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姿势!萧负雪诧异过后,渐渐明白过来。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回到了小殿下穆明珠十四岁这一年。
因为他记得清楚,就是这一年,穆明珠派人半途“请”他过府。
前世他的确被“请”到了府中,可当时同行的执金吾牛剑担心事情闹到皇帝跟前,随后便又将他从府中接走了。
这一世不知为何,却没有牛剑与他同行了。
到了穆明珠府中,跟随他的侍从也准备接他离开,毕竟还要入宫去见皇帝。
萧负雪沉默一瞬,却要侍从留在府外等候了。
他正需要一处清净之所,理一理思绪——还要问一问那位小殿下,当初请他过府,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下萧负雪知道了,她是要讨一份生辰贺礼。
从穆明珠五岁起,他便教导于她,一直到女孩十三岁那年。八年间,他总是为她备下生辰贺礼的,哪怕只是一支笔、一方砚。可是女孩长大了,有些距离不得不保持,有些关系不得不断开。
前世她的十四岁,他备下的贺礼直到她死去也没有送出。
这一世,他有机会写下给她的贺礼,以他的博学,最后却也只有八个字相赠。
既然有再活一世的机会,他希望她能够“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再不要死在十七岁芳华正好时。
女孩见了他所赠的字,却并未露出快活的神色,反倒像是受了委屈,一向明亮的眸中像是蒙了雾。
“是,我遇上了一桩天大的难事儿。”女孩如是说。
萧负雪恍然,所以她前世“请”他过府,的确是遇到难处了呐。
他起身,倾身向前,虽然心情急切,但到底抵不过再遇见她的欣悦,含笑道:“什么难事儿?殿下慢慢说。”
穆明珠忍泪望着萧负雪,心知他不清楚她的经历,还当她是当初那个十四岁的小殿下,却不知她也已历经生死、再入人世。
萧负雪见她不语,试探着问道:“可是抄佛经出了纰漏?”
他所了解的穆明珠,总是以皇帝的事情为最紧要的,近来若说有事情能让她难到含泪,大约与皇帝有些关系。
穆明珠摇头。
萧负雪又道:“那是南山书院的课业太重了?谢先生的课,你可还习惯?”
穆明珠逼退嗓音中的哽咽,“都挺好的。”
萧负雪眸光一转,声音放得愈发轻柔了,小心问道:“那可是齐郎君惹殿下不快?”
前世穆明珠要跟齐云解除婚约的事情,同萧负雪说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可是每一次萧负雪都劝她与齐云好好相处。
穆明珠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起齐云来,愣一愣,落寞一笑,道:“右相大人又要劝我接受陛下的恩典,领了这桩婚事吗?”
萧负雪眸色一黯,却是破天荒道:“却也不尽然。”
穆明珠此时情绪已渐渐平复下来,道:“那右相大人的意思是?”
萧负雪背对着她,望向余晖瑟瑟的湖面,沉默一瞬,而后轻声道:“臣记得殿下一直想去云梦泽看一看。”
“是。”
“既然在建业城中不舒心,不如出去走走。”萧负雪轻声道:“南国风光多秀丽,殿下年少,还有许多地方未曾去过。待到来日北伐收复故土,殿下便可再看一看北国风情。如何?”
“听起来不错。”
萧负雪转眸看向她,柔声道:“殿下想要几时启程?臣命人备下车马。”
“母皇会允许么?”
“殿下不必担忧。臣会向陛下说明。”
“右相大人同我一起去走走看看吗?”
萧负雪微微一愣,竟然没有拒绝,想了一想,道:“待过两三年,臣交付了手上政务……”
穆明珠别开目光,全然明白他的用意。
按照前世的发展,她留在建业城,怎么都要受到政斗波及。萧负雪此时的提议,是希望她能离开这个权力漩涡的中心点,暂时外出避祸,等到一切平定之后,寻妥善的时机再回来,说不得仍旧能做一个锦衣玉食的殿下。
只是可惜她已经不打算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主。
她此生的尽头,就在这权力的漩涡中。
萧负雪的这一番好意,她终究是要辜负了。
“多谢右相大人赐字。”穆明珠微笑道:“改日我寻技艺好的匠人,把右相大人所赠的这幅字裱起来,悬于我书房之中。”
萧负雪便知她方才虽然应了,却并不打算真的离开建业城。
他心中轻轻一叹,仍是柔声道:“既然赠予了殿下,便任由殿下处置。”
忽然见前方假山后,鬼鬼祟祟探出一个脑袋来。
“什么人?”穆明珠高声道。
那侍从闪身出来,跪倒在地,道:“殿下恕罪,是秦公公命奴才来的,说是前头宫里来人了,请殿下过去……”
却原来是秦媚儿方才挨了罚,不敢再自己进来传话,捉了个侍从出头。
穆明珠轻声道:“我这一场胡闹,耽搁了右相大人的正事。大约是母皇派人来寻右相大人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当前向前院走去。
萧负雪缓步跟随在她身侧,柔声道:“殿下的事情,也是正事。”
穆明珠微微一愣。
萧负雪没有停步,声音仍是低柔和缓的,像是暗中流动的清泉,“殿下若是再遇上了难处,不管何时,不论何地,总可以来寻臣拿主意。”
穆明珠百感交集,一笑道:“我以为先生不要我……”她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不要我这个学生了。”
萧负雪负在身后的双手交握在一处,几乎攥出了汗水,口中淡淡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臣教导殿下近十年,怎么能舍弃殿下……这个学生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通往前院的院门处,却见前院内灯火通明,黑衣黑帽的少年负手立在廊下,于初升的月光中眯眼望着并肩走来的穆明珠与萧负雪,两队气势骇人的黑刀死士分列于他两侧,像是只等他一声号令便扑上来拿人。
“右相大人半途失踪,”齐云开口,声音寒如三九雪,“陛下还以为建业城中出了命案。”
穆明珠一扬眉,道:“你明知道他在我府上。”
“你”、“他”、“我”,齐云讨厌女孩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
齐云面无表情,道:“若不是我接了这趟差事,明日搜寻右相大人的布告,就该贴满建业城了。”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穆明珠道。
“不必。”齐云淡声道:“臣不过是为陛下办差罢了。”
萧负雪开口道:“走吧。”
穆明珠也上了入宫的马车。
萧负雪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在车帘放下的前一瞬,示意齐云附耳过来。
齐云微微一愣,压低帽檐,冷声道:“右相大人有何吩咐?”
萧负雪望着少年,想到前世据说他是为了给穆明珠报信而死,低声道:“殿下年幼,又生来尊贵,但并非刁蛮无理之人,只要齐郎君素日多容让些,殿下自会明白齐郎君的心意。”
齐云森冷盯着他,忽然拇指一动,挑起了刀柄。
萧负雪安坐车中,如岿然不动的高山之雪,只静静望着少年,眸光比是夜的月光更皎洁。
齐云刀柄横转,压落了车帘,隔绝了萧负雪的视线,未有一语回应。
穆明珠并不知晓后面两人诡异的交锋,她坐在规律晃动的马车里,在一个人的空间里,静静理顺思绪。
前世宫变之后,萧负雪是唯一表现出对她有愧的人。
经过穆明珠作为幽灵那三年的见闻,她大约能拼凑起当初叛党的计划。
首先是她的母皇向来身体康健,至少前世看起来还能再做十年皇帝,谁也没料到她会忽然重病不起,机要尽付于面首杨虎等人手中。杨虎等人本就是仰仗女帝而活的,从前作威作福,惹下了多少仇家自己心中有数,一旦女帝骤然病故,而上位的若不是他们扶持的人,到时候杨虎等人必定逃不过一场清算。
所以杨虎等人乃是狗急跳墙,匆忙中要扶持穆武上台,先就要铲除萧负雪等朝中的中坚力量。于是发生了杨虎假传圣旨,意图杀死萧负雪之事。
萧负雪乃是叛党的最后一块拼图,若不是到了绝境,他大约也不会背叛一手提拔了他的女帝。
宫变那一夜,萧负雪负责入殿,请女帝写下退位诏书,却不知道同一时间,幕后的谢钧早已下了断言“余者皆可饶过,唯有穆明珠此女不可留”。
不得不说谢钧看人的目光是很准的,他看透她风流荒唐的表象,清楚她有足够兴风作浪的智慧与手腕;他亦清楚她对母皇深沉的孺慕之情。若是前世留下她,她定然会如谢钧所言,搅乱他下到半途的整盘棋。
等逼宫之后,萧负雪来寻她的时候,她已然芳魂永逝。
这是那一场惊变中,萧负雪不曾预料到的事情。
现下萧负雪也重生了,很明显对她还心怀愧疚,并不清楚她重生的事情,目前看起来似乎对她比前世好了许多,大约是为了弥补从前的遗憾。
从权谋的角度来讲,她想要登基称帝,有一个重生而来、又对她心怀愧疚的右相大人,岂不是很好的事情?
更何况前世萧负雪亦死在谢钧手中,这让他和她拥有了共同的敌人。
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外,穆明珠走在前往议政殿的路上时,还在低头盘算着这些事情。
齐云在一旁,暗暗看着女孩跟在萧负雪身后、失魂落魄的样子,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萧负雪已经入殿,穆明珠与齐云未得传唤,暂且等候在殿外。
此时萧负雪入殿,原本在殿内侍奉女帝的杨虎便退了出来。
齐云仍是标|枪一般笔直立在白玉阶上,不曾看杨虎一眼。
若在从前,穆明珠也从不理会杨虎,此时却不同。
她见了杨虎,微微一笑,道:“倒是忘了还杨郎君的伞。”
原本标|枪般笔直立着的齐云忽然一动,黑眸向她转来,目光中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意味。
杨虎已知小殿下对他转了态度,此时便也走过来打声招呼,笑道:“不过一柄伞罢了,不值殿下挂心。殿下若喜欢,小人那里有上好的制伞匠人,任凭殿下吩咐。”
“那本殿便先谢过杨郎君了。”穆明珠同他寒暄两句,陪着下了白玉阶,看他一步三回头得去远了,才转身回来,低头仍盘算着萧负雪重生的事情。
齐云在旁冷眼看着,张口欲言,想到萧负雪的话,忍了一忍,到底忍耐不得,冷声道:“殿下如今饥不择食到这等地步了吗?”
“什么?”穆明珠迷茫看向他。
少年薄唇微抿,吐出来的话语,如一支支锋利淬毒的箭,“杨虎纵然与右相大人有几分相像,却是陛下的人。”
穆明珠眨着眼睛看他,顿了顿才明白过他话中的意思来。
她只觉一股无名火蹿起来,想到前世他冒死报信之事,告诉自己要忍耐,咬牙憋了一瞬,仍是忍耐不得,恨恨道:“齐云,本殿看你多少有点大病!”
幽灵也好、游魂也罢,是见不得阳光的,一遇见阳光便会飞灰湮灭。
她孤独而又坚韧得守了整整三年,虽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但就此消亡是万万不能甘心的。
秋夜漆黑寂静的乱葬岗中,惨白月光照着密林深处未曾下葬的棺木或薄席。穆明珠是坚持最久的幽灵,她的同期鬼魂都投胎转世去了。此时乱葬岗上,只有零星几只新游魂,在外围或泣或诉。
穆明珠顾不上理会这些,忙着鼓起全身“力气”,把周边散落的荆棘种子“吹”到齐云灌木周围。这样棺木上便会遍布荆条,周围长满酸枣树,植物上的尖刺,会让来此作法的和尚道士望而却步,也会拦住偶尔误入此间的顽童,近而保护她现在的家——收殓着齐云尸首的一只薄口棺材。
做完这一项任务后,穆明珠高高飞起来,向皇城而去。
这三年来,她每晚的行程,都是先来吓篡位的皇帝周睿和投敌的小表妹牛乃棠。
近来大周内忧外困,周睿本已焦头烂额,又被她几次弄鬼,竟至于吓病了,此时用了药,还躺在寝宫之中昏睡。
穆明珠无聊得撇撇嘴,往表妹牛乃棠宫中飞去。
三年前宫变时,牛乃棠的父亲牛剑乃是执掌建业城兵权的执金吾。若不是牛乃棠被爱情冲昏了头恼,自投于叛党,以性命为要挟,迫使父亲打开了城门,悄无声息迎入了叛军。那夜的政权交接是否还能如此丝滑容易,还未可知。
牛乃棠如今的寝宫,正是穆明珠旧时居所。
雕栏画栋、飞阁流丹,不因主人变化,而改了从前模样。
已是嫔妃的牛乃棠,却正在窗下低泣,圆脸上挂着两串泪,同安慰她的宫女抽抽噎噎道:“我果真很胖么?陛下已经小半年不肯见我,今日贵妃又笑我痴肥……”
穆明珠飘在窗户外,望着小表妹肥嘟嘟的脸,隔空点点她的额头,道:“你这个小智障!周睿他们一伙叛党本就是利用你的,现在你爹也死了,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自然不会再见你了。”
可惜她这番话是无人能听到的。
宫女安慰道:“娘娘只是丰腴。夜已深了,娘娘不如歇下?”
牛乃棠目露惊恐,摇头道:“我不睡。我怕那鬼又来找我,把烛火吹得左右晃,还能在墙上映出字儿来。”
宫女想了一想,道:“那奴婢陪娘娘博戏解闷如何?”
牛乃棠呆呆点头。
一时那宫女捧了樗蒲来,哄牛乃棠掷投子嬉戏。
牛乃棠心不在焉玩了两局,忽然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哽咽道:“我爹爹……是不是陛下派人杀的?”
那宫女慌乱起身,忙搂着她,又去捂她的嘴,低声急切道:“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快收声。”
牛乃棠往她肩上一趴,闷声大哭。
那宫女劝解她一番,给她擦了脸,又哄她再玩樗蒲。
牛乃棠双目通红,神色凄惨,虽在博戏,却不难想知心中煎熬。
穆明珠无声叹了口气,待到牛乃棠掷投子时,便鼓起劲儿冲过去,给她撞出来一枚贵彩的“卢”。
宫女拍手笑道:“娘娘好彩头!”
牛乃棠愣一愣,低头一看,也咧嘴笑起来。
穆明珠见她笑了,想到她做的蠢事儿,却又心头火起,一阵风似得卷过室内火烛,使它们在墙上映出千奇百怪的影子。
“鬼!鬼!”牛乃棠慌乱大叫,抱着头往被子里躲去,“那鬼又来了!”
穆明珠浮在半空中,冷眼看了半晌,没了吓唬她的兴致,转个圈飞出了昔日的宫殿,转而往天牢中去“探望”她昔日看中的情郎之一。
简陋的石室内,一灯如豆,清俊出尘的中年男子端坐于草席之上,左手执笔,在泛黄的纸张上,写下谏言的最后一笔。纵然明日便是他的死期,他落在纸上的字仍是雅正端凝,恰如他的人。
这便是名动天下的鸾台右相萧负雪,也是当初手把手教她习字读书的启蒙恩师。
穆明珠在案几对面坐下来,托腮望着对面文雅的男人,三年下来,他清正的眉间有了深深褶皱、迤逦的眼尾有了细细纹路,可那执笔的手指,仍莹白有力、如玉如竹。
十三岁那年,她曾压着擂鼓般的心跳,顺着泛着茶香的书页滑过去,斗胆握住这只苍玉般的手。
不需要言语,她听到十三岁夏日的蝉鸣,高亢的、激烈的,叫得她整个人都像被火拱着,连心里都沁出汗来。
有那么一小会儿,萧负雪的手指静静陷在她温热的掌心中,微凉的、骨节分明的,犹如暂时停歇的白鸽,在风起时迅速离去。
她攥紧空了的掌心,悄悄抬眼向他看去。
青年眉睫低垂,不动声色,口中不疾不徐讲解着书中“故明主观人,不使人观己”的道理,便如他的字一样,负着一整个冬日的积雪,一瞬间便消解了窗外燥热的夏。
那日的课,他如常教导于她,随后便于皇帝面前请辞了这桩差事,说是“殿下天资聪颖,臣已无可教导之处”。
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堂课。
隔着石门,寂静的过道中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钥匙碰撞的声音。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望向缓缓打开的石门,却见是萧负雪的侄子萧渊。
萧渊入内,在外的狱卒便半开着石门退下。
“叔父。”萧渊上前,急切道:“外面都安排好了,请叔父速随我离去。”
萧负雪缓缓起身,他身形颀长,立于牢狱之中,麻衣囚服,仍难掩清雅气度。
“不必救我。”他轻声道。
萧渊急道:“谢钧这次是下了狠手,定然要取叔父性命的!明日便要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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