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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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政殿内的氛围却迥然不同,显得有些沉重肃穆。
皇帝穆桢坐于上首的龙凤须弥座上,示意女官把今日自扬州八百里加急呈来的奏报转给萧负雪翻阅。她本是寒门之女,不甘泯灭于民间,十五岁时入宫为侍女,入了世宗皇帝的眼,一步一步走到了皇后的宝座上。世宗在位的后十年,因身体不甚康健,而太子尚且年幼,诸多政务便交付于穆桢手中。她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便是八岁被封为太子的永和太子周睦。
永和太子周睦自幼聪颖过人,深受世宗皇帝喜爱,更是朝臣众望所归,本人更是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可惜天不假年,世宗皇帝驾崩之后,百日孝期未过,永和太子周睦也一病故去。其时穆桢所出的另外两子周瞻与周眈尚且年幼,不到亲政的年岁,而世宗皇帝另外育有八位皇子,却都不能服众。彼时世宗驾崩不久,时局动荡,鲜卑人虎视眈眈,大周当以稳固为第一要义。
穆桢自此临朝称制,做了大周的女皇帝,一眨眼便是十四年过去了。四年前,随着穆桢所出的第二子周瞻年满十四岁,朝臣中希望再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两年前,穆桢难以弹压汹涌群情,便立了周瞻为太子。可是这周瞻这太子做了不过一年,便因谋反遭废,被丢入了天牢。
此时皇帝穆桢端坐在龙凤须弥座上,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一双眼睛却仍是莹润有光泽。看着她,便叫人相信了那一句“岁月从不败美人”。不难想见,三十五年前,当世宗皇帝于深宫中撞见十五岁的穆桢时,该是怎样的惊艳。
与常人想象中的皇帝不同,穆桢通体穿戴朴素,身着藕荷色常服,样貌又有几分和婉,偶尔觐见的官员会惊讶于皇帝的和气。只有机要大臣,长久相处之下,才会见到她关键时刻露出的锋芒与机断。
半生惊心动魄的经历,都藏在皇帝穆桢眼角细细的纹路间。
“陈伦失踪了。”皇帝穆桢轻声道,搭在椅背上的手指痉挛似得抽动了一下。
萧负雪已经将奏章看到了尾声。
陈伦乃是凤阁侍郎,寒门出身,二十年前南山书院的甲等头名,由皇帝穆桢亲自取中,选入朝中。这二十年来,陈伦辅佐皇帝,风雨共度,乃是皇帝的心腹重臣。
这次扬州水患,去岁修筑的堤坝竟然连连崩塌,一州之中半数郡县都成了水乡泽国,受灾流民以百万计。
皇帝震怒,将扬州刺史等要员一撸到底,命陈伦前往监督赈灾、详查案情。
谁知道陈伦入了扬州地界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整整七日没了音讯。
萧负雪在来的路上,已经理顺了时间与事件,他记性过人,虽是重生而来,此时却没有生疏之感。他记得清爽,前世陈伦的确是死了。只是究竟死在何人手中,一直是个糊涂案。前世皇帝曾派齐云领黑刀死士前去秘密查探,但齐云遇险伤了腿之后,这件事情便没了下文。大约并不是查不到,而是因为查到了,皇帝反倒不愿再查下去了。
萧负雪心中有几个猜想,只是有待证实。
他想了一想,低声道:“不如臣亲往去查……”
皇帝穆桢缓缓摇头,道:“大周百事都要你参详过目,朕可不能放你出建康城。”她顿了顿,又道:“暗中查访的人选,朕已经定好了。”
萧负雪便知这多半指的就是齐云。
皇帝穆桢眸光一转,忽然问道:“外面可有什么风声?”
萧负雪清楚皇帝在问什么。
前世这个时间点,皇帝刚把废太子周瞻投入了天牢之中,将废太子党羽一网打尽。人心惶惶,而朝中再度没了储君,可是这大周总会迎来下一位君主,各方势力又在蠢蠢欲动,往自己看好的那一注上押宝。
萧负雪稍作沉吟,低声道:“一兔脱笼,万人齐呼——似是有些人心不安。”
皇帝穆桢蹙眉不语,隐有忧虑。她转了话题,对女官道:“去传外面两人进来。”又对萧负雪叹道:“也不知他们方才在外面拌什么嘴。”
话音方落,穆明珠便当先走入殿内,齐云解刀入殿、跟随其后。
穆明珠笑道:“母皇同右相大人说什么趣事儿呢?叫儿臣在外面好等。”
皇帝穆桢不答。
底下女官笑道:“正说殿下与齐驸马拌嘴有趣呢。”
穆明珠垂眸——其实母皇心里很清楚,她前世跟齐云并不是小儿女拌嘴,而是强烈反对这桩婚事。只是她的反对,对于母皇来说,没有任何力度,自然可以当成一桩玩笑,轻轻一笔带过。
皇帝穆桢道:“朕听说你半途出了礼佛堂?”
穆明珠应了一声,道:“母皇恕罪,儿臣今日抄经途中,忽觉眩晕,有些身体不适,怕是要辜负母皇厚望,写不完这千遍的《心经》了。”
称病躲懒,这种事情哪个年轻人没有做过呢?
可是穆明珠此言一出,一旁的萧负雪与她身后的齐云都抬眸向她看来,俱有几分诧异。
穆明珠原身其实打从娘胎里便不甚康健,从小就病病歪歪的。据说正因为如此,皇帝将她自□□给宫人抚养,直到五岁她高烧醒来,其实才算是皇帝与这小女儿五年来第一次见面。
皇帝穆桢不喜病弱之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凡是得她夸赞者,文采需好,武艺却也不能弱。譬如皇帝时常夸废太子周瞻为“吾家小豹子”。
穆明珠前世一心想要讨母皇喜欢,自幼便努力锻炼,调理身体,骑马射箭,不逊男儿,否则下午在南山书院,她焉能从齐云手中夺刀?这期间种种汗水的付出,不必细说。她也清楚母皇不喜儿女病弱,因此幼时读书习武,哪怕真的病了,也总是咬牙硬撑,坚持着熬下去。
所以人们都赞叹,说大周的小公主幼时体弱,然而越长大竟是越康健了,想来是佛光普照的缘故。
因而真正了解穆明珠的人便清楚,称病不写佛经,对于旁的子弟来说或许寻常,放在穆明珠身上却是极为反常的举动。
皇帝穆桢却似没有留心,平静道:“怕是有什么冲撞了。后日朕往济慈寺礼佛,你便随朕同行,诚心求神佛庇佑吧。”
穆明珠明白,母皇奉佛是为了巩固统治,其实母皇根本不信佛。
她抿一抿唇,乖巧道:“谢母皇恩典。”
齐云立在宫灯阴影下,望着穆明珠的背影,忽然察觉到另一道落在女孩身上的视线,却是来自右相萧负雪。
穆明珠走上前一步,又笑道:“还有一件事,要讨母皇的恩典。”
皇帝穆桢示意她道来。
穆明珠笑道:“儿臣想出宫开府去。”
皇帝穆桢微讶,至此才仔细向小女儿看来,口吻仍是和气的,玩笑般道:“去岁朕赶了你多少次,你总不肯走,怎么今日转了性?”
穆明珠素手一指萧负雪,现成的原因摆着,笑道:“公主府虽然修好了,儿臣却一向不曾去看过。今日托右相大人的福,儿臣过府一看,倒真有些喜欢那府邸。况且好好的府邸,空放着岂不是可惜了?”顿了顿,为了取信于皇帝,又笑道:“况且请右相大人过府,总比请他入宫,要容易些。”
最关键的是,只有出宫开府,她才能给自己配置长史幕僚卫兵,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穆明珠对萧负雪的心思,皇帝一向是知道的。
皇帝穆桢闻言,忍俊不禁,道:“你既然如此求肯,朕也不忍心推拒。只是若右相不愿受你烦扰,朕也不好放你出去。”
穆明珠立时会意,转身来至萧负雪身前,长揖求肯,含笑乖巧,“右相大人,本殿至多一旬烦你一日,求你便点头答允,让母皇放本殿出宫吧。”
她这一番故意作态,讨了皇帝喜欢。
皇帝穆桢一笑,立时满殿侍奉的宫人都笑了。
一片其乐融融之中,只有两个人没有笑。
一人是被她求肯的萧负雪,只认真看着她,良久颔首算是应允。
另一人则是隐在宫灯暗影中的齐云,于满堂欢笑声中,像是格格不入的异域来客。他望着正在萧负雪跟前说笑的穆明珠,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雾,隔开了他和她所在的世界。
而在众人欢笑声中,穆明珠眯眼望向上首的皇帝。
皇帝高坐在紫金龙凤须弥座上,两侧过份明亮的宫灯反倒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了。
穆明珠静静凝望着那高处。
前世,她的眼里只有母皇的身影,有时会觉得换个场所,母皇的样貌装扮就像是富贵之家贤良淑德的主母,会关切疼爱于她。现下,她第一次“看见”了母皇身下的那把椅子,是龙,是凤,是万人之上的荣光。
渴求爱是危险的,因为人无法控制爱的施予者。
但唯有那天下至高无上的位子,冰冷、坚硬、长久,只要她有能力坐上去,手中的权力便真实不虚。
穆明珠没有应答,望着窗外廊下等候的身影,道:“那是谁?”
樱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奴婢正要回禀,那是太医院的薛医官,来给殿下请脉的。”
穆明珠微微一愣,宫中并没有请平安脉的规矩,这薛医官来得奇怪。她听到这个姓氏,又看着外面那人的身影,大约知晓这人因何而来,便穿戴起来,命人请他入内。
薛昭乃是医学世家之后,将近而立之年,极瘦削清俊,走过来在旁边坐定时,身上有淡淡的药草苦香气味。
他见礼后,细细为穆明珠诊脉。
穆明珠左手由他把脉,右手翻着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来的帖子,垂眸心不在焉看着那华丽的洒金纸,静待薛昭开口。
“殿下身体康健。”薛昭收回手指,眉心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
穆明珠淡笑道:“那本殿就放心了。有劳薛医官。”便要让樱红送他出去。
孰料薛昭忽然又开口,有些迟疑得问道:“殿下可觉得……孤独?”
穆明珠微微一愣,怎么都没想到薛昭会有此问。
孤独么?她做幽灵的那三年,何止是孤独。
昨夜的梦,也是悠长孤独的梦。
其实细想来,连现代那一世算上,她又有几时是不孤独的?纵然是仆从簇拥的盛会上,她始终是一个人。
然而人生在世,谁又敢说自己并不孤独呢?
穆明珠转眸看向薛昭,并不急于否认,笑道:“怎么?薛医官连这都能从脉象上看出来?”
薛昭不答,垂眸恭敬道:“臣为殿下开一剂逍遥汤,疏肝解郁,旬月下去,可见成效。”
“有劳。”
薛昭便随着樱红出去,在侧间写药方。
穆明珠走到门边,看着他的侧影,渐渐与前世所见的那人重叠起来。这薛昭乃是萧负雪的好友,两人都崇信道学,只是一个身在医学世家,一个做了鸾台右相。前世宫变之后,宫中人员一番动荡,薛昭便借机辞去了医官之职,索性于东郊道观做了道士,萧负雪于政务之余,时往观中寻他论道谈天。做幽灵的那三年中,穆明珠飘在东郊道观那棵百年的梨花树上,看过许多次两人对坐而谈的场景。
如今薛昭忽然主动来给她诊脉,自然是受萧负雪所托。
昨日她于议政殿中,随口称病搪塞母皇,原来到底还是有一人记在了心中。
一时薛昭写好药方,由碧鸢送着出去。
樱红服侍穆明珠用早膳,指着漆案上两托盘的樱桃,又笑道:“殿下,这是怎么说——齐郎君又命人送了鲜果来,送来的人传话,说是齐郎君是给殿下赔罪的,说是昨日冲撞了殿下……”
穆明珠瞥了一眼樱红所指,只见水晶盘上叠着连枝带叶的樱桃,果叶如翠玉,果实红艳如玛瑙,已是初夏时节,难为底下人还能寻到这样饱满玲珑的樱桃。她是极爱食樱桃的,连带着给贴身侍女取了“樱红”这样的名字。
樱红虽是含笑汇报,却有些紧张得观察着穆明珠的神色举动,毕竟从前凡是齐郎君送东西来,殿下一向是要恼怒的。
谁知在樱红小心翼翼的目光中,穆明珠伸手向那水晶盘,拈了一粒樱桃在指间,送入口中,微微一笑,道:“甜的。”
樱红愣住。
穆明珠将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来的帖子递还给樱红,道:“替本殿推拒了。”
樱红忙应下来,却觉小殿下这二日的行事,与从前迥异。
早膳用到尾声,穆明珠宫中却迎来了客人。
萧渊凭借父亲的荫蔽,有直入宫中的腰牌,此时来寻穆明珠,隔窗笑道:“殿下好享受,日上三竿还在用早膳,怕是忘了我还在外面为殿下奔波……”
穆明珠不紧不慢擦着手,眼皮不抬,淡声道:“下次再扰本殿用膳,本殿便摘了你的腰牌。”
萧渊笑道:“我这次来真是有正事儿——殿下莫不是忘了圣寿马球赛一事?穆武他们那一队早选定了人手,咱们这边还没定下来。前些日子你在礼佛堂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出来了,定人选总该去看一眼。”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问道:“你今日不去书院?”
萧渊道:“书院今日歇课。”
穆明珠点点头,转身对樱红道:“派人去把乃棠郡主接到北苑马球场。”又道:“她若是不愿意来,便将她绑来。”
萧渊在旁听着,骇笑过后,起身道:“那咱们走吧?”
穆明珠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至——我这宫中还有些琐事要处理。”
一时萧渊离开,穆明珠召大宫女碧鸢入殿,看过宫人去留的册子,见除了四个年长的宫女,剩下的宫女都愿意跟着她出宫入府;而宦官则多数仍旧愿意留在宫中,只秦媚儿与另外两个得力的宦官愿意跟随出府。
穆明珠看过后,对碧鸢道:“这册子中愿意跟随本殿出宫入府的,你一一去问,若是其中有愿意留在宫中的,本殿另有赏银百两,看最后还有哪些人要出宫。”
宫中普通宫女的月银不过二两,一百两的赏银对于底下人来说是一笔巨款了。
碧鸢不但生得姿容甚美,而且胸有城府,闻言接了册子,不问缘由,只仔细应下来。
穆明珠这才出宫,往北苑马场而去。
这次圣寿的马球赛,她揽下差事之后,便成了她领一队,穆武领一队,一队各有七人。这比赛既然要噱头,便要有如她、穆武、萧渊这样的赛手;要兼顾好看,又要有专业的马球赛表演者。萧渊要她选定的,便是这等专业的骑手。
穆明珠抵达北苑马场的时候,恰好与后面赶来的齐云,在入场处撞见。
在齐云射瞎了穆武一只眼后,皇帝穆桢谈笑间,要二人结为一队参加这场赛事,不管他们二人私下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至少表面上皇帝要一个风平浪静。
若在从前,穆明珠偶遇齐云之时,多半视而不见,偶尔纷争之下,还会口出恶言。
齐云正要下马避让,却见穆明珠坐于骏马之上、竟主动向他点头致意。
他怔忪一瞬,慢了半拍才下马行礼。
大约是因为今日要对练马球的缘故,少年摘了官帽,穿着紧身的黑色衣裤,束起的乌发随着他翻身下马的动作扬起又落下,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紧绷的力量感。
“齐云。”穆明珠居高临下望着少年,想到了梦中忆起的大争吵,口中微甜,似是樱桃果肉的滋味还未散去。
齐云垂首,静静望着少女所骑的枣红马和那一角淡金色的衣衫,屏息等她发话。
穆明珠将他的情状尽收眼底,心中轻轻一叹,隔窗吩咐道:“樱红,去取一套干净衣裳来给齐郎君。”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回眸看他,问道:“你要不要沐浴更衣?”声气和缓,宛如好友叙话,仿佛方才疾言厉色的人并不是她。
齐云怔怔望着她。
穆明珠也不指望他说出什么来,便安排道:“你跟着樱红去换身干净衣裳,再回来说话。”
齐云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依言转身向门外行去,至于门外,却于窗下又抬首,低声问道:“殿下不生臣的气了吗?”
“你倒是也知道我生气了。”穆明珠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少惹我生气多好。”
齐云立在窗外,黑帽遮面,身后是一轮升起于墨色夜空中的明月。
“快去换了衣裳。”穆明珠摆手道:“若认真同你生气,我早气死了。”
若在前世,今夜注定是要不欢而散的。但如今穆明珠看齐云,总记得前世他以死报信的情意,自带了一层美化滤镜,况且做了三年幽灵又重生,本身的性情也比从前深沉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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