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大雪飞鹰
火灵道观中一片死寂，常雪鹰藏身于树上，察觉到其中气息微弱，可其他便探查不到了。
其中的敌人仿佛不存在了，他们当真强到这般地步，真气与自然灵气圆融混合，成为一体，再无分别么？又或者更糟，他们知道北狩军会来，因此设下了埋伏。
那漆黑的道观仿佛被笼罩在迷雾中，某种幽暗深邃，不可预测的气氛占据了它，它是活的，是危险的，是凶恶的，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无知无畏的、靠近它的人。
他从刘义隆眼中，也看见了恐惧。似乎下一刻，他就会开口下令撤退，撤回宫殿，龟缩不出，等待敌人找上门。
现在，每个人，哪怕并无灵知，哪怕再迟钝愚鲁，也觉得这件事生死难料。敌人之中有破云境的仙人，其余人各个儿也都超越凡俗，即使以一敌二，或也难以取胜。即使北狩军的虎影甲、鎏金刀再强，可敌人难道就没有法宝兵刃了么？
刘义隆低声道：“为了父皇。”
众人齐声道：“为了帝皇。”
常雪鹰知道他们不会再犹豫，尤其是统帅身先士卒，他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哪怕是死，也是极大的光荣。
刘义隆又道：“为了荣耀。”
众人同样又说了一遍，随后动身，脚步轻盈，悄无声息。临近窗口，往其中张望，未瞧见人影。于是按照训练，在入口、走道、窗口附近布下蕴含灵晶的陷阱。
忽听一声闷哼，地上有东西蠕动。常雪鹰立时察觉，嗅了嗅，殿内满是血腥、死亡的气味。
刘义隆问道：“怎么了？”
常雪鹰说道：“都死了。”
北狩士兵皆有暗中辨物之能，仔细查看，见那蠕动的残存者容貌与陶乐宗宗主乐凌兆画像上一模一样。众人再望向各处，一共十二具尸体，皆兵刃出鞘，似欲迎敌，可立时便死了，毫无反抗之力。
众人点燃火把，照亮大殿，看得更清楚了些。乐凌兆此行所有人，已然被杀，浑身骨骼寸断、筋脉扭曲，像极了练功走火，浑身抽筋而死。
不经意间，众人已浑身冷汗，却感到寒气如刀刃般贴着肌肤游走。
刘义隆颤声道：“皆无影。”
众人心头巨震，道：“统领，这是金龙侯干的？”
刘义隆道：“父亲对我说过类似的..情形，前秦的金仙派人刺杀金龙侯，无论布置多么隐秘，委派者多么厉害，都在半途中莫名其妙死了。死状令人捉摸不透，仿佛被....被自己的影子杀死。皆无影之名，由此而得。”
常雪鹰身子摇晃，只感眼中金光直冒，口干舌燥，几乎想呼喊自己的父亲。他想质问他——你已离家太久，杳无音讯，你为何抛下雪鹰？你当真不要雪鹰了么？我一直想念你，想见你，你何时出来见我一面？
博轩雅的手按上了常雪鹰的肩，道：“弟弟，别害怕，姐姐在。”
常雪鹰险些紧紧抱住她，但强烈的意志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众人议论纷纷，问询不止：“莫非金龙侯还活着？”“他既然出手帮了咱们，为何不现身？”“帝皇神功盖世，不知与金龙侯孰强孰弱？”“统领，咱们是不是该举办盛宴，恭迎龙侯回归？”
刘义隆道：“不可声张，无论出手的是谁，他并无恶意，反而帮了咱们大忙。他既然无意露面，我们也不可逼迫。”于是跪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拜了拜。众人也如他般照做。
他又派人释放此地存活的僧众，审问殿中情况，但僧众皆在地窖，无人能答得上话。
返回途中，博轩雅与常雪鹰并肩骑马，博轩雅道：“弟，生我气了？”
常雪鹰说道：“不，雅姐，我哪敢？”
博轩雅道：“你还是小孩子，男女之情你不懂，唉，都是我不好，一路上逗你玩，令你动了心思。雅姐做的不对，这就向你赔不是。”
常雪鹰笑了几声，道：“雅姐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好好的，何必忸忸怩怩，胡思乱想？”
博轩雅道：“就是，以你的天资，能找到比姐姐好一百倍的。到时候成亲，姐姐喝你喜酒，送你一份大礼。”
两人说说笑笑，心中芥蒂全消。这返程的气氛轻松了不少，众人谈及金龙侯，谈及死去的大仙，又谈及该如何向那些远征前辈吹嘘此事，脸上也满是笑容。
回到家中，常雪鹰唤道：“儿子！儿子！快出来！我爹来了！”
常抑郁坐在椅子上，正自斟茶倒水，道：“叫你爹何事？”
常雪鹰兴冲冲地将今天奇事一股脑说了，常抑郁心想：“实则若当真相拼，你们未必会输，我就怕你小子临敌变强，太过离谱，所以先替你料理干净。”
等常雪鹰说完，常抑郁道：“你们这虎影甲、鎏金刀里头，蕴含着灵晶，你是知道的。”
常雪鹰点头道：“我知道。”
常抑郁道：“你们所服用的秘药，实则也是用灵晶做的，你知道么？”
常雪鹰吓了一跳，道：“这我可是头一回听说。”
常抑郁道：“这灵晶极为稀罕，原本只存在于九幽之地，无法逾越异域仙界边境。可现在，我怀疑在宋国境内，有一处极大的灵晶矿，足以供应一支千人的北狩部队。”
常雪鹰说道：“我记得你说起过，这灵晶似乎是....异常真气凝聚而成的。”
常抑郁道：“不错，而这异常真气一旦受异域某种魔音影响，危害极大，会引发畸变，导致面目全非，灵魂扭曲。”
常雪鹰骇然道：“那所有北狩军士兵不全都.....”
常抑郁道：“是，他们全都有隐患，但那类魔音现在还无法传到这儿，你即使告诉了他们，也不过是危言耸听，无人会相信。”
常雪鹰心想不错——刘义隆对他说过：如今局面艰难险恶，岌岌可危，除了北魏之外，仙界对凡间的态度十分决绝，即便非视作蝼蚁，也被当做猪狗，宋国、魏国甚至整个凡间最大的敌人，实则并非彼此，而是仙界。纵然凡间有强者顿悟飞升，可仍远不及仙界进步之快、强者之多。故北狩军训练之法非但必要，简直是不可或缺，是凡间对抗仙界的关键，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宝。
常抑郁叹道：“北狩军皆依赖这灵晶，这么做虽好处极大，却也框死了他们的极限。除非他们掌握了锻造魔晶的技艺，否则难以逾越菩提破云之巅。”
常雪鹰问：“魔晶？那又是....”
常抑郁道：“那是更危险的事物，总而言之，我是在告诉你，不可依赖这秘药、装备，你得找到自己修行的路。”
常雪鹰闻言，深以为然，道：“抑郁，你这语气还真像我爹似的。”蓦然又道：“你别接话，少占我便宜！”
此时，屋外传来欢呼声，原来竟是驰援边城的将士们星夜赶回，常雪鹰询问同袍边城战事如何，却得到消息——双方对峙之后，竟在城下握手言和，北魏南猎军就此退走，免去了一场血腥之灾。
常雪鹰愣在当场，随后去见刘义隆。果然不出所料，刘义隆脸上殊无喜悦之情，唯有深深的失望。
常雪鹰说道：“统领，你想明白了了么？”
刘义隆眼睛红肿，道：“我不愿想明白，你说来听听？”
常雪鹰说道：“并非双管齐下，而是调虎离山。想除掉你的，不是北魏，而是....”
刘义隆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坐倒在地，他道：“我...我担心你，想救你，把我最好的战士派出去给你，你却....你却想....”
常雪鹰说道：“北狩军是帝国最强大的军队，除了帝皇之外，他们只听你的指挥，北魏忌惮你，仙界忌惮你，甚至你的兄长....”
刘义隆一拳砸在地上，石屑纷飞，他道：“你再说下去，便是挑拨我....”
常雪鹰说道：“若是常影在，便会毫不犹豫地告诫帝皇。”
刘义隆露出惨笑，道：“是啊，是啊。”
常雪鹰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统领，我只是劝你要小心些。”
刘义隆不答，两人一齐望着宫殿外升起的太阳，阳光刺眼，却驱散了黑暗，驱散了心中阴影。
......
两年之后，一封来自北魏的求援信送到了宋国帝皇刘裕手里。
信来自于北魏皇帝拓跋珪，他的语气卑微恭敬而急切，称刘裕为兄长，又说来自仙界的妖仙在北魏境内掀起叛乱，声势浩大，北魏接连战败，敌军逼近皇城，南猎全军覆没，局面危如累卵，恳求宋军支援，救兄弟邦国于水火。
刘裕看信时是在夜间，他立即召朝中大臣与诸王商议。刘义隆星夜兼程，赶回建康城，拜见父皇。他回京之事引起轰动，毕竟这些年他率领北狩与北魏交锋，屡战屡胜，威名赫赫，但他留在边关处理战事，极少回京，城中王公贵族、千金少女，无不对他朝思暮想，念兹在兹，可却欲见而不得。如今回城，众女子自然是挤破了脑袋也要见他一面。
常雪鹰伴随刘义隆左右，穿过众女子大呼小叫、翘首期盼的大街，来到宫中，见到了北狩军称为神明的男子——宋国帝皇刘裕。他约莫四十岁不到年纪，穿银色长袍，胸前一红色虎首，似是金属，衣袖上红龙缠绕，容貌端庄，神情严肃而慈爱，令人联想到了大山大河。当常雪鹰凝视他时，恍惚间竟瞧见神圣的光辉发自于刘裕体魄，心跳不由加速，生出崇敬畏惧之情。
常抑郁心想：“十多年不见，刘裕这小子也快达到天宫境了。”而传说刘裕的铠甲名为“虎龙”，威力更远在其余北狩铠甲之上，足以助他超越天宫境界。
刘裕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遥远，仿佛山间虎啸的无尽回音。他道：“仙界妖邪如今于北魏肆虐，屠戮凡人无数，南猎军已然覆灭。昨日魏帝修书一封求援，诸位爱卿觉得该如何处置？”
刘义隆不料与北狩斗争多年的北魏南猎军竟被全歼，不由震惊。常雪鹰心想：“南猎军是北魏招募仙界高手组成的大军，个体极强，但协同甚弱。与我们打仗也是负多胜少。只是即使如此，我们也决不能将他们一举尽毁。莫非敌人竟强到超乎想象的地步？”
只听二皇子刘义真说道：“恭喜父皇，这北魏冒犯父皇天威，罪无可恕，如今即将灭亡，正是神罚天诛，一场报应。咱们应该举国欢庆，何必管他们闲事？”
刘义隆当即说道：“父皇，北魏纵然曾与我国争斗，但终究同为人类。而仙界自诩为神，对咱们饱含恶意，其中歹毒者欲灭我全族而后快。若他们当真灭了北魏，下一步便是大举进攻我国。如今，我建议与北魏摒弃前嫌，携手合作，共同御敌，令仙界妖人再不敢小觑。”
刘义真喝道：“三弟！你打赢了几场仗，便真不知天高地厚了么？且不说这封信极可能是北魏的毒计，欲假借此说辞，或引我国将士入境谋害，或令我国将士为其送死。即使此事为真，可那强敌也必然非同小可，你是想让我国辛辛苦苦培养的将士们全都客死异乡么？”
刘义隆道：“兄长，义隆并非头脑发热，做事鲁莽之辈。来此之前，我这位常雪鹰兄弟确然从北魏军营中夺得密信，经多方证实，北魏的确到了走投无路、行将灭国的边缘。至于敌人强弱，眼下不得而知，但若不趁北魏与其尚能周旋的时机，探知敌人虚实，则无论是越过边界作战，还是固守城池、龟缩墙后，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朝臣中分作两派，一派赞同刘义真，一派赞同刘义隆，大皇子性格懦弱，犹豫不决，争论许久，却听刘裕说道：“这位常小兄弟，便是率领怀远三百勇士，连败北魏南猎‘铁幕营’、‘黑山营’、‘血药营’的‘大雪飞鹰’么？”
常雪鹰跪拜在地，答道：“帝皇在上，末将不敢当。”
他感到刘裕坚定而柔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禁抬头相望。刘裕仔细端详他的脸，问道：“你觉得咱们该当如何？”
常雪鹰想了想，答道：“我认同统领所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到了北魏，进可攻，退可守，再不济也能探听情报，何乐而不为？我们此举并非为了北魏皇帝，而是为了拯救凡人百姓于苦难之中。”
刘裕点头答道：“正该如此，我心意已决，北狩军将士即刻北上，迎击所谓仙人，非为皇权霸业，只为黎民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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