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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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漆黑寂静的乱葬岗中,惨白月光照着密林深处未曾下葬的棺木或薄席。穆明珠是坚持最久的幽灵,她的同期鬼魂都投胎转世去了。此时乱葬岗上,只有零星几只新游魂,在外围或泣或诉。
穆明珠顾不上理会这些,忙着鼓起全身“力气”,把周边散落的荆棘种子“吹”到齐云灌木周围。这样棺木上便会遍布荆条,周围长满酸枣树,植物上的尖刺,会让来此作法的和尚道士望而却步,也会拦住偶尔误入此间的顽童,近而保护她现在的家——收殓着齐云尸首的一只薄口棺材。
做完这一项任务后,穆明珠高高飞起来,向皇城而去。
这三年来,她每晚的行程,都是先来吓篡位的皇帝周睿和投敌的小表妹牛乃棠。
近来大周内忧外困,周睿本已焦头烂额,又被她几次弄鬼,竟至于吓病了,此时用了药,还躺在寝宫之中昏睡。
穆明珠无聊得撇撇嘴,往表妹牛乃棠宫中飞去。
三年前宫变时,牛乃棠的父亲牛剑乃是执掌建业城兵权的执金吾。若不是牛乃棠被爱情冲昏了头恼,自投于叛党,以性命为要挟,迫使父亲打开了城门,悄无声息迎入了叛军。那夜的政权交接是否还能如此丝滑容易,还未可知。
牛乃棠如今的寝宫,正是穆明珠旧时居所。
雕栏画栋、飞阁流丹,不因主人变化,而改了从前模样。
已是嫔妃的牛乃棠,却正在窗下低泣,圆脸上挂着两串泪,同安慰她的宫女抽抽噎噎道:“我果真很胖么?陛下已经小半年不肯见我,今日贵妃又笑我痴肥……”
穆明珠飘在窗户外,望着小表妹肥嘟嘟的脸,隔空点点她的额头,道:“你这个小智障!周睿他们一伙叛党本就是利用你的,现在你爹也死了,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自然不会再见你了。”
可惜她这番话是无人能听到的。
宫女安慰道:“娘娘只是丰腴。夜已深了,娘娘不如歇下?”
牛乃棠目露惊恐,摇头道:“我不睡。我怕那鬼又来找我,把烛火吹得左右晃,还能在墙上映出字儿来。”
宫女想了一想,道:“那奴婢陪娘娘博戏解闷如何?”
牛乃棠呆呆点头。
一时那宫女捧了樗蒲来,哄牛乃棠掷投子嬉戏。
牛乃棠心不在焉玩了两局,忽然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哽咽道:“我爹爹……是不是陛下派人杀的?”
那宫女慌乱起身,忙搂着她,又去捂她的嘴,低声急切道:“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快收声。”
牛乃棠往她肩上一趴,闷声大哭。
那宫女劝解她一番,给她擦了脸,又哄她再玩樗蒲。
牛乃棠双目通红,神色凄惨,虽在博戏,却不难想知心中煎熬。
穆明珠无声叹了口气,待到牛乃棠掷投子时,便鼓起劲儿冲过去,给她撞出来一枚贵彩的“卢”。
宫女拍手笑道:“娘娘好彩头!”
牛乃棠愣一愣,低头一看,也咧嘴笑起来。
穆明珠见她笑了,想到她做的蠢事儿,却又心头火起,一阵风似得卷过室内火烛,使它们在墙上映出千奇百怪的影子。
“鬼!鬼!”牛乃棠慌乱大叫,抱着头往被子里躲去,“那鬼又来了!”
穆明珠浮在半空中,冷眼看了半晌,没了吓唬她的兴致,转个圈飞出了昔日的宫殿,转而往天牢中去“探望”她昔日看中的情郎之一。
简陋的石室内,一灯如豆,清俊出尘的中年男子端坐于草席之上,左手执笔,在泛黄的纸张上,写下谏言的最后一笔。纵然明日便是他的死期,他落在纸上的字仍是雅正端凝,恰如他的人。
这便是名动天下的鸾台右相萧负雪,也是当初手把手教她习字读书的启蒙恩师。
穆明珠在案几对面坐下来,托腮望着对面文雅的男人,三年下来,他清正的眉间有了深深褶皱、迤逦的眼尾有了细细纹路,可那执笔的手指,仍莹白有力、如玉如竹。
十三岁那年,她曾压着擂鼓般的心跳,顺着泛着茶香的书页滑过去,斗胆握住这只苍玉般的手。
不需要言语,她听到十三岁夏日的蝉鸣,高亢的、激烈的,叫得她整个人都像被火拱着,连心里都沁出汗来。
有那么一小会儿,萧负雪的手指静静陷在她温热的掌心中,微凉的、骨节分明的,犹如暂时停歇的白鸽,在风起时迅速离去。
她攥紧空了的掌心,悄悄抬眼向他看去。
青年眉睫低垂,不动声色,口中不疾不徐讲解着书中“故明主观人,不使人观己”的道理,便如他的字一样,负着一整个冬日的积雪,一瞬间便消解了窗外燥热的夏。
那日的课,他如常教导于她,随后便于皇帝面前请辞了这桩差事,说是“殿下天资聪颖,臣已无可教导之处”。
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堂课。
隔着石门,寂静的过道中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钥匙碰撞的声音。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望向缓缓打开的石门,却见是萧负雪的侄子萧渊。
萧渊入内,在外的狱卒便半开着石门退下。
“叔父。”萧渊上前,急切道:“外面都安排好了,请叔父速随我离去。”
萧负雪缓缓起身,他身形颀长,立于牢狱之中,麻衣囚服,仍难掩清雅气度。
“不必救我。”他轻声道。
萧渊急道:“谢钧这次是下了狠手,定然要取叔父性命的!明日便要行刑!”
“我知道。”萧负雪将那泛黄的纸折好,递给萧渊,平静道:“如今鲜卑人百万大军南下,我辈全力抵挡尚显不足,更何况内部纷争?我若不死,谢钧不能安心,内斗之下,家国倾覆就在眼前。我死后,你将此信送呈谢钧。”他见萧渊要出言阻止,便伸手往虚空一压,示意对方继续听下去,“谢钧于用兵一道,远胜于我。我知道他图谋甚大,可只要能过了眼前这一关,便养着他的野心又何妨?我去之后,萧氏一族便交付你手了。”他按着侄子的肩头,含笑道:“叔父信你。”
过道中又传来脚步声,石门外接应的人低声催促、透着惶急。
在那短短的刹那,萧氏数万人的性命都压在了年轻的萧渊肩头,他接过叔父递来的最后一封信,咬紧牙关扭头离开。
萧渊离开的脚步很快,像是生怕自己回头。
可是穆明珠飞起在半空中,仍是看到了他含泪通红的眼睛。
这是萧负雪选择的路,已没有人能救他。
石室内再度安静下来,萧负雪跪坐于草席上,左手执笔,望着案上最后一张泛黄薄纸,心知这是他一生最后所能留下的字句。
穆明珠也好奇他会写什么,便绕到他身边,趴在案上静候,犹如从前读书时。
萧负雪终于动笔。
穆明珠便勾头去看。
却见写的乃是陆云的一首芙蓉诗,“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
他只落笔写了这两句,便又提笔不动。
穆明珠没瞧出什么意思来,歪头思索。
萧负雪再度落笔,换了一首曹丕的《秋胡行》,“灵若道言,贻尔明珠”,他这次不再停歇,提笔再换一首,却是繁钦的《定情诗》,“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他运笔如飞,一气写下去。
穆明珠一颗心怦怦乱跳,今夜之前,她从不曾知晓,诗词中原来有这么多的“明珠”。
可是她已经死了,而今夜过后,他也将死去。
一斛明珠万顷愁,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穆明珠不敢再看下去,飞出天牢,冲天而起,一路向西飞去,飞过了建业城墙,飞过莽莽榛榛的平原山林,飞过夜晚零星的灯火,最后在鄂州江夏,降临于逝水滔滔的长江北岸。
鲜卑人的铁蹄已经攻破了雍州,拿下了荆州,若夏口失守,则大周尽失长江北岸,灭国便在眼前。
谢钧领三十万雄兵,驻守于夏口,将在此处与鲜卑人展开殊死争斗。
陈郡谢氏,乃是当今天下世家之首。而谢钧则是陈郡谢氏,这一辈的最佼佼者,盛名布于四海。当初她的母皇,为能迎谢钧入南山书院讲课,而欣然不已,认为这是世家归于皇族的象征,以为承平盛世即将到来,却不知谢钧是深入虎穴、随后炸了整个虎穴,夺权宫变,又把篡位者变成自己手心的傀儡,甚至隐隐有要取而代之的意味。原本士族共和的局面被他打破,建业城中对他颇有微词的世家也不再少数,而这正是谢钧要杀萧负雪的原因。他要大权独揽,自然不能容人于卧榻之侧。
以谢钧心机之深、谋算之智,穆明珠甚至认为,谢钧选在敌军南下的关头对萧负雪发难,乃是算准了以萧负雪的性情,会主动赴死。
江北大营主帐中,谢钧负手独立于广阔的沙盘前,峨冠博带,丰神俊朗,合该是春日盛会上万众瞩目的风流郎君,偏偏醉心权术,一幅霁月风光的表象骗过了天下人,如愿将虎符与印玺都握在了他自己掌中。
穆明珠知道他正在等,等前锋齐将军获胜的消息。
可是她从半空落下时,早已远远望见,黑海一般的鲜卑骑兵一浪浪压过来,为首的异族将领枪|头上挑着的,正是齐将军的头颅;而无数鲜卑骑兵,正从撕开的口子处,怒浪一般奔涌而来。
西方的天边已显出隐隐的青色,漫漫长夜即将过去,她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穆明珠往帐中主位旁搁置的焦尾琴撞去,那是她当初赠予谢钧之物。
数百年前,出自大师蔡伯喈之手的焦尾琴,无风自响,在岑寂的主帐中发出一阵寒彻人心的鸣音。
谢钧倏忽回首,目露寒光,走上几步来,伸手抚定轻颤的琴弦。
琴弦已定,穆明珠却看到谢钧的手指在轻颤。
大战在即,已失先机,看来素来以镇定功夫闻名的谢钧,也难免心有不安。
穆明珠轻轻一叹,他们或许是宫变的赢家,可是到头来,这局棋中,所有人都是输家。
她无暇再看。
现在,赶在第一缕阳光升起来之前,她要赶回到那口薄棺之中。
她飞起来,向着至高的天空,飞过已然短兵相接的战场前线,飞过无垠的平原河流,最终于松涛声中,赶在东方泛白之前,回到了乱葬岗那熟悉的棺木中。
棺木中,阴郁俊美的少年仍安静躺着。
她习惯性得蜷缩在棺木一角,适应着少年手中明珠发出的幽幽光线,不知明晚再出去,夏口的大战是否分出了胜负,狱中的萧负雪是否果真送了性命……
想着想着,棺木外的属于白昼的嘈杂声响渐起,空气回暖,对活人而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穆明珠却在许多杂乱的思绪中,慢慢沉入了梦乡。
梦中,仿佛有和尚超度的声音,那声音真实而贴近,像是响起在棺木之外。
她有些奇怪,哪里来的云游和尚会拨开她布下的荆条酸枣树大阵,千辛万苦来超度陌生鬼。
穆明珠在半梦半醒之中,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飘了起来,仿佛要透过棺木,飘向无垠的苍穹。
“殿下,殿下……”她听到有人轻声唤,像极了她从前贴身侍女樱红的声音。
可是樱红,不是早已死在宫变那一夜了吗?
因前几日小殿下刚与齐郎君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所以这几日服侍的人,谁都不敢提起准驸马。今日见小殿下主动提起齐郎君,樱红才找到机会汇报。
“什么?”穆明珠还没想起来。
樱红道:“据说是一匹难得的异域骏马,通体乌黑,不见一根杂毛,鬃毛曳地,美丽绝伦。御马苑的宫人都不知该如何照料,多亏齐郎君想得周到,连养马的小厮也送来了。”
穆明珠想起来,上一世自赐婚之后,每年生辰齐云都会赠她一匹宝马。细想起来,上一世她唯一对齐云有过的善举,大约就是幼时与马有关的那一桩事。只是上一世她总觉得齐云别有用心,给她送贺礼,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做给皇帝看的。虽然他送来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她却到底不曾牵出来乘骑过。
樱红见小殿下听闻准驸马之事,却罕见得没有露出恼怒之色,又轻声含笑道:“殿下今晨用的鲜荔枝,也是齐郎君命底下人呈送进来的。齐郎君待殿下诚意实足,足足呈上来两筐。”
前世穆明珠之所以讨厌齐云,就是因为觉得他特别“茶”。
明明两个人彼此相看两厌,但因为母皇赐婚的缘故,他总是在面上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错处,明晃晃拿她在母皇那里刷好感度。
她前世烦透了他这一点。
樱红见小殿下轻轻蹙眉,忙又叹道:“殿下明鉴,奴婢既不是收了齐郎君的财物,也不是想换个地方伺候,只是……想着该让殿下知晓才是……”
穆明珠无奈一笑,樱红此时分辩的话,自然都是她前世常用来训斥底下人的。前世谁敢在她面前提起齐云,那就是主动要触霉头。樱红既有忠心,又跟随她日久,这才愿意冒着风险,相机在她面前提起齐云来。
“他诚意再足,本殿一个人也吃不下两筐。”穆明珠平和道:“你们分着用了吧。”
樱红先是诧异,继而欣悦。小殿下不喜这桩婚事,她是最清楚的。可皇帝旨意已下,小殿下若是违背皇帝的意思,岂会有好下场?如今见小殿下不似从前那般抵触齐郎君,樱红不禁松了口气。
穆明珠出宫门,乘马车前往南山书院。
她胳膊撑在车窗边,有些怔忪得望着沿途景色,见马车出了宽阔的宫门大道,往左一折,整个一条街都是牛国公府。
牛国公是她的姨丈,执金吾牛剑。
皇帝宠爱小妹,赐给他们一家居于皇宫近处。如今她的小姨母牛国公夫人已经病故,只留下来一个女儿,便是她那小智障般的小表妹牛乃棠。
前世,牛乃棠爱看话本小说,她从不曾在意。
直到成了幽灵,她发现,牛乃棠深受话本荼毒,竟然为了所谓的爱情,干出主动投敌,假装被篡位者周睿劫持,迫使她父亲执金吾牛剑打开城门,放入敌兵这等蠢事儿。
穆明珠立起身来,敲击车壁,示意停车。
“且不忙去南山书院。”她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淡笑道:“倒是忘了,这国公府中还有一段公案。”
穆明珠杀到小表妹闺房之中时,即将面对疾风暴雨的牛乃棠尚且一无所觉。
此时夏日正午的阳光炽热,然而牛乃棠闺房之中,却有屋角冰山送来的阵阵凉气。
而牛乃棠本人则蓬头垢面,窝在床上,枕边摆了好多本翻开的话本,床边围了一圈的各色吃食,圆嘟嘟的小脸上犹露着全情投入而又傻乎乎的笑意。
“表妹好惬意。”穆明珠倚在门边,望着趴在床上翘脚看话本的小表妹,按捺着怒火,在对方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一步步走上前去,随手一翻她床上的话本,果不其然,尽是些“外室文学”——《暴君的小外室》《从外室到皇后》《外室宠》……
外室文学之所以在本朝风行,那就要从本朝太|祖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的故事说起了。
按照穆明珠的判断,昭烈皇帝是个起点男,拿的是《穿到南北朝乱世,我从流民到君临天下》剧本,以北府兵无名小卒出身,前十年间东征西战,夺回了被匈奴异族所占的雍州等地,最终平定整个中国;后十年他以铁血手腕,血洗了一批世家贵族,起用寒士,达成了寒门掌机要、世家渐式微的局面。
而这嘉禾皇后则明显是个晋江女,拿的是《重生后我抱紧泥腿子开国皇帝大腿,从外室到皇后》剧本,本是罪臣之女,于烟花之所,为已经是小将领的昭烈皇帝所用,就此做了他的外室,并且非常神奇得从外室一步一步做到了皇后之位,成为了昭烈皇帝一生唯一的女人。两人死后合葬。
这样神奇的帝后人生路,穆明珠只能归结为晋江女穿越进了起点文。
可惜昭烈皇帝只在位二十年,随后继位的世宗皇帝、也就是穆明珠的父亲,能力远不及先父。世家卷土重来,昭烈皇帝在时的许多进步举措都开始倒退。等到前半生拿了甄嬛剧本、后半生拿了武则天剧本的穆明珠母亲登基后,皇权已隐隐为世家权力威胁。这是题外话。
有这样的开国皇帝与皇后,也不难理解外室文学为何会在本朝大行其道。
穆明珠对于写作者没什么看法,毕竟写书人或是出于自己的喜好、或是为了混口饭吃赚二两碎银子,无可厚非。这种文学有市场啊,比如她小表妹牛乃棠这种,一箩筐一箩筐买新书。但明显牛乃棠的家庭教育没跟上,她母亲早亡,父亲又少在家中,缺少监管,整天窝在家中看外室文学,不去书院,也就无从建立正确的三观,看外室文学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以至于会作出,主动给篡位者周睿做外室,以自身为饵要父亲开城的傻逼事情来。
当然她前世的下场也很惨,她毕竟不是穿书的女主,最终被冷落深宫,遭人嘲弄,等明白生活不是话本的时候,已经晚了。
现下穆明珠回到了十四岁,第一件事情就是管教好小表妹,堂堂的郡主,脑子有包跑去给人做外室!
牛乃棠正看得高兴,忽然被穆明珠闯进来,自己邋遢的模样被表姐撞破,总是有些羞恼的,坐起身来,一面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一面恼怒道:“你干嘛?”
“全都收走。”穆明珠也不跟她废话,一指她榻上的话本,直接对自己的宫女下令。
“什么?”牛乃棠跳起来。
“跟我去书院。”穆明珠道:“你逃课总有小半年时间了。没人管束你,你便当真不去读书了?”
牛乃棠见宫女果真上前来收她的宝贝话本,又惊又怒,跳脚怒道:“你凭什么管我?”
“你若是不听,我就一本一本给你烧光。”穆明珠声量不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着她手上正在看的那本,淡声道:“就从这本开始如何?”
牛乃棠横着身子挡在宫女面前,不知这一出是从何而来,小姑娘拖了哭腔,道:“我哪里惹到你了?你到底要干嘛?不许拿!你们都出去!”
穆明珠淡声道:“你是自己换衣裳,还是要本殿的人帮你换?”
牛乃棠望着窗外乌压压的卫兵,知道她是来真的,含着一包泪,抽抽噎噎避到里间去换衣裳。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显然是躲着人哭过了。
她满床的话本已经被宫人收好。
穆明珠想到这小表妹前世做的蠢事,并没有因她哭过便生出恻隐之心,此时安然坐在窗下,淡声道:“姨母去得早,姨丈公务又忙,既然长辈都顾不上,本殿少不得要代劳一二,教导于你。自今日起,你乖乖去书院上课,只要考试名次进步一名,我便将那些话本还给你一册。若是再敢逃课……”
牛乃棠耷拉着脑袋,满心愤懑,却只能小声发泄,道:“都给你收走了,还能怎么样?”
穆明珠只作没有听到,冷飕飕道:“本殿宫中还缺个粗使宫女,看你倒是有几分力气。”
牛乃棠气得一蹦三丈远,叫道:“陛下才不会让你这样欺负我!”
穆明珠眸光一转,淡淡道:“你要试试?”
牛乃棠瞬间没了嚣张气焰,她还真不敢试。
大周三公主的马车来到了南山书院,从车上下来的,不只有尊贵的明珠公主,还有跟在后面委委屈屈、不情不愿的小郡主牛乃棠。
南山书院也是昭烈皇帝在时修建的。原本是给寒门子弟读书之处,后来第二任皇帝,也就是穆明珠父亲在时,为了抚平世家不满,便大为开放了。等到穆明珠母亲登基这十数年来,南山书院渐渐分为两派,山上是世家子弟与皇族子弟读书之处,山下是寒门子弟求学之所,竟呈泾渭分明之态。
见是公主驾到,山下闲杂人等纷纷避让,穆明珠拾级而上,走到半途,忽然被竹林中斜刺里冒出来的一位书生拦下来。
那书生一袭简寒青衣,乃是寒门子弟。
“学生汪年,见过殿下。”书生身形清瘦,声音倒是动人,一面行礼,一面呈上信笺来,口中恳切道:“此乃学生所作诗词,愿得殿下指教。”
穆明珠微微一愣,回忆了一番,前世这个时间,她风流荒唐的名声刚刚传播开来。
以她的尊贵地位,不论相貌品格,只要稍微透出点意思,自然有无数“上进”青年盼着得她青眼,自荐到她跟前来的,也不在少数。
此时见有热闹,原本避让的众学生都围拢上来,笑嘻嘻要看下文。
穆明珠哭笑不得,便要简单两句打发了这书法,道:“本殿今日还有要事……”她才说了一句,忽然察觉周围静得诡异,眸光一转,却见原本瞧热闹的众学生又都躲远去了。
她正有些奇怪,却听一道隐约熟悉的少年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劳驾,借过。”那声音裂冰般沁着寒意,明明是毫无情绪的两个词,却让人联想起漫天的风雪与干涸的血。
他希望能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可若女孩也是重生而来,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垂首侍立的宫人与僧人之上,穆明珠面向大殿内,望着正在上香的母皇,同身边的萧负雪低声道:“大人不回答我,我便也不回答大人。”
萧负雪微微一愣,待要再开口时,殿内礼佛的皇帝穆桢已经转身向外行来,便错过了时机。
穆明珠面对母皇,也闭上嘴巴,换了肃穆之色,目光却向后,落在跟随于母皇身后的齐云身上。少年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行走时的步伐频率好似机器那样恒定,手按在刀柄上是经过特训的、能够最快出刀的角度,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完美的帝王掌中刀。
刀在人掌中,一往无前,既不会考虑一己得失,也不会考虑刃下亡魂的感受、进而生出无用的同情心。
穆明珠不能不感叹,若她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也会想要拥有像齐云这样的孤臣。
皇帝穆桢当先下了殿前石阶,余者都跟随在后。
穆明珠登上乘舆之时,恰好穆武错身而过。
因陪着皇帝于佛前进了香,穆武此刻的独眼中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色与骄矜。
“表妹不想知道我方才于佛前许了什么愿吗?”
“虽然我不想知道,但你是一定要说的。”穆明珠已然上了乘舆,微微垂眸,不甚在意得扫过穆武面上。
“我许愿来日圣寿大宴盛会上,一杖正中彩毬,击碎你满口的牙。到时候没了牙齿,且看你如何伶牙俐齿。”
好嘛,这就是母皇口中“性情爽直,最是忠心”的外甥穆武吗?
穆明珠并不气恼,含笑道:“济慈寺上香最是灵验,表哥这愿望许得小了。”
“小了?”
“是啊。”穆明珠揶揄道:“我若是表哥,便许愿这一仗击中彩毬,便能叫彩毬长出翅膀来,自己飞出去,把一串人的脑袋都撞掉了——周瞻周眈周睿,还有我剩下的那些哥哥们,如此好不好?”她瞥一眼愣住的穆武,故意惊讶道:“这样表哥都还不满意?难道说……”她的目光往前方御驾的方向掠去。
“你血口喷人!”穆武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又惧。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穆明珠敛了笑容,淡声道:“你于我二哥身边鞍前马后,也不过半年前的事情。如今他已经人在牢中,眼看着活不得了。你好自为之。”
“你!”穆武气结,当众难以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穆明珠于乘舆上远去,竟是自取其辱来了。
穆明珠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穆武,她由乘舆换成了马车,入宫又换回乘舆,一路上不发一言,半阖了眼皮,只想着济慈寺中萧负雪那一问——“殿下因何要出宫入府?”
萧负雪起了疑心。
而她并不想与之相认。
穆明珠回到宫中,却见寝殿外长廊上列了一排各色的罗伞,似许多盛放的花,美丽夺目。
碧鸢解释道:“这是方才陛下身边杨郎君派人送来的,一并还送来了两位制伞的匠人,说是博殿下一乐。”
原来是杨虎送好来了。
穆明珠随手捡起一柄青色罗伞,轻捻伞柄,使之旋转飘摇。她其实会制伞,而且手艺很好,因前世最后三年她避忌政务、佯装醉心风月,总要有消磨光阴之途径,所以倒是于玩乐上下过一番苦功——制伞也是其中一样。
前世她费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制出的第一把罗伞,虽是想着萧负雪所做,却从来未曾送出过。
如今看到这一列罗伞,穆明珠倒是有了想法。
自济慈寺归来的当日下午,穆明珠就窝在寝宫之中,于书桌前不断写八个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①
这原是她在现代看到的八个字,初见就被其意象之美所慑,不由自主记下来,没想到穿越后,竟遇见了萧负雪,前世她一直认为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予不受,反受其害。她只好敬谢不敏了。
如今重生,穆明珠才明白过来,前世她全然想错了,上苍让萧负雪出现在她身边,不是用来谈感情的,而是用来拼“事业”的。
穆明珠命碧鸢取来她日前的窗课本子,比照上面的字迹,不知写废了多少张纸,她笔下的字,终于渐渐找回了她前世这个年纪时的韵味。
她的字,是自幼由萧负雪手把手交出来的。
自五岁至十三岁,每一岁她的字是什么样子,萧负雪怕是比她更清楚。
她要以字迹瞒过萧负雪的眼睛,便需先以巧计骗过他的心。
天空起了缠绵的雨丝,碧鸢轻手轻脚上前来,取下撑窗的叉竿,又在案头点上明烛,回眸见穆明珠看着她,含笑道:“殿下近日总在外面忙碌,奴婢也难得见到您。若都像今日这般,殿下有闲暇写写字,奴婢陪在一旁也高兴。”
穆明珠笑道:“既然碧鸢都发话了,那本殿这几日便哪里都不去了,专在寝殿内写字给你看。”
碧鸢知道她玩笑,顺着话音道:“只写字久了也无趣,殿下日前不是还说想要抚琴作画么?奴婢给您寻古琴、摆画笔去。”
“本殿还说过这话?”穆明珠仰脸想了一想,当初废太子周瞻刚出事儿的时候,她退了预政,大约私下当真说过要消遣玩乐的话。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齐云送她的焦尾琴——难道齐云也知晓她这番说辞,因此寻了焦尾琴来给她?这个念头一闪即逝,穆明珠并没有在意,只命碧鸢派人往南山书院去告假。
接下来数日,穆明珠专心在寝殿中练字,翻来覆去,便是那嵌了萧负雪名字的八个字。
写废的纸张堆在案头,穆明珠亲眼看着樱红把它们烧成灰烬。
樱红识字能文,却只默默烧纸,不敢有一语相问。
待到穆明珠自觉有把握了,便取了素色的伞面来,细细往上面描摹这八个字,废了的伞面自然也不只一顶。
好在何时送出这伞,取决于她,穆明珠并不着急。
又过五日,南山书院歇课,萧渊派人请她去练马球。
是日乃是晴天,穆明珠闷头写了这么久字,也有些气闷,正好出来透透气,在北苑马场见到萧渊,笑道:“几日不见,听说你挨了陛下责罚?”
萧渊受罚一事,这几日已经传开了。他交友不分贵贱,又有些侠义心肠,日前为故太子周睦旧臣虞岱求情,终于触怒了一向对他宽和的皇帝穆桢,夺了他袭自父亲萧负暄的爵位,命人申饬他,要他闭门读书。若是寻常人挨了这样的处罚,早已战战兢兢,萧渊倒是还敢明犯禁令,跑出来练马球。
萧渊勾唇一笑,不以为意,道:“好在我父亲是出家人,四大皆空,爵位也是空。我不过是继承父亲的志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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