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上帝的秘密 1
20年前,那时宪云25岁,正是鲜花般的年龄,是一个才貌出众的姑娘。有人说,没有意识到自己美貌的姑娘才是真正的漂亮,宪云正是这样的美貌天成。她从不花费心思去刻意求美,因而也就没有那些“美女”们的通病:矫揉造作、顾影自怜、自我封闭,等等。她24岁读完博士后投到托马斯教授门下,兴致勃勃地到非洲去了──那儿及亚马孙流域有世界上仅存的大规模自然保护区。秋天回来时,她晒得又黑又红,粗糙的手背和面颊记载着非洲的风霜。她风风火火地闯入家中,扔下背包,和爸妈紧紧拥抱在一起。宪云爸表情冷漠,在女儿的拥抱中像一株枯干的橡树,但宪云妈知道,他的内心是十分喜悦的。宪云急急地问:“元元呢?真想他呀。”“他就在外边玩。”妈妈揶揄地说,“云儿,我怎么觉得你身上还带着猎豹或黑猩猩的野性,那个文雅恬静的大家闺秀到哪里去了?”宪云笑道:“妈妈放心,我马上就能装扮成那样的乖女孩。”元元大概听到了动静,抱着家养的白猫在门口探探头,立刻欣喜若狂地跑过来:“姐姐!姐姐!”宪云把他抱起来,蹭着他的脸蛋问道:“元元,想姐姐吗?”元元调皮地说:“想,没人玩儿的时候才想。”宪云抱着他坐到沙发上,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黑黝黝的非洲木雕:“元元,姐姐送你的礼物。”这是一个黑人男孩,浑身赤裸,卷发,体形瘦长得十分夸张,撅着小鸡鸡。元元高兴地搂入怀里:“谢谢姐姐。”这时白猫挣下地跑了,元元也从姐姐怀里挣出来。宪云喊:“元元别走!姐姐还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元元的声音已到门庭外了:“姐姐,晚上我再找你玩!”听着急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宪云对妈妈苦笑着:“这个孩子,还是一点不开窍,只知道玩,按说他已经23岁了。”妈妈立即接过话头:“说起年龄,宪云,你已经不小了,你答应过这次回来要考虑婚事的。”宪云落落大方地笑道:“爸妈不问,我也要向你们汇报的。晚上我想让他来家里。”妈妈揶揄地说:“是哪个‘他’呀?”“他叫朴重哲,韩国人,遗传学家。他今年夏天在非洲,我们在察沃国家公园相处过一个月。爸爸,据他说你们认识。”爸爸刻薄地说:“我认识他,一个狂妄的小天才,属于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类型。我怀疑你们是否能长相厮守。要知道,你是在五千年的中国文化中浸透的,血液和胆汁里都溶有泱泱大国的风范,而他——”他轻蔑地说,“多多少少有点暴发户的心态。”宪云不满地低声喊:“爸爸!”爸爸一挥手,冷淡地说:“不必担心,我会尊重你的选择。”说完拂袖而去。宪云和妈妈相对苦笑。妈妈皱着眉头说:“云儿,不要难过。你知道怪老头的脾气。不管他,晚上你把重哲领来吧。他……也是研究DNA的 ?”妈妈忧心忡忡地说,“孩子,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DNA研究是一块噬人的泥沼,投身于此的人只有两种可能,或者胜利,或者被拖垮,甚至疯狂。这是一个遗传学家老伴的人生经验,孩子!”晚上,宪云挽着重哲的胳臂走进家门。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穿一件名家制作的夹克衫,衬衣不扣领口,目光锋利,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浅笑,黑发,桀骜不驯。宪云心醉神迷地看着夫君时,不由得暗暗承认,爸爸的话也的确有言中之处——才高八斗的朴重哲确实有些锋芒毕露,咄咄逼人。重哲进门就看见了客厅中的孔子画像。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宪云,宪云抿嘴笑道:“告诉你,我是孔夫子的嫡系后代,是他的百代玄孙。”朴重哲略有些惊异,微笑着感慨道:“在你们这个古老的国家中,到处可以触摸到历史的遗迹。真的,我知道孔家是世界上最悠久的家族,但我没想到你竟是这个神秘家族的嫡孙。”他朝孔夫子鞠了一躬:“韩国也是在儒家文化圈中,我的祖辈中有几个著名的硕儒,所以我对夫子是很敬仰的,只是,我对他老人家‘夷夏之防’的观点颇有腹诽。希望老人家不要拒绝一个东夷的后代做孔家的东床快婿。”宪云笑骂一句:“贫嘴。”这时重哲看见宪云爸出来了,立即收起戏谑,恭恭敬敬行了礼:“孔伯父好。”老人没有回礼,也没有回话。他端坐在沙发上,冷冷地打量着这位韩国青年,屋内出现了冷场。随后进来的妈妈迅速扭转了气氛,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控制着谈话的节奏,她问了重哲的个人情况后,又问:“听说你也是研究遗传学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主要是行为遗传学。”“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你不要以为一个生物学家的妻子也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我教我的哆来咪,两人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内政。”宪云、重哲都笑了,重哲很得体地说:“伯母,我有幸听过你的一些交响乐和奏鸣曲,如《恐龙》、《母爱与死亡》等,我想,能写出这样深刻磅礴的作品,作者必然对生物科学有最深刻的理解。”接着,他仍按宪云妈的要求简洁地介绍着:“生物的许多行为是生而有之的。即使让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保持父母群体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却不会走路;而马驹和鸡生下来就会跑,小海龟生下来就能辨别大海的方向并扑向大海。”他看看宪云爸,老人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姿态僵硬,像一具木乃伊。重哲继续说下去:“许许多多的生物习性得之于天授,而不是亲代的教育,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比如昆虫是四代循环的:卵、幼虫、蛹、成虫。幼虫是纯粹的吃食机器,而虫蛾是纯粹的生殖机器,甚至于没有口唇,所以,即使是同一种昆虫的不同形态,也几乎相当于不同的种族。但它们仍能准确地隔代重复亲代的天性。有一种习惯于生殖迁徙的蝴蝶,能准确地记忆从北美到南美长达数千公里的路程。它是从哪儿学得的知识?要知道,子代蝴蝶和亲代蝴蝶,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是完全隔绝的。”宪云和妈妈都在注意倾听,重哲又说:“还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挪威旅鼠在成年时会成群结队投入大海自杀,这种习性曾使生物学家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它们投海的地方原有陆桥与大陆相连,原来这里是鼠群千万年来季节迁徙时的必经之处。这种迁徙肯定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固定的行为模式保存在遗传密码中。如今虽然时过境迁,陆桥已沉入海底,但鼠群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种‘天授’的生物行为与遗传密码的关系。”他笑着对女主人说:“太枯燥了吧,我不是一个好的解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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