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虽然已是初春时节,凌安城却还挂在春寒的尾巴上,没有丝毫转暖的迹象。
糊着白绵纸的窗棂之外,冷风呼呼咆哮,在寂静的清晨卷起一番透骨冰凉。因着寒气太重,苏何氏命府中的下人在晚间睡觉的时候用厚实的羊毛毡将各个厢房的窗牖盖住,到了白日才掀起来采光,是以苏玉从睡梦中醒来时,室内一片仍是一片昏暗,屋外却早已天光大亮。
开口唤了两声贴身丫鬟冬儿的名字,那小丫头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在外间候着。苏玉倒也不恼,自顾自地将衣裳穿好梳洗完毕,掀开窗牖上的毛毡推开木制的雕花窗,便看到母亲苏何氏与冬儿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自己的院落。
用叉竿将窗棂支起,苏玉起身走到厢房门口,正好将苏何氏迎进了门来。
苏何氏手中抱着一个莲花纹提梁暖手炉,即便如此,在进门的瞬间还是带进了一阵浓浓冷气。
苏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将屋门关紧了之后走上前去执了苏何氏的手轻轻摩挲,口中心疼道:“母亲怎么大早晨的跑过来,这凌安城每日里最冷的时候莫过于早晨与入夜了。”
苏何氏虽然身上凉,手却不是很冷,将暖手炉递给了苏玉,面上笑意婉婉道:“现在巳时都已经过了,哪里还是什么早晨。”
“都巳时了?”苏玉一惊,又转头透过窗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神色懊恼道:“定然是因为今日外面天色晦暗,我还以为此刻还是辰时呢。”
“不打紧。”苏何氏笑了笑,招呼着立在身后的冬儿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内室的八仙桌上,一面牵着苏玉的手一同走进内室,口中一面道,“我知你昨日回来得晚累到了,早晨便没让冬儿叫醒你,早膳我已经吩咐后厨给你又热了一遍,现在便过来用膳罢。”
苏玉对着苏何氏眉眼弯弯一笑,口中软软道:“还是母亲最心疼阿玉。”
“就知道捡好听的说。”苏何氏啐道,“定然是跟你那顽劣的大哥学的。”
苏玉也不反驳,伸手端起已然被冬儿从食盒中端出来放到八仙桌上的糖蒸酥酪,用白瓷勺一口一口地向嘴里喂。
这酥酪是前几日宫里头太后赏赐下来的,口感绵软爽糯,味道甚是香甜酥滑,自然要比寻常人家做的要好吃上许多。苏玉一口气将那碗酥酪用尽,用帕子轻点着唇角抬起头时,便看到苏何氏也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瞧。
“怎的了?”苏玉愕然,不禁用手中的丝帕又擦了擦自己的唇角周围,“母亲怎么一直盯着我不说话?”
苏何氏收回了目光,轻咳了一声低垂着眼帘,声音发干道:“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你在这里用膳我又不能说话,不看你还能做什么?”
今日苏何氏亲自来自己的屋中送早膳,苏玉便有些诧异,如今见了苏何氏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苏玉心中更加肯定苏何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将手中已然空了的白瓷碗放到了食盒中,苏玉示意冬儿将食盒收拾好了拎走,这才双手平放到八仙桌上倾了倾身,凑近了苏何氏问道:“母亲今日来找阿玉,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何氏先是一怔,而后笑道:“你这几日一睁眼就往苏家校场那边跑,到了晚上才回来,我整日里都见不到你,自然想念的紧。”
苏玉浓密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若真的是这个原由,苏何氏现在也不会是这般迟疑的神情。
苏何氏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不妥,面上的表情极为不自然,硬生生地转了话题道:“你大哥昨日从前线送来了家书,言在与睢阳王残部的正面对决中占尽了优势,我看他心中的口吻,离宁朝大军大获全胜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这敢情好。”苏玉眉梢眼角挂满了笑意,“待那睢阳老贼的残部被一举消灭,宁朝便可以四方无战事了。说来今日正巧是上元节,待我晚上从苏家校场中回来,便去凌安护城河那边为大哥放一盏花灯,祈盼他早日班师回朝。”
苏玉本想着苏何氏这般盼望苏逍归来,定然不会有异议,没想到苏何氏的神色却是一凛,脱口而出道:“不成。”
“母亲?”苏玉愕然地眨了眨眼,“什么不成?”
苏何氏的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最后终于声音发虚道:“你方才也说了凌安城入夜之后便寒冷难忍,偏选在那个时候出门作甚么?更何况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夜里出门又成何体统?”
苏家是将门世家,说来并不十分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苏玉以前并不是没有在夜间出过门,苏何氏从来都没有阻止过。况且今日还是上元节,去河边放花灯本就是凌安习俗,有哪里会有人因着这个说别人闲话。
即便如此,苏何氏的态度难得如此强硬,苏玉也不敢忤逆,面上保持着笑意凑到了苏何氏的身边,口中哄她道:“母亲说不去那阿玉就不去啦,反正不管这荷花灯放不放,大哥都会很快回来的。”
苏何氏面上的表情松懈了下来,颔了颔首道:“那你今日便留在府中陪我罢,你前几日不是在给你大哥绣荷包?拿过来给我看看那荷包绣得如何了。”
苏玉眨了眨眼,捂唇干咳了一声道:“荷包要不我还是改日再给母亲看罢,我现在该启程去校场了。前些日子我答应在上元节这天给校场中的苏家军们送元宵,这个我可不能食言。”
“送元宵让府中的侍卫去送便好了,你还亲自跑过去一趟做什么?”
“既然承诺了,自当做到。”苏玉挽着苏何氏的手撒娇道,“母亲莫要担心,我去去就回。”
苏何氏顿了顿,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苏玉从八仙桌旁起身,与苏何氏道别后刚向外间的大门走了两步,便停下脚步转回身来问苏何氏道:“说来父亲此刻可在书房?前些日子他亦答应今日陪我一同去苏家校场送元宵。”
苏何氏低垂了眼帘:“你父亲今日入宫早朝,到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往日里到了这个时辰父亲已然下朝回来了,今日怎么这般晚?”苏玉口中困惑呢喃,对着苏何氏嘟了嘟嘴道:“罢了,那我便不等父亲了。待父亲回来,母亲一定记得提醒他一声。父亲这几日因为大哥出征的事忙得昏头转向,没准都已经忘了今日是上元节了。”
“我晓得了,你且放心罢。”苏何氏道。
苏玉勾了勾唇角,对着苏何氏屈膝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出了苏府。
其实苏玉对苏何氏说去去就回并不是敷衍。今日是上元节,虽然按照大宁朝的律例上元节并无休沐,但是苏家治军素来开明,这般喜庆的日子自然不会让兵将们在枯燥的操练中度过。没有训练,苏玉不必巡查,也没有必要在校场中久待。
将元宵分发完毕,苏玉又与掌管校场的李狄校尉闲话了一阵子。抬头一望已然偏西的日头,苏世清到了这个时辰都不来,怕是今日不会再来了。想通了这茬,苏玉便没有多等,领着从府中带来的侍卫策马赶回凌安城。
苏家校场与凌安城的距离十分远,饶是几人一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去也花费了大半日的功夫。心中惦记着苏何氏早些归家的嘱咐,苏玉也没有在城内多逗留,只是在策马路过秦砚府邸的时候,忍不住向他府邸的方向瞟了一眼。
只消这一眼,苏玉的瞳孔一缩,蓦地扯紧了手中的马缰。
身下的栗色战马在猝不及防之间被人桎梏住脚步,愤怒地嘶鸣了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狠狠抖着颈背上的马鬃就要将苏玉甩出去。
一直远远跟在苏玉后面的侍卫大惊失色,只是因为苏玉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谁都无法在此刻赶上前去将马牵住。本以为苏玉必然会被这一下掀得翻下马来,谁成想她却在马背仰起的那一瞬间以脚尖轻点马踏,扶着马背动作轻盈地翻了一圈,而后稳稳的落地。
若不是因为心中的惊恐还未散去,那几名侍卫定然会当场大赞一声“好身手”。
只是苏玉却没有给他们开口说话的时间,见这几名侍卫赶了上来,苏玉将马鞭与缰绳随意塞到了他们中一人的手上,而后便疾步穿过了大路,向着秦府的正门冲去。
此时秦府的门口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叫打与嘶吼之声。苏玉仗着身形纤细向着人群的最中央钻了钻,还未走进最内围,便又听到了一阵叮叮哐哐地砸门声与叫骂声。
苏玉自小到大虽然不是养在深闺之中,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虽然不知道所为何事,只是这些人将秦府的大门口层层包围起来,针对的分明就是秦砚。
难道是秦砚出了什么事情?
脚下的步伐不禁凌乱了起来,苏玉一面护着自己不被人群推挤的动作所伤,一面不停地在人群中狭窄的缝隙中穿梭,在终于要挤到秦府大门口的时候,前方的人群中有人爆发出一声怒喝:“余孽!这姓秦的是前朝余孽!余孽不得好死!”
秦砚?他在此处?
苏玉的呼吸一滞,随后发疯一般将挡在前方的人一把推开,脚下踉跄地闯进了人群的最前方。
待看清秦府紧闭着的朱红大门与门前的一片狼藉时,苏玉带着颤抖的目光飞快地将四周逡巡了一圈。
没有秦砚。
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轻舒了起来,苏玉抬起手来随手一抹额头的冷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止不住地在颤抖。苏玉暗忖秦砚前朝遗孤的身份必然已经暴露,而且泄露他身份的人必定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否则秦御史令的府邸正门被围,京兆府尹不会如此不闻不问。
秦砚一向谨言慎行,若不是他主动将身份告知于苏玉,就连苏玉也发现不了任何蛛丝马迹,究竟是何人有如此通天的本事,可以在他登至权力最顶峰的时候发现他深深掩埋的身份,并将此事泄露得人尽皆知?
苏玉紧蹙着眉头转向叫骂声的来源处。
领头立在秦府门口的,是一个身穿青灰色布衣书生服的青年男子,身形与眉眼都十分寻常,可苏玉却觉得自己以前似是在何处见到过他。
压抑住心中的层层疑惑,苏玉抿了抿唇,也不知秦砚现在如何了。
秦砚不是畏首畏尾的人,若是他在府门被砸之时不出现,此刻定然不在府中,只是不知他是还未归来,还是……不能归来?
对于秦砚的安危十分忧虑,苏玉又深深看了一眼秦府紧闭着的大门,本想重新钻出人群回府向苏世清去打探秦砚的消息,没想到那领头的灰衣男子却愈发得亢奋起来,叫骂到了最后,竟然搬起一块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大石,对着秦府的大门便直直砸了上去。
“哐——”的一声巨响穿透了整个街巷,朱红大门上的黑油锡环被砸的叮当震跳了两下,喧嚣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那灰衣男子却似乎还不尽兴,一面弯下腰来重新抱起那块大石,一面口中高声喝道:“秦砚身为前朝余孽,献媚邀宠,戕害忠良,辱我社稷,乱我朝纲,该打该杀!”
话音一落,那人将手中的巨石重新掷出,又一次重重地砸在秦府的大门之上。
挂在秦府大门上的牌匾终是经不住如此沉重的撞击,“啪”的一声落下,摔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书着“秦府”二字的烫金色牌匾就这样被蒙上了一层细碎的乌灰,这一下不仅砸在了地上,也正正砸在苏玉的心尖。秦砚是如此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又怎能在人前受到如此的污蔑羞辱!
苏玉潋滟的眸光倏然冷凝了下来,纤纤细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抬步就要从人群中冲出去。
一只手倏然从侧旁伸来,紧紧握住了苏玉的手腕。
苏玉转过头来冷冷回望,萧致墨忧心忡忡的面容便这样撞入了苏玉的眼眸。
似是被苏玉面上森冷的表情骇了一跳,萧致墨一怔,而后摇着头焦急道:“莫要去。”
苏玉甩着胳膊一挣,却没有将萧致墨的手挣开。
“放开。”苏玉冷冷道。
“苏二,你冷静点!”萧致墨握在苏玉腕间的手却愈发的紧,“你现在去不得,若是去了,只会给自己惹一身腥!”
“献媚邀宠,戕害忠良,辱我社稷,乱我朝纲,嗯?”苏玉口吻比肆虐的寒风还要令人战栗上几分,“秦砚是何人我比谁都了解,他可当不起这十六个莫须有的大字!”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那灰衣男子弯腰拾起了掉到地上的牌匾,扬起手来就要向地上砸去!
苏玉的瞳孔一缩,顾不得控制气力便狠狠在萧致墨的手腕上一捏,待他在猝不及防间松手之时,身形一闪便向着那灰衣男子冲去。
那男子拿着牌匾的手刚举到了一半,便看见什么东西在眼前飞快一晃而过,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胳膊便被人毫不留情的向后一抻,右手的手掌生生被那人掰着弯曲到了左肩之上。
口中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惨叫,男子一面忍受着右肩剧烈的疼痛,一面目瞠欲裂道:“你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要杀人不成?”
“做什么?自然是抓你去见官!”出乎意料的,身后传来的竟然是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只是这人说话的口吻冷凝,无端让人有一种被溺死在寒涧冰雪中的感觉,“光天化日之下,砸别人家的牌匾,口出污蔑之语,你眼中还有王法没有?!”
男子腿脚已然疼得发虚,却硬撑着一口气高声嚷道:“你可知这府邸的主人是谁?是前朝晏帝膝下的五皇子晏斐,是前朝余孽!他平日里便仗着太后的宠爱戕害了不少忠臣,是祸乱朝纲的叛国逆贼!今日早朝之上便有人拿出了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玉佩,所有上朝之人都可以证明!”
玉佩?苏玉神色一凛,这便是可以证明秦砚身份的证据?
心头虽然慌乱,苏玉面的神情却纹丝不变,手下死死的压住那男子的肩膀,口中冷笑着道:“仅凭一块玉佩,你便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跑过来在他人府邸门前闹事?那我现在去做一块玉佩,说你是前朝的余孽,是不是也可以去砸你家宅子的大门了?”
围观的人群之中响起一片哄笑之声。
“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那男子的脸涨得通红,忍着痛侧过脸来狠狠瞪向苏玉。
待看清苏玉的面容之后,那男子的眼眸倏然大睁,拼命地挣扎着高声喝道:“原来是你这个妖女!大家莫要听信这妖女的妄言!她便是秦砚的前妻,这两人狼狈为奸了许久,前一阵子通敌叛国的于明堂便出自她的府中,秦砚是前朝余孽,她便也是叛国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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