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浮光掠影之一
青墙黛瓦之上，一轮红日高悬，堂而皇之洒下无数道炽白亮热的光线，其威赫赫莫可逼视。时值盛夏，草木繁荣，树上蝉声一阵胜似一阵地热烈，为这流火的时节又添几分焦躁之意。一只花猫懒洋洋蜷在墙角打盹儿，院里一只黄狗吐着舌头跑来跑去，几个女子眉开眼笑树下嘻闹不休，叽叽喳喳更胜似树上小鸟。
还是莫府，一日午后。
罗衫轻薄，春光偶现，白生生的腿儿白花花的肩，红艳艳的唇儿红扑扑的脸，惊叫起处香汗淋漓，笑骂之时水花四溅，热闹热闹真是热闹，苦苦夏日嬉水为闲。几女均是莫府丫鬟，年长不过双十，年幼也就二八，有名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正是花开四季香人比花娇艳！热闹自是热闹，吵吵却也吵吵，却是何以扰人清静失了体统，大白天的就在院里衣衫不整如此胡闹——
也是另有跷蹊。
裙角翩翩飞舞处，一个木盆现出来，水儿清清，波光荡漾，水中一光屁股小童，正自兴风作浪咯咯大笑，原是莫家小少爷正在洗澡。
或说是，玩儿水。
这小少爷天生喜水好水，这澡是一天不洗也不成的，给他泡在水里必定拍手大笑，一旦抱将出来当即哇哇大哭，向来如此，百试百灵。当然这也没什么，小孩子天生都爱玩儿水的，何况小少爷将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混沌初开之际，更生得虎头虎脑肥白可喜，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莫说玩一玩水，便要星星月亮也得给他上天摘下来！
小家伙儿瞪着两只大眼，坐在水盆里伸着腿脚儿叭叭扑腾，一时间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水花四下飞溅，更惹得周围几个丫鬟笑语不断惊叫连连！自是欢喜，喜笑开颜，小少爷无病无灾健康活泼，更是眉清目秀口鼻端正，于莫府众人而言这便是大事好事最最开心的事，这一年莫府上下始终沉浸在忙碌的快乐当中——
自降生那日，叶先生走后，莫小少爷再无异状。
正当如此，这般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活生生的一个小人儿，说来又能有甚么异样？平安是福，健康为上，便让他在爹亲娘宠众人悉心照料之下快快乐乐成长，等到长大成人，继承莫家家业，再娶上媳妇几房，少不得添丁加口儿孙满堂……
“等等，几房？”春兰掩口嘻笑，还要问个究竟。
“几房也没你的份儿，他长大你人老珠黄！”夏荷咯咯娇笑，一时前仰后合。
“呸呸呸！你大我小，要老你先老，要黄你先黄！”春兰佯装恼怒，却也不以为意。
“秋菊，秋菊！你莫乱动，羞也不羞！”冬梅忽然惊叫一声，先自先是羞红了脸。
秋菊正自逗弄一只小雀，挤眉弄眼大作鬼脸：“小少爷，小小少爷，嘻！嘘嘘，嘘嘘嘘哎呀呀！”便此时，一道小小水柱突如其来高高射上天，秋菊惊叫躲避，险些给他浇了个满头满脸！几女指点大笑，秋菊一般大笑，声声脆且响亮，一时愈加吵闹！夏荷咯咯笑道：“秋菊妹妹，你这般稀罕小孩子，不如去和老夫人商量商量，哈哈！跟老爷再生一个小少爷！”春兰随之笑道：“这事儿不用你操心，人家秋菊也不是没动过这心思，可惜呀可惜——”
可惜莫老员外作风正派，这事儿莫老夫人也不是没提过，没戏！要说那时有钱男人谁不是个三妻四妾，莫老爷又有钱人品又好，五十来岁说老也不甚老，更何况几个丫鬟打小儿都是他收留的孤女，心里那也是常自感激。不是旁人不点头，只是老爷不同意，莫老爷专情一意，从这一点上说，那也是非常难得非常非常令人敬佩的！
秋菊哼道：“要说你两人自去说，明明有人动了春心私下会情郎，还在这里红口白牙取笑别人！”冬梅奇怪道：“情郎？哪个？又是谁个动了，动了，哎呀这话真是羞死个人！”春兰掩口嘻笑，斜过眼神：“反正不是我，是谁谁知道，嘻嘻！”呸呸呸！呸呸呸！夏荷忽然翻了脸：“少来胡说，我夏荷对莫家可是一心一意，哼，反正我是一辈子伺候老夫人！”
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最恼人！少时见几个姐妹纷纷面色古怪互飞眼神，夏荷终是红了脸，尖叫一声便去追打几人！说是着恼，还是玩笑，几人自幼一起长起来的，时常打打闹闹自也姐妹情深，一时又大呼小叫闹你追我跑闹作一团，裙儿飘舞有若几只花间大蝴蝶，直引得那小童愈加兴高采烈，拍着小手扑腾着水哇哇大叫！
嘻笑也好，胡闹也好，鬓发散乱也好，无边春色也好，反正这里深宅大院儿，旁人想看也是看不到。话说莫府虽然大户人家，丫鬟仆人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十几人，而且活计不多，终日轻轻松松很是悠闲。无它，莫老爷不讲排场不喜铺张，莫老夫也是脾气温顺待人平和，身子骨儿都挺好要那多人伺候着干嘛？莫府正派人家，也是和睦人家，这光景儿老爷想必是在房中小憩，老夫人自是又去佛堂念经，几个家丁借他俩胆儿也不敢过来偷看，该闹就闹，想耍就耍，反正左右也没人——
“咳！咳咳！”劳管家干咳数声，道：“胡闹胡闹，不成样子，你几个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是了是了，忘了还有劳管家，这死板老头儿向来神出鬼没，冷不防冒将出来没地吓人一大跳，说来那是又可恨又无聊！几个丫头闻声吃一惊，见是他，纷纷啐一口，接着打闹继续玩耍，浑当没看见。
劳管家摇了摇头，拈须叹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咳咳，都是老爷夫人脾气太好，将你等下人惯得这都无法……”呸呸呸我呸！话没说完夏荷当先发难，叉腰啐道：“还说还说！你个老色鬼，又来偷看人家！”劳管家急忙摇头，连连摆手：“哪有哪有，老汉这都七老八十了，哪里又会有那心思……”
春兰冷笑一声，指指点点道：“没有？还说没有？那日我明明还见你和李家老寡妇眉来眼去打得火热，哼！老不知羞！”劳管家哭丧着脸，唉声叹气：“胡说胡说，老汉一向为人清白做风正派，便冤枉人也不能这般，哎！”秋菊嘻嘻笑道：“劳管家，你要是真个有心，我这便去给你说说，可好？”冬梅拍手笑道：“说合说合，天作之合，哈哈！好事好事哈哈！”旋即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嘎嘎大声取笑，个个儿伶牙俐齿那是相当的没大没小！
劳管家节节败退。
一向如此。
哎！
劳管家叹一口气，不再多说，佝偻着腰过去：“小少爷，来来来，给老伯抱抱——”去去去！一边儿去！几丫鬟齐齐上前拦住，异口同声道：“你个老头儿身上臭，快快闪开，莫熏坏了小少爷！”劳管家又叹一口气，袖了双手无奈道：“又胡说，哪里臭了？老汉身上只有，只有，哎——”
“啊啾！”
猛听有人打了一个大喷嚏，再看小少爷鼻下冒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儿！几人大惊失色，当下慌张张围过去，搂的搂抱的抱，忙不迭擦给他擦净身子，又给他穿上小裤小袄。小家伙儿想是水里泡得美了，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竟也不哭不闹，又张着两条嫩藕般白生生的小胳膊，咿咿呀呀如同哼着小调儿——
喜煞个人儿！爱煞个人儿！
这肉乎乎白胖胖的小人儿，四姐妹越瞧越是喜爱，忍不住你争我抢都要来抱，又你一口我一口猛亲一通，将亮晶晶的口水涂满了小脸蛋儿！小少爷想是痒了，当下咯咯脆笑手舞足蹈，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庭院之中尽是快乐的热闹！劳管家干巴巴立在一旁，见状心下大为羡慕，涎着老脸上去笑道：“给我抱抱，给我抱抱！”
“去去去，一边儿去！”
“想抱没门儿，要走趁早儿！”
“看你胡子老长，也不怕扎伤了他！”
“少在这儿添乱了，小少爷才不稀罕和你玩！”
“叶先生来了！”劳管家忽道。语出霎时一寂，四人急忙转头：“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劳管家笑道：“就在客厅里，正和老爷喝茶说话来着。”声落又一寂，三人跑掉了：“叶先生！叶先生！叶先生！”只余冬梅抱着犹自哇哇大叫的小鬼头，红着脸忸怩半晌，终于双手奉上：“管家伯伯，有劳您老！”说完飞快跑掉，余下一张无知小脸儿，其上一张皱皱老脸——
面面相觑。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你看你看，就是这般！”老管家怀抱小童，沉重叹息道。
“咿咿，呀呀，抱抱，抱抱——”小儿无知，小手儿拽了长长胡须左右猛摇！
知了！知了！蝉声大噪！
困了困了，小童困了，小童也饿了！
小童直往老汉怀里拱——
自没有奶吃。
只闻到他身上不臭，却另有一种奇怪的，像奶一样的——
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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