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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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皇帝穆桢屏退左右,留右相萧负雪与齐云密议政事。
穆明珠踏月而出。
皇帝身边的女官李思清主动送她出议政殿,低声道:“殿下近来身体不适,可还能应付马球赛事?”
李思清原是罪臣之女,因才学过人,于十五岁时被皇帝穆桢选在身侧,除去奴籍。自此李思清以女官的身份近身服侍皇帝,代拟诏书,已有整整十年。
穆明珠脚步一顿,这才记起来自己手上还有差事。
这一年乃是皇帝五十整寿,打从离正日子还有四五个月起,礼部便已经忙着张罗庆贺皇帝寿辰一事。各类庆祝活动中,最精彩的一项便是马球赛。太|祖昭烈皇帝酷爱打马球这项运动,带起的风潮一直流传至今,乃至于宫中有专门负责马球表演的宫女与骑手。皇帝的圣寿,寻常的马球表演自然会有,贵胄子弟之间的比试,也是一项观赏项目。
这样露脸的好差事,原本是新太子周瞻揽到了手中。谁知道圣寿未至,新太子就成了废太子。
前世穆明珠这会儿刚退了预政,只求母皇欢喜,得知后便主动揽了马球赛一事。她喊了萧渊来同自己一队,随后奉命入礼佛堂抄写《心经》。所以前世这场马球赛,多半倒是萧渊操持的。
女官李思清见穆明珠愣住,目露关切,轻声道:“若殿下有需要之处,可以告诉臣。”
穆明珠转眸看她。
传闻中皇帝有意许给萧负雪为妻的女官,便是李思清。
李思清容貌清丽,细看眉宇之间却有一股英气。她能获皇帝亲选,免除奴籍,本就文采过人,追随于皇帝身边,又习得弓马,年少时打马球也是博得满场喝彩的。
前世穆明珠其实一直隐隐嫉妒李思清,既因为李思清能长久陪伴在母皇身边,也因为她的才学样貌、乃至于皇帝有意撮合她与萧负雪。
好在穆明珠不是那等别扭的人,譬如这次入礼佛堂前,听到皇帝有意撮合李思清与萧负雪的传言,她不只是去堵了萧负雪,还曾亲至李思清跟前,同她笑言,“李大人可千万不要答应。至少要等本殿从礼佛堂出来,咱们公平竞争嘛。”记得那时候李思清只是抿唇一笑,露出浅浅梨涡,温婉包容。
前世李思清陪着皇帝穆桢一同死在了宫变之夜。
穆明珠凝视着眼前人,其实摒弃她自己那些私下的情绪,李思清倒算是真正关切过她的人,哪怕只是细微处的一个动作、同行时偶然的一语。
李思清见小殿下盯着自己看,微感疑惑,含蓄道:“陛下对这次的圣寿,极为重视。”
穆明珠低声一笑,明白李思清是好心在提点她。不提长江北岸虎视眈眈的鲜卑人,如今建康城外有扬州水患,建康城内废太子大案余波未歇,而政局愈是动荡不安的时刻,朝廷明面上愈发要作出普天同庆的样子,以抚定人心。
“我知道的。”穆明珠复又迈步向前,与李思清并肩而行,不提马球赛事,忽然道:“我上头虽然有三位姐姐,却不是一母所出,且在我幼时便都已远嫁了。”
李思清听她忽然提起前头三位公主,虽不知她用意,仍是安静听下去。
穆明珠转眸望着她,道:“李大人,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我不日便将出宫入府,届时怕是不能再日日见到你了。其实我小时候心里一直很羡慕你,现下更是喜爱你、敬重你…………”她语气恳切,道:“我能唤你一声姐姐吗?”
李思清愣住。
穆明珠见她没有推拒,便轻轻伸手,等她来握。
白玉阶下,宫灯与明月争辉,为女孩伸出的柔荑洒落一片亮银般的光。
她轻纱柔软的宽广衣袖,在夜风中微微摇曳,似主人一般,有着无穷耐心。
李思清身为罪臣之后,家中已无亲眷,深宫十载,人皆赞她明达政务、允文允武,可面上逢迎者多,知心者却无。唯有这位小殿下,天真活泼,明丽大方,有时会让她想起早夭的幼妹,忍不住加以照拂。只是小殿下从前待她,敬重有之,却失于亲近。
不及细想,李思清已然作出了回应,于怔忪中握住了小殿下伸来的手。
穆明珠粲然一笑,反握了她的手,与她挽臂同行,改口甜甜唤起“李姐姐”来。
玉轮皎洁,映亮两人前行的路。
随侍的宫人们手提宫灯,错后数步跟在两人身后,远远望去如一条光亮的长龙。
是夜穆明珠回到寝宫之中,唤了两个大宫女来,一个是跟随她在外的樱红,一个是操持内务的碧鸢。
她将要出宫开府的事情简单道来,“你们今夜告诉底下的人,过几日是跟着本殿去公主府,还是留在宫中,全凭他们自己拿主意——叫他们今晚想好了,明日或走或留,拟一个单子上来。”
这个决定来得颇有些突然。
樱红与碧鸢均感诧异,看穆明珠神色,却也不敢多问,齐齐答应下来。
这却是一个长夜。
穆明珠在这个长夜中,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中她仿佛又经历了作为幽灵的三年,同时也经历了第一次穿越后到十四岁这年的生活,就像是前世的她和带着重生记忆的她融合了一样。
次晨醒来的时候,穆明珠对于眼下发生的事情,不再像是隔着许多年去回忆了,记忆变得清爽起来。
比如她记起了南山书院小树林中,她要齐云脱衣时,当时齐云所说的“前番争吵之事”究竟是什么事。
争吵的起因是她转赠给谢钧的焦尾琴。
之所以说是转赠,是因为这把琴原本是齐云送给她的。
废太子大案中,齐云查抄涉事官员之家,手法干脆、行事利落。皇帝穆桢对他大加赞赏,赏赐他从所抄获之物中挑选三件。齐云只选了一件,便是这焦尾琴——隔日却送到了穆明珠宫中。
前世穆明珠因为这事儿还生了一场气,认为齐云奸滑狡诈。皇帝赏赐,他若是分文不取,既不给皇帝面子,又未免透着假。他不选能用得上的宝刀好马,反倒选了一把焦尾琴,转手送到她这里来。好嘛,她不但要不甘不愿背上“未婚妻”的名头,还成了他沽名钓誉的工具。
所以后来得知南山书院谢钧喜好古琴,穆明珠半是为了调戏谢钧,半是为了气齐云,便将这焦尾琴转赠给了谢钧。
谁知不几日,谢钧命人把古琴退回来,传话道“君子不夺人之美”。
穆明珠便清楚一定是齐云从中作梗,也被激起了性子,当下便道:“要么你带回去给你家主人谢钧,要么留下来本殿烧了烤火。”
那传话的人到底担不起毁了数百年名琴的罪名,又颤颤巍巍把焦尾琴抱回了谢府。
穆明珠余怒未消,径直问到齐云脸上,东西既然给了她,名声他已经赚去了,他还好意思管她如何处置那物件吗?
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就是这一次,穆明珠彻底把话说开了。
“本殿受不了这桩婚事了!”
“齐云你能听明白人话吗?本殿瞧不上你!若你还有一分自尊心,便该同我往母皇面前,拒绝掉这桩婚事!”
“本殿早就心有所属了!”
“你为母皇尽忠,有无数种方式,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就不怕将来绿云罩顶吗?”
不管她怎么刺激他,少年始终沉静立在窗下,黑色帽檐倾低,遮去所有神色,像是一柄没有喜怒的兵刃。
最后她骂得累了,坐下来,竟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道:“齐云,本殿知道这桩婚事你也不情愿,咱们二人并无情谊。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来日你也有了意中人,却因为今日之举,不能与之结为夫妻,该是何等的遗憾……”
一直立在窗下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不会。”
他的声音很凉,像是夏天的薄荷冬天的霜,可是语气深沉,仿佛已经深思熟虑了一辈子。
“殿下所说的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在臣身上发生。”
穆明珠有些疲惫得看向他。
少年帽檐微抬,露出的黑眸光华流转,望着她,无情道:“若殿下没有旁的事情,臣还有君令在身,少陪了。”
穆明珠的火气已经尽情发泄过了,彼时没有动怒,只是奇怪得打量着他,叹了口气,劝道:“终身大事,你不要置气。你回去仔细想一想,本殿说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本殿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待到母皇圣寿过后,你给本殿一个答复。”那时候的她,还想着不要扰了母皇圣寿前的喜庆氛围。
少年没有应声,深深往她一眼,转身离去。他转身之际,黑色披风扬起,露出了他握刀的手。
穆明珠看到他的手指,已经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之色,心中暗叹,少年恨成这般模样,也不肯松口,又是何苦?
那时候的她,还想着为自己自由平等的婚姻权抗争一番——哪怕是穿越到了古代,哪怕要违拗母皇的御令。
只因牢笼之外,有一个萧负雪。
穆明珠见牛乃棠欲言又止,慢悠悠道:“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牛乃棠有些慌乱得垂了眼睛,摇头道:“没、没什么了……”她方才只是一瞬情绪上涌,理智回笼,到底对穆明珠的信任还不够深厚。
穆明珠审视着她,情知这小表妹有所隐瞒,不过她并不着急。
一个好的猎人要有耐心。
来日小表妹主动讲的,必然比被强行撬开嘴巴不得不讲的,要更多、也更真。
穆明珠没有逼迫,只作不察,含笑道:“好。我今夜还有一场私宴要赴,这便去了。改日给你寻的先生来了,你可不许再躲懒。”
牛乃棠这次倒是乖乖点头应了。
建安城夏季多雨,今日晨起时还是个难得的晴天,穆明珠于傍晚时分出了牛国公府,往萧府中去时,已是阴晴欲雨,天边涌起暗色的云,坠坠的,似要沉落。
萧府之中,有两位主人,一位是右相萧负雪,一位便是萧渊,因叔侄二人都未曾娶妻,便仍于一府之中起居,只分了东西两院。穆明珠自正门入,经中路走去,便能明显察觉两院的不同。已是掌灯时分,萧负雪所居的东院仍是暗沉沉的,临墙不闻声息,唯有风过竹海的沙沙声,不知主人是否在其间;而萧渊所居的西院,却是灯火通明,隐隐有歌吹之声、从深处的园子中传出来,好不热闹。
穆明珠转过园中长廊,就见花丛之间设了宴,萧渊正与清客友人投壶为乐,花间有鼓有笙,歌姬垂了眉眼隐在灯影里弹着琵琶低声唱。萧渊已得了传报,早往入园口望来,一见了穆明珠,立时扬臂高声,笑道:“好好好,我的助力来了!这一局再不输给尔等!”他衣袖挽起,手中持了投壶的箭,折扇倒插在腰间,笑意中已带了几分薄醉。
宴中诸人见是公主驾临,都纷纷起身问安,一时歌吹声止歇。
“不必多礼。”穆明珠作势虚扶,示意众人起身,目光一扫之下,便已将在座诸人盘点清楚。她前世常与萧渊玩乐,对他府上的清客先生都有几分脸熟,今夜独有萧渊左侧的那文士面生——她前世后来却也识得。
这文士四十如许,异常清瘦,眉心深蹙,乃是故永和太子近臣虞岱的知己好友宋冰,如今赋闲在家。前世虞岱病故于流放之地的消息传来后,宋冰为其操持了丧葬,并在虞岱下葬后,沉湖以殉;萧渊因为营救虞岱失败,又得宋冰死讯,酒后染了风寒,也大病一场。
此时距离虞岱之死,还有不足一年。
穆明珠情知宋冰在暗暗观察她,却只作不知,上前对萧渊笑道:“本殿来迟一步,你已输了多少?”
“不多不多,只罚了一壶酒而已。”萧渊笑道:“你一来,我这队便要转败为胜了。”于是把箭簇转手递给她,同众人笑道:“我这一次的,由殿下来投。”
座中熟客都笑,道:“殿下一来,小的们不如直接喝罚酒便是了。”
“本殿还未动手,你们便都认输,那还有什么趣儿?”穆明珠笑吟吟接了箭簇,道:“方才凡出声的,一会儿罚酒加倍。”
于是鼓乐声再起,众人围拢在侧,都看穆明珠投壶。
投壶这游戏,原是从射箭来的。时下男子若是不会射箭,那是要被人笑话的。然而文士就算能射,未必人人擅射;而宴客之时,常有狭小不便射箭之所,便渐渐转为投壶。投壶又分两种,一种壶内装了红豆,投入的箭便会留在其中;另一种却是空的,箭投入之后能跃出来,擅长者能以一支箭往返百次,次次皆使之跃出。
穆明珠便是其中翘楚,投壶距离比射箭近,臂力便不是最要紧的,巧劲、角度与准度才是关键。
她投一次,箭中壶心,触底又反弹回来,如此反复,周边看客都齐声计数。
“一、二……”
数目渐渐攀上了“二十二、二十三……”
穆明珠却才手热,投箭不停,眸中笑意欣然。
歌姬也助兴,琵琶声激越,鼓乐大作。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众人齐喊的计数声越来越高,目光追随着穆明珠透出的箭簇,待见到它稳稳入壶,便发出欢呼般的计数声来。
“九十八!九十九!”
就在众人都等着破百之时,穆明珠忽然手握箭簇,停了下来,揉着发酸的小臂,笑道:“你输另一队多少数?”
萧渊看出她累了,笑道:“你再投中一枚,我便赢了。”
“你能输对方一百之数?”穆明珠不信,看透了萧渊的用意,背过身往席间走,在萧渊正有些失望的眼神中,随意将手中的箭簇往后一抛,却是正中投壶之内,这才却没有跃出。
“一百!”萧渊跳起来,笑道:“你方才这一手玩得漂亮,几时教教我?”
穆明珠一扬下巴,故作倨傲,道:“给本殿斟酒来。”
萧渊果然弯腰下去,提壶斟酒,亲自捧至穆明珠手边,笑道:“师父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穆明珠与萧渊坐于上首说笑,看底下分作两队,分曹射覆、吃酒藏钩,又有府中宾客所作新赋,由歌姬曼声轻唱出来,和着夏夜暖风中的花香,直叫神仙也恨不能来这人间繁华之所游历一番。
酒至半酣,宴至尾声,案上明烛堆泪,周旁乐音渐低,萧渊抽出腰间折扇,递予穆明珠看,醉眼含笑,语带深意,道:“这是我近日新得的爱物,最难得是扇面上的诗,乃是宋先生亲作……”他扣在扇柄的拇指轻动,立时便将扇面“哗”的展开,露出扇面上酣畅淋漓的字迹来。
穆明珠垂眸细看,见那字迹沉郁,诗中有“乌头白,马生角,死生终复见”等悲痛之语,便知这是宋冰为虞岱所作。她轻抚扇上字迹,低声道:“果然是好诗。”
萧渊留意着她的神色,闻言道:“酒劲上来了,倒觉园中闷热,咱们去池边走一走如何?”于是撇下满园宾客,与穆明珠起身而行,示意宋冰跟随。
池畔幽静,对面园中的灯火恍然似另一个世界。
从人远远侍立在后,穆明珠行至池边假山畔,驻足回望宋冰,手掂着萧渊递来的折扇,道:“这才像是个说话的地方。”便笑睨了萧渊一眼,道:“还吞吐什么?”
萧渊立在她面前,双眸发亮,恳切道:“我知自周瞻事变后,你不愿再沾手政务。若不是别无他法,我断然不会要你入这浑水。你若是不愿牵涉其中,便当今夜不曾来过,我也绝不怪你。”
穆明珠望向萧渊身后,见宋冰立于柳树下的阴影里、茕茕孑立,笑骂道:“萧渊,你这话说的没意思。我还不清楚你吗?我今日既然来赴宴,便不怕你揽下的事儿。怎么?”她挑眉笑道:“只许你做英雄,不许我做?瞧不起谁呢!”
萧渊双眸愈亮,道:“给殿下赔罪了!”便招手示意宋冰上前来。
宋冰从树影下走出来,快步上前,至于穆明珠跟前,径直跪下去,张口欲语,却喉头哽住。
穆明珠在假山石床上坐下来,淡声道:“宋先生起来说话。你要救虞岱?”
宋冰依言起身,稳下情绪,颤声道:“是。”
萧渊在旁解释道:“宋先生与虞岱乃是死生师友。自二十年前,虞岱被流放南下,便一直不能归来。虞岱老母在建康城中,一直都是宋先生在照料。半年前虞岱辗转托人递信回来,道是于南边酷热之地,身体已大为损坏,流放之处少食无药,怕是死在眼前,因此将幼子托付给宋先生。宋先生得信后,半年来寻遍了门路。只是虞岱当年辅佐故永和太子,锐意革新,触动世家利益,如今要救他性命,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干系非小。我素来敬仰宋先生才学人品,虽无缘得见虞岱,却见过他的诗作政令,因此愿意出手相救。我近来也是用尽法子,连你舅父穆国公和姨丈牛国公处的木钟都撞过了,可是他们要么是不敢沾手、要么只管打马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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