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怪老人 2
小天使直升机轻捷地越过大海,擦过岛上哥特式建筑的尖顶,直接降落在洁白松软的沙滩上。没等直升机的旋翼静止,小元元就欢呼着跳下去。他只穿着小裤头,赤着脚在浅水里嬉戏,白色的海浪亲吻着他的脚丫。远处,几只神态傲然的海鸟旁若无人地踱步,对面的陆地和楼房半隐在水面之下。小元元不知疲倦地喊着,笑着,跑着。一枚色彩鲜艳的贝壳,一粒透明的沙子,一只胆怯的小蟹,都能引起他真诚的喜悦和激动。宪云夫妇穿着泳衣坐在沙滩上,看着这个遇赦的小“囚犯”,欣喜中夹着辛酸。宪云喃喃道:“可怜的元元。”重哲安慰着妻子:“其实蒙昧也是一种幸福。正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一样,当他们还处于蒙昧时是无忧无虑的。他们正是偷吃了智慧果,才被放逐出伊甸园,人类才有了忧患、悲伤、痛苦和罪恶。”元元又跑远了,听不见他们的谈话。爸妈也不在身边,宪云觉得,总算有机会一吐积郁了。她激动地说:“重哲,我真的不明白,元元的心智发展为什么会突然停止。在5岁之前,他的成长一直是很正常的呀。”47岁的生物学家沉思着,想给妻子一个最实在的回答。他们没有注意到一辆相同型号的小天使直升机停在不远处,那个怪老人步履艰难地爬上沙滩后边的一个高台。他喘息着,掏出一件尖状物对准远处的朴氏夫妇。他慢慢转动远距离监听器的旋钮,朴重哲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宪云,记得20年前第一次到你家时,我对元元的断言吗?尽管那时出语狂妄,但我想结论还是对的。不要看元元在人群中已几可乱真,可他缺乏人类最重要的本能,即生存的欲望。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生命的灵魂,缺少灵魂的肌体只可能是一个泥胎木偶,是一个无灵性的机械。所以,它只能具有智力,不能具有人类的心智。”“但你怎么解释他在5岁前的正常发育呢?”“宪云,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你难道没想到,爸爸性格的改变,咱们家中那种怪异沉闷的气氛,都是从元元5岁后开始的吗?这绝不会是巧合。宪云,这道帷幕的后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被精心掩盖着。”宪云勉强笑道:“你太神经过敏了吧?我想,正是元元的失败对爸爸打击过大,才使他性情变得古怪。”重哲知道宪云有意无意在维护父亲的形象,他没有坚持,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恐怕不那么简单,宪云。我20年来潜心探索,就是想为小元元输入生命的灵魂。可惜,我是一个志大才疏的笨蛋。我曾狂妄地自信,胜利对于我只如探囊取物,但是现在——”他悲凉地说,“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否取得突破。”他神态黯然,目光痛苦。宪云轻轻把他搂入怀中:“重哲,不要灰心。我相信你的才华。”“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成功的,宪云,你爸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宪云很惊疑,丈夫的话与母亲说的竟然不谋而合。她抬眼望去,暮色已不知不觉降临,大海对面,远处的灯光已经开始闪烁。小元元这会儿反常地安静,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衬着太阳的最后几缕余光,就像黑色的剪影。不知何处飘来缥缈的钢琴声。重哲叹口气说道:“明天是第140次计算了,我很担心还像过去那样,在接近胜利时,整个大厦突然崩溃。”他的声音苍凉凝重,透着浓稠的苦涩。宪云觉得是说话的时候了,她把丈夫轻轻搂紧,凝重地说:“重哲,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坚持约你出来?我想请你来看这生生不息的海浪。它们永不疲倦,永不停息。正是这无尽无止的运动孕育了生命,它象征着生命的顽强和坚韧。重哲,你和爸爸研究的都是宇宙之秘密,一代人两代人的失败算不了什么,希望你达观一点,不要步我爸爸的后尘。他被失败完全压垮了,连心灵也变得畸形。而在从前,他是个多么可亲可敬的爸爸啊。重哲,失败不可怕,被失败压垮才是最悲惨的。我已经失去了开朗慈祥的爸爸,不想再失去丈夫。你能认真想想我的话吗?”她把心中蓄积多年的话全部倒出来。重哲悚然惊觉。他举目远眺退潮的海水,看那一线白浪在礁石间嬉闹。这生生不息的海浪,即使在退却时也充满生机。他觉得心灵上的重负片刻之间全甩掉了,有一种火中涅槃的感觉。他笑着把妻子拥入怀中:“谢谢你,我的好妻子,我会牢记这些话的。”宪云高兴地站起来,她这时才发现暮色已重:“哟,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还要为元元过生日呢。元元,回家啦!”没有回音。元元的背影嵌在夜幕里,一动也不动。宪云担心地跑过去,她看见元元正在苍茫的暮色中发愣,那种忧郁沉重的神态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把元元的头搂到怀里,小心地问:“元元,你在想什么?你不舒服吗?”元元苦恼地说:“姐姐,我在这儿看日落,我看见又红又大的太阳慢慢沉到海水里,天慢慢黑下来。就像我睡觉时,你们关了睡眠开关后,有一种黑漆漆的颜色漫上来把我湮没。姐姐,我老是觉得我身上有一件重要东西丢在那片黑色中了。是什么呢?我想啊想啊,想不起来;想啊想啊,想不起来。”他的沉重心态与“5岁”的年纪、“5岁”的面容很不相称。宪云无言解劝,只有怜悯地看着他。那边朴重哲已发动了直升机,他喊着:“宪云,把元元抱过来吧!”宪云赶紧抱起元元,笑着奔上飞机。后边,那位怪老人眼睑抖动着,慢慢取下假发和假须。他听见了重哲对他的怀疑、宪云对他的怜悯,也触摸到元元灵光一现的心智。这些东西搅成炽热的岩浆,在他心里激烈翻腾。但不管内心如何,他外表仍然冷漠肃然,像夜色中的花岗岩雕像。等到那架直升机钻入夜色中,他才蹒跚地走过去,启动了自己的直升机。途中他不时地看看自己的手表,那上面有个红点不时地在闪烁着,伴着唧唧的警告声。这是元元的行踪指示器,在100公里范围内有效,至于信号源,自然藏在元元身上。妈妈已经等急了。终于,夜空中出现了一个红点,一架小天使直升机飘落到草坪上。妈妈过来埋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元元,玩得开心吗?”元元早已忘掉了那些扰人的思绪,他咯咯笑着扑到妈妈怀里:“真开心!妈妈,下星期你也去,好吗?”“好,只要有时间,我一定陪元元去。”他们用磁卡付了直升机的租金,把驾驶开关扳回自动挡,一个电脑女声说:“谢谢你租用夏天公司的旅游直升机,再见!”直升机的旋翼又旋转起来,它像一只驯服的小精灵,自动飞回去了。他们走进客厅,元元伏在妈妈怀里,唧唧呱呱地说着今天在海边的见闻,说着怎样与深冷电脑打了个平手。妈妈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笑着一个劲儿点头。重哲回卧室换衣服去了,宪云没有去。她侧耳听着夜空,似有所待。不久,隐隐约约传来直升机机翼的旋转声。这个声音消失后不久,孔教授进门了。他拎着一个小包,面色冷漠,对妻女微微点点头,便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元元已回到自己的卧室,宪云苦笑着对妈妈说:“又跟踪我们一天。”她不愿让重哲听见,声音压得很低。对爸爸这些怪异得令人脸红的行径,即使对丈夫,她也隐瞒着。宪云妈也熟知丈夫的怪癖,她唯有苦笑:“这个怪老头。”宪云有些话已憋在心中很久了,她迟疑地问妈妈:“妈,是否请精神科医生为爸爸诊治一下?”妈妈一个劲儿地摇头:“绝对不行,孩子,你知道老头子性子刚烈,自尊心极强。让他意识到自己有精神病,会马上要了他的命。我们还是为他遮掩着,叫他安安生生地度过晚年吧。”重哲换好便服走出来,喊妻子快换衣服:“元元呢?该为小寿星祝寿了。”妈妈赶紧换上笑容,催促女儿:“快去快去,我去摆好饭菜。”孔昭仁走进书房后,顺手关上厚重的栎木门,拿过遥控器按了一组密码,墙上那幅国画又变成了屏幕。他习惯性地把屏幕切换到各个房间。元元的卧室内,元元正在摆弄从海边带来的贝壳,表情十分投入,看样子他早已忘了在海边时偶一闪现的思虑。客厅里,母亲和女儿正在密谈他的精神病,她们没料到被议论者正在清清楚楚地监听他们的谈话。但这位“性子刚烈”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仍是表情冷淡,不动声色。后来,宪云也回卧室换便服去了。重哲躺在沙发上看电子报纸,妻子开始用微波炉加热菜肴。一切正常。他一边观察屏幕,一边把提包内的东西拿出来藏到一个秘密抽屉里,有假发、假须,最后一件东西沉甸甸的,赫然是一把大功率的激光手枪!他动作熟练地检查了手枪的功能,放入秘密抽屉,为手枪蓄能器充上电。然后,他细心地锁上秘密抽屉,关上屏幕。室内电话响了,妻子出现在电话屏幕上:“昭仁,该吃晚饭了。”他简短地回答:“好。”然后再一遍检查了秘密屏幕和秘密抽屉,出门时他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门锁。平时他的书房是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餐厅里,五个人围坐在一张长方形餐桌旁。灯光熄灭了,元元妈端着一个硕大的蛋糕走进来,五簇黄色的烛光摇曳着,映着元元妈喜气洋洋的面容,也为餐厅空间涂上温馨的暖色。宪云和丈夫拍着手笑着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小元元,许个愿,吹蜡烛吧。”小元元咧着嘴笑,闭上双眼默默祝告一番,然后呼地吹熄蜡烛。灯光亮了,元元雀跃着拿来刀子切开蛋糕,分发给大家。大家都在吃蛋糕时,元元凑到姐姐跟前悄声说:“姐姐,你猜我祝愿的是什么?”“是什么?”“我祝愿爸妈长寿,也祝愿我快快长大。姐姐,这是我的第37个5岁生日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到6岁呢?”宪云的心房猛地一紧:他还没有忘记这档子事!但元元并没真正把这事放在心上,说完这句话,他仍然毫无心机地又说又笑。宪云放下心来,不过她仍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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