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故人何在
远处须弥山忽而震动,烟云滚滚,常抑问:“敢问阁下前来仙界,还是为了找寻复活芄兰之法?”孔宣沉默片刻,道:“不死药。”常抑道:“所谓不死药,便是魔晶,此地到处皆是魔晶。”孔宣道:“大错特错,真正的不死药岂是如此寻常之物?当年,所谓天帝以天外陨石共造了三颗不死药,一颗遭人盗走,一颗复活了猰貐,而最后一颗,消失于历史长河中,现如今方才显露端倪。”常抑道:“须弥?”孔宣点点头,道:“正是须弥。”见常抑毫无兴趣,又道:“你与我一般,以残鹤经转化异常,想必已然能结成元蛊,如此离魔神境界仅一步之遥。一旦成功,则集阿罗汉与魔神功力于一身,或能更进一步,踏入你我以往皆不敢想象的更高境界。”常抑以往确实从不敢这么想,即使是如他这般为真武痴狂、为强大执着之徒,也绝不想为了力量而沦为异常的傀儡。他曾是封印异常者,若真因异常而入魔,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孔宣道:“不死药仍在须弥山深处,你若能将它取出交给我,我会将我毕生武学精要倾囊相授。”常抑心中一动,但知此人表面如常,可内里疯癫,不可预测,他道:“你自己也办得到,为何不自己去?”孔宣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常抑道:“你先说你那功法有何特异之处?说不定我已经会了。”孔宣道:“你所学的天罡万千变是仙界之法,却非异域之道,如此粗浅,简直荒谬至极。而我在这万年生命中,所见所闻,感悟无穷,岂是你偷学盗会所能比?”一席话令常抑听得冷汗涔涔,心痒难搔,他道:“好,我答应你了!我这就去须弥山走一遭。”孔宣点点头,忽然站起,对常抑说出了最令他震惊的话:“仙界阿罗汉消失,是因为他们也来了异域,抵达九幽之外,沐浴异常之潮。他们可能已经剧变,既是魔神,又是阿罗汉。若真是如此,想要诛杀,绝非易事。”常抑脸上变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过了片刻,他向孔宣一拱手,飞向了须弥山。孔宣望其远离,忽而笑了笑,往反方向而去。这须弥山以往一直沉睡于亡糜之地,但因三界贯通,异常重至,复又出现。这正如鸦羽城下的古墓那般,是天地剧变的应验。由于吸收了猰貐真气,此间种种异状并未阻挠他半分,他顺利来到须弥上空,一挥手,千里云烟尽散,见到了下方须弥的景象。记忆中的简陋村庄已然剧变,无数黑色巨石如墓碑般立着,墓碑上是奇形怪状的雕塑,纪念着诡谲而混乱的神明;墓碑之下则通往无底的深渊,死者泣诉般的风从下方吹上,告诉常抑人类在扭曲亵渎的古神统治下那悲惨无极的命运。常抑见过这里,至少见过它的一部分,那是大驼龙克屠戮沉睡之地。但那时他们所在的,只是此地在凡间诡异的模仿罢了,并非此地真正的样貌。在那里,凡人尚可能生存,而在此,凡人皆成为了异物。常抑心想:“大驼龙克屠戮便是所谓的天帝?”或许它也只是天帝的投影。他运转搜魂大法,刹那间已对此间所有妖异方位了然于心,其中并无玄武境界的强者,但唯有一处无法探明。那便是他要前往之处。千丈墓碑上,一条深灰色的巨龙静谧地盘着,这巨龙的脸长满触须,鳞片闪烁着奇幻光芒,侵入人的心灵,令人疯狂,变成非人的怪物。常抑停留在巨龙面前,祂与常抑想象中的天帝不一样,可在异常的纪元,诸事皆超乎想象之外。这巨龙舒展身躯,只怕足有万丈长。祂张嘴发出叫喊,仿佛在深海之下百万条鲸鱼发出临死的悲鸣——尖锐、模糊、凄凉而邪恶。常抑浑身巨震,压抑灵魂的异动。它说道:“你的悲鸣将永远回荡在须弥山间,古时神界即将重临,世间万物又将被我统御。我又将是世界的神,太阳之王。”随着它的话语,一座又一座古老的墓碑亮起,释放紫绿色的光芒,空中出现无数巨物,常抑感到与它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纸,它们随时能冲出来,把自己撕成碎片。这巨龙便是曾被尊为天帝的古神,也或许是众古神中最强大、最可怕的一个。但常抑仍喝道:“不死药在哪儿?给我交出来!”巨龙咆哮,喷出诡异火焰,那火焰所到之处,墓碑得了生命,成为象首巨怪,但它们全身上下皆是触臂。巨怪们注视常抑,眼中射出邪光,单是这邪光便足以杀死成千上万的人。常抑使出神功,可以融合阴阳,净化天地,将火焰邪光接连化解。象首巨怪向常抑攻击,它们甩动数百丈的触臂向他击落。常抑手臂一转,正是一招松形鹤骨,非但将触臂弹开,更一掌反击过去,将这庞大大物震得后退,撞上它的同类,两者一同摔倒,地面剧烈震荡,它们竟摔得躯体粉碎。在他身后,另有巨怪来袭,常抑骤然冲锋,利爪刺入其肌肤,从它胸前穿过,身后穿出,鲜血狂喷,宛如瀑布。常抑在它体内翻江倒海,大肆破坏,这怪物踉跄着后退,蓦然间,它嚎叫着落入深渊中。但巨怪们攻势不停,转眼间又将常抑包围,如拍苍蝇般挥手拍打,那触臂更是灵活得匪夷所思,轨迹奇特无比,令人难以想象,常抑观察其势,骤然释放体内罡气,将其震退,随后手指连点,指力穿透巨怪脑壳,巨怪纷纷倒地。那巨龙见巨怪在常抑面前全无还手之力,转眼间接连死亡,又吐出另一种火焰,这火焰将墓碑烧得滚烫,放出更强烈的异变光芒。成百上千的墓碑,光芒相互叠加,一时宛如一轮诡异邪恶的太阳。常抑神色凝重,不敢怠慢,以元蛊境界的顿悟与之对抗,以弑神心法护住神魂。不久,他见自己的身子不断膨胀,遍体长满眼睛、嘴巴、翅膀,随后整个人又如面条般增长延伸,他心道:“诸象皆幻,神魂如常。”冥想片刻,种种异状消弭无踪。突然间,巨龙向他撞击,常抑等待的便是此刻,他召唤雷芒,无数雷剑斩中巨龙,巨龙坠落地面,可却毫发无损,烟尘中,它再度升起,向常抑吐出黑烟,黑烟能融化血肉,再令常抑成为异常的一部分,这便是昔日天帝曾异化诸神,令世界天翻地覆的邪法,由不死灵药中悟得的魔功。常抑立时施展两层护体功法,一层为心灵屏障,一层为净化之罩,如此方护得身心周全。那巨龙隐入黑烟,而常抑周围出现无数魔怪、无数武士,竟皆是往昔被天帝奴役而死这的亡魂。它们神情麻木而空洞,哀嚎着、尖叫着、转瞬蜂拥而至。常抑挥动雷芒,将众亡魂斩杀,但它们的灵魂并未重入轮回,而是如坠深渊般再度被巨龙的黑烟捕捉,借助异常之力重生。常抑不禁大骇:“这天帝巨龙体内有无数灵魂,它自己则隐藏其间,唯有将它们全数诛杀,方能战而胜之。”但此间灵魂只怕有数十亿众,即使常抑以阿罗汉的境界,也绝无可能斩尽杀绝,可天帝将自己隐藏的极好,常抑一时无法将他从藏身处找出来。他心想:“若要操纵这许多灵魂,它本体必然在身躯中央。”当即使出神朽,刹那间令数万亡魂神魂俱灭。更多亡魂从四面八方对他夹击围攻,常抑以弑神屠魔剑杀出重围,亡魂不断消散,但又似乎丝毫没有减少。然而这弑神屠魔剑极耗功力,过了许久,常抑渐感体力不支。亡魂击中他数次,巨龙的真身也攻势如潮,常抑在攻与守之间竭力维持着平衡,此战消耗剧烈,持续太久,常抑惊觉真武即将消退,若如此,他非但会败,更会沦为这天帝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超生。忽然间,他心想:“祂的肉身与灵魂融为一体,难以分辨。而我呢?我又需抵挡其躯体攻击,又需搜寻它体内灵魂,如何能敌得过他?”于是,他舍弃了肉身,成为最纯粹的灵魂体,进入天帝的灵魂世界。他不再关心身体是否已被天帝毁灭,他所能做的,只是以灵魂搜寻,找到天帝真正的灵魂。他仿佛在一瞬间搜寻了整个太阳,终于,他找到了天帝灵魂真正所在,灵魂之间的线如蛛网般密集,它却在蛛网的最角落,离所有灵魂最远的地方。他心想:“我以常理去推断异常的距离,又如何能识破祂的把戏?”他斩出千万剑,纵然这天帝的灵魂几乎坚不可摧,但在常抑面前,它毫无还手之力,唯有任其宰割。他将那古神之魂摧毁,旋即灵魂归位,只听到天帝凄厉的吼叫声,它体内的灵魂失去了控制,急切地逃离其身,旋即进入了它们一直渴望可不可及的轮回,终于灰飞烟灭。异变充斥了常抑,他已经成了一个可悲的怪物,比之天帝巨龙,此时的常抑更为可悲丑陋。残鹤在紧要关头保住了他的性命,常抑还活着,即使悲惨,可至少还清醒。他使尽浑身解数,遏制这恶化不止的异变,但一切似乎已然太迟,他观察自身,惊觉身躯的变异竟反向侵入灵魂,仅仅在躯体内耽搁片刻,灵魂已污染严重。他并未感到痛苦,反而产生了某种麻木的愉悦,他看着自己面目全非,像古神那样成为污秽亵渎、毁天灭地的妖异,心中却想到——这不正是他一直追求的奥秘吗?这不正是超越凡人智慧的知识吗?这不正是他曾经知晓却又遗忘,随后穷极一生苦苦追寻着的神通吗?他不知自己是在沉沦还是飞升,只是仰着脑袋,望着远处愈发奇幻的景象。他一直自以为走着坚定的路,但其实却一直迷茫着、困惑着,在顽固的不可思议的执念指引下,追寻着自我毁灭的目的,直至万劫不复,直至坠入虚空。但这是错的。不要忘了你是凡人,你曾经庸俗而善良,这世界曾经美好和平凡,万物生生不息,遵循自然的法则,天地自有常理,万变不离其宗。他在黑暗中坐起,对面站着一人,那人的面容模糊,身材既不强壮,也不瘦弱,气质平平无奇,毫无威严可言。世界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他的那一边有山有水、有树有花,天理循环,善恶有报。而常抑的这一边则以丑陋为美,以邪恶为善,混乱无极,变化无穷。那人道:“大人英明神武,高瞻远瞩,小人侪能跟随大人,实是三生有幸。”那人又道:“大人竟想提拔小人?啊,这...这...小人定不辜负大人的厚爱!从此以后,便是要小人替大人家打扫茅房,照顾猫犬,小人也义不容辞。”他说:“大胆匪类,胆敢顶撞大人!哪个不长眼的不知道咱们大人是当朝大将军,官拜太师!”他忽然哭泣,道;“大人,大人,您去哪儿了?小人是无能之人,小人不能没有您啊大人!”他穷困潦倒、颠沛流离、受尽欺凌、浑浑噩噩,偶然间,他恢复了清醒,心中又有了凡人的愿望,他想要当官,想要发财,想要尊严,想要爱情,他渴望一切凡人渴望的事,他很庸俗,俗不可耐,可他又爱着这世界,善待着这世上的百姓,想念着赋予他生命意义的那位大人,并且,他爱上了那个与他一样行尸走肉,饱受苦难的姑娘。那爱情如此热诚、如此真挚,太过强烈,誓死不渝。哪怕常抑经历无数前世,可他曾经拥有过的爱与之相比,仿佛苍白的谎言。那人咬牙道:“我实话对你说了,在我心中,只爱她一人。哪怕牺牲性命,我也不会舍弃她。”那人继续说道:“夫人,你等着我,我回来时,要见到你安安好好的。”随后,他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利刃刺穿了他,在痛苦万分之际,他悲伤地呼唤道:“大人,救救我,大人,我...我快要死了,她还在等着我,等着我回去见她,大人....”却听她说,成为洪荒仙帝吧,影子。常抑向影子伸出手,去触碰那平凡的世界,在一瞬间,世界颠倒,或者说,两者融合为一,再不分彼此。他知道自己并未哭泣,但他脸上全是泪水。他的故人不明不白的消失了,他找不着他,就像那位故人也曾踏遍千山万水、舍弃一生的幸福,寻找自己一样。常抑也一直想找到他,拯救他。但还是影子找到了常抑,并非常抑找到了影子。并非常抑拯救了影子,而是影子拯救了常抑。他睁开眼时,既是魔神,也是阿罗汉,但他同时又两者皆非,他已远远超越了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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