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黑白分明
暗夜袭至,天地一统。
只有闪闪的星光,与点点的灯火,上上下下交相辉映。
有云,遮住了月。
三五黄白的,淡淡的光线于窗棂门缝处倾泻出来,又与这清冷的夜几许温暖。
屋里燃了火盆,红的火黑的炭哔剥作响,木柴烧得正旺。
佳人在前,满室皆春。
多少坐在榻上,冷着个脸嗤嗤笑着,笑得却如同早春三月尚未化开的冰:“去去去,也不自个儿照照镜子,瞧你那个窝囊模样儿,哼!瞅着就让人生气!”莫虚叹一口气,没精打采走到铜境前面,凑将过去——
镜中的人也是一般的没精打采,面色黯淡,双目无神。
半晌,莫虚直起身来,讪讪笑道:“多少,多少,我这不是担心你么?哎,昨天整晚都,睡不着觉的。”该!多少斜过一眼,冷笑道:“担心有用么?又担心个甚!他要来便任他来,本姑娘都不怕你又怕甚?哼,恁地没种!”莫虚叹一口气,苦笑道:“我是知道,却也帮不上你,在家里又不敢声张,你说我这心里,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哎——”
“行了行了,烦也不烦!”多少蹙起眉头,指指点点道:“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哭丧着个脸,这还有完没完了!去!出门左拐,南墙根儿,我看你干脆一头撞死得了!”莫虚耷拉着个脑袋,吭哧半天,道:“好罢,我去了!这就一死百了,省得让人看着心烦,哎!”说着转过身去,黯然推开房门,低着头叹着气走了。
多少也不理他,自顾掏出一把瓜子,一个一个慢慢地磕,一边磕一边翘着小脚儿,嘴里头还哼着小调儿,看上去那是又悠闲又快活。片刻,莫虚又没滋没味儿地走了进来,哈一口热气,关上门:“这鬼天气,好泠,好冷啊!”侧身偷偷看过一眼,自顾又道:“真是奇怪,我这找了半天,怎就找不到南墙了呢?奇怪奇怪,当真奇怪!”
多少只是不理。
半晌,莫虚干巴巴凑过去,赔笑道:“好了好了,我是怕死,再说守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换了谁也舍不得去死啊!”多少冷哼一声,斜过一眼,又别过头去。说是说,恼是恼,无外乎轻嗔薄怒,更似是打情骂俏!火光跃动,明明暗暗映上那一张娇美的脸,小巧的鼻与红红的唇儿,尤显一抹修长的脖颈耀目地白。
莫虚也不说话了,只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说来莫少爷别的本事没有,在这种事情上面,还是有一些天分的。
这男女之间,有些时候,沉默,那是不二的利器。
沉默配以深情注视,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是,情势逆转。
莫少爷两只眼睛开始放光,越来越亮,不一时化作两只明亮灯泡儿,无休无止地加以炙烤。多少开始心慌,多少开始气短,多少一颗心砰砰砰砰越跳越快,越坐越觉别扭,一时间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浑身燥热脸也慢慢变红了:“去去去!贼眉鼠眼,看甚么看!再看小心本姑娘将你两只招子挖出来!”
莫虚不说话,莫虚还是那样直直地,望着她——
“你!去死!”多少恼羞成怒,瞪起眼睛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凶恶母老虎:“滚开了!讨打么!”莫虚嘻嘻一笑,探过头去自动将半边脸奉上,示意请便。你这人,好不要脸!多少骂过一句,终是笑了:“死东西,一边儿死去!打你还脏了本姑娘的手!”
冰化春水,笑如夏花,何其灿烂夺目!
莫虚笑道:“哈!我去死,你真舍得么?”
多少啐道:“呸!要去快去,谁又稀罕!”
莫虚笑道:“好多少,亲亲多少,我若这般死了,你又嫁给谁个?”
多少干呕一声,又啐道:“真个肉麻!谁要嫁你?呸!别做梦了!啊呀呀!死莫虚,狗爪子拿开!”原是莫少爷眼见形势大好,又使出了另一不二利器,左右互搏上下其手呵痒之术!多少当下咯咯脆笑着连连闪躲,一时扬起粉拳作势欲打,不过更增几分情致,二人笑骂吵闹一处,终是一扫心中郁结。
夜色浓重。
明日,复明日,多少是非上门。
多少心知,即使莫虚不说,多少也是知道的。
当日风波子匿于花溪远处暗中察探,并没有逃过多少的一双眼睛。
之所以多少自那日回来从不出门,也正是这个原因。
多少不是怕,多少是不想在这里多惹是非。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既已给人惦记上了,躲,是躲不过的。
莫虚是在担心,岂不知多少只有比他更担心。
多少同样是在,担心莫虚。
风波已生,万事无常,多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够保全。
不是保全自己,是这平静快乐的生活,是这爱与被爱的,无以伦比的美妙感觉。
好在还有叶先生。
多少心里是轻松,多少笑得很开心,有他在,多少是有,十二分的把握!
“多少多少,亲亲多少,我要死了!”软玉温香,耳鬓厮磨,莫少爷两眼迷离喘气渐粗,眼看着又有一些个把持不住了。多少一把推开,笑地那是花枝乱颤:“去死去死,嘻嘻,快快去死罢你!”莫少爷虎吼一声复又扑上,恶狠狠道:“说!嫁不嫁!”多少惊叫闪躲,头摇得拨浪鼓也似:“不嫁!不嫁!哼,本姑娘嫁谁也不嫁给你!”
“哇!”莫虚瞪大眼睛,一惊一乍:“不嫁我?那又嫁谁?难不成你要嫁给,朱大少?”多少扑哧一乐:“也好也好,嘻嘻!便是嫁给跟屁虫,也好过你个癞蛤蟆!”
风声呼号,嬉笑并作,远远传送久久回荡着,就像一首欢快的歌。
如果朱大少听见这话,是一定一定会,乐疯了的!
可惜,朱大少没有听到。
不过,朱大少已经疯了。
这个世道,太过莫名其妙,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左搂右抱,有人孤独到老,有人得吃得喝,有人饥寒交迫,有人一世也无忧,有人生来命操劳,有人坐拥良田千顷,有人死无葬身之地,有人无缘无故招惹是非,有人好端端地中枪上套,有人明明聪明活泼本领又大心又好,有人没事儿找事老是算计别人暗里使坏——
朱大少完完全全就是给,气疯了的!
这件事情,一定和叶坏有干系,那是必须的!
换作其它任何一个人,也想不出那么毒辣阴险的,损招儿!
还是这夜,也是屋里。
朱大少这边,却是另外一幅,冷冷清清的凄凉光景。
黑暗之中,朱大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而深沉叹息,时而大口喘气,饱受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还有没有,天理!
朱大少猛地翻身坐起,胸膛起伏面色激愤!
忽又长长叹一口气,缓缓躺了回去,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命,逃不掉的。
有风,吹开了云,明月是在中天。
清冷冷的月亮透过白惨惨的窗纸,照在一张白胖的脸上,而那脸上,满是阴霾!
和尚!和尚!
朱大娘说,不哭不哭,我看这事儿,也挺好!
是的,老和尚不但去过半仙客栈,也提前一步来过朱大少家里。
这是一个阴谋,天大的阴谋!而且是有,预谋的!
不知道他使了甚么诡计,竟使朱大少的爹娘都,同意了!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怎么就会是,这个样子!
但,就是这个样子。
从此以后,朱大少落发为僧,终日吃斋念佛,变作一名出家人,当了一个和尚。
当然,朱大少是不会同意的,打死也不干!
据理力争不是没有,哀告哭嚎也没少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是催人泪下,可是——
朱大少知道,老爹老娘这是给鬼迷了心窍了。
是两只鬼!大鬼叶坏!二鬼老和尚!一定是叶坏支使老和尚,干的!
和尚?哼!反正说破了天我朱大少也是,绝对不当的!那样不如去死!哼!对那叶坏么,朱大少长长出一口气,又冷冷一笑,闭着眼睛咬牙切齿想道,明儿早上起来就去找他算帐,带上刀子!这回一定一定将他彻彻底底地,干掉!
窗外风声大作,高时嘶吼,低处呜咽,有如万鬼齐哭!
这一夜,朱大少心忧如焚,本以为是再也无眠。
谁知道,一想到叶坏,朱大少竟就,睡着了。
朱大少呼呼呼呼,睡地那叫一个香。
睡梦中,又露出,甜美的微笑。
那个好梦,再次出现。
一方世界,天上乐土,种种美好宛若真实。
睡梦之中,有一只手,温柔地,轻轻地抚摸着朱大少的头,很舒适,很舒适。
久久久久,并以呢喃。
——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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