯了眼。
这段时间每天跟着小皇帝早睡早起，规律了作息，一到点就犯困。
穆愁新强撑着睡意，歪着头，浑身借着身旁一根柱子的力，似乎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阿福连连叫了她几声，穆愁新迷迷糊糊地应着。阿福“啧”了一声，嫌弃地偏过头，走上前把她轻轻摇醒：“你要是困了就眯会儿吧，半盏茶后我叫你。”
穆愁新救命恩人似地抱着他的手臂点点头，连忙缩起双腿靠坐在柱子边，安心地闭眼睡了过去。
屋内，榻前。
榻上放着一座小几，小几上摆了一只烛台，烛台上蜡烛已燃烧殆尽，只留小小的一截身子。
烛火显然已撑不起整座屋子的光亮，唯独堪堪圈起软榻这一处角落。宋敏之坐在榻边，敲敲眉心，不耐烦地站起了身。
另一边，叶篇知面容平静，一手撑头，一手搭在小几中央的棋盘上。
一派岁月静好。
……就是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羽扇睫毛搭在眼皮边缘，灯打在她的眼皮上，落下一片阴影。
叶篇知睡相极好，鼻息均匀，双唇轻闭。不打呼不磨牙，颊边印着两片淡淡红晕，清冷中透出一丝娇憨。
可惜宋敏之一点都没在意那边的好风景。
说是来下棋，宋敏之也不介意过来打发一下时间。叶篇知棋艺不差，但盘盘都落得个兵败山倒的结果。每输一盘她就执拗又平静地对宋敏之道：“那就继续。”
宋敏之没趣地笑笑，却还是耐着性子陪她下了几盘。
没想到这盘棋还没下完，他刚落下一子，叶篇知那边就没了动静，支着脑袋睡着了。
宋敏之觉得没意思极了，起了身往屋外走去。
推开门，屋外冷清清的。宋敏之扭头望了一眼，阿福正睁着眼瞧着他。他半掀眼皮，又要转过头来，不成想阿福大喊一声：“殿下！”
宋敏之斜着眼望他。
阿福对上他的眼神，身子颤了一下。眼珠子往穆愁新那边瞟了瞟，一瞬收回来，垂着肩膀不敢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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