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何苦来哉!
这一日天色阴沉,风湿而冷。
铅云低垂,淡淡的压抑。白日隐没其间,苍穹无声,万木萧萧,这天这地这风物有如一幅墨色风景,浓淡处间杂大片大片的灰白,尤显寂寥的静。老树上,几只灰雀前后飞上天空,久久争鸣盘旋作舞,又为这僵冷的冬景添上一抹灵动的颜色。
何以放歌,纵情吟唱?看大地阡陌,纵横深远,看城郭屋舍,千家万户,万物并作一张大大的棋局,其间分明交错的,是路。人人都在路上。天何其高,地何其大,人于天地间行走,有如蚁蛭,碌碌奔忙。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一路前行,我们都是这样。小雀在唱歌,小雀在跳舞,那是在说,我们都是一样。
这是平淡的一天。
但和那些每一个平淡的日子一样,都有着自己的精彩,与无奈。
这是生活。
已近午时,街上行人渐少。
一行当街而过,车马齐备,衣甲鲜明,其势招摇其意昭彰!
“咣!咣!咣!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一役扯着嗓子当先而行,铜锣敲地震天响!其后两匹高头大马,一人公服在身,腰间佩刀,大狼吕应松。一人锦衣玉带,手持折扇,二狈吕应德。其后一软轿,前后几轿夫,左右数十官差持刀弄棒,昂首挺胸面色凛然,瞧上去端的是声威赫赫!
所谓闲杂人等,就是此时有幸看到这一幕的,在场所有人了。
闲杂人等见状纷纷退开八丈开外,如避瘟疫。
并纷纷肚里大骂,白日见鬼!
只是不知,这又是谁家倒霉?
既是闲杂人等,自有闲功夫儿跟着瞧热闹,当下有人远远尾随,有人相互打探。
仍然一无所知,只是这一行,人是越来越多了。
不一时地方到了,却是莫府!
当下有人大惊,深以忧虑!莫老员外福泽一方,莫府自是大有善名。
怎能?怎会?莫不是?难不成?正自惊疑不定暗自揣测,那厢已然有了动静儿!
且看——
莫府大门洞开,似是全无防备。
只一人哆哆嗦嗦点头哈腰走上前,满面堆笑连连作揖,正是劳管家:“吕大捕头,各位官爷,小老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吕大捕头就是吕应松,名州衙门总捕头,有职位的。吕应松坐在马上,打个哈哈:“少废话,去!叫你家老爷出来!”劳管家赔笑道:“吕爷,这可不巧,老爷前脚儿刚刚出去,也委实不知今儿各位……”
“呵!老家伙不在?正好儿正好儿,去叫你家少爷,给爷来这儿伺候着!”吕应松连连冷笑,不屑一顾。劳管家咳嗽两声儿,又干巴巴笑道:“吕爷,俺家少爷倒是在,小老儿敢问一句,却不知又是何事——”去!吕应松厉吼一声,恶形恶状叫道:“瞎问个毛!天大的事!”劳管家叹一口气,转过身慢慢走开。
“回来。”一人淡淡道。
是吕应德,吕应德有职无位,名州衙门十八参谋之一,副的,吃干饷的。吕参谋刷地打开折扇,端坐马上潇洒地摇了摇,又附耳过去低声道:“哥,切莫打草惊蛇,以防那骚狐狸察觉不妙,望风而逃!”吕应松猛吃一惊,旋即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还是兄弟想得周全,呃,现下怎办?”草包!吕应德暗骂一句,亲热笑道:“此次我等师出有名,大哥你是一时忘了,现下——”
吕应松眼睛一亮,登时大笑指点道:“你!念!”
这人是个草包,终日只知花天酒地,手下差人的名字也是记不住的。随即一差应声上前,抻开一纸榜文,大声念道:“律法堂堂,天目昭昭,经查,名州莫府私匿妖物,暗中为祸,荼毒生灵,其心可诛!今名州知州吕大人有令,差府衙总捕头吕应松,并同属下其三十四人,予以擒此妖物,如有包庇拦阻者,格杀勿论!时景丰三十一年,腊月十六拘令,令行禁止,不得有误!名州府印,名州府谕。”
学有所长,术有专攻,此人向司此职,嗓门儿自是格外宏亮,当下声传数里,围观众人听了个一字不落。当然,这里的妖物就是多少,吕家兄弟筹谋已久有备而来,也自要找个由头儿才好下手。所谓众怒难犯,若是哥儿俩就这般不明不白将人掳走,便即事成,怕也后患多多。正是如此,其罪可立,须知彼时神州大陆妖祟四起,但凡妖魔精怪,朝廷必视为异类祸端,见即捕杀,从不手软。
只是,话没说清楚,谁个是妖物?众人一时议论纷纷,交头结耳嗤鼻指点处,还是高高坐在马上那哥儿俩,大狼二狈!若说别家也就罢了,说莫家有妖,换谁也是不相信的。莫府,莫老员处,那是名州城的一面金字招牌,光明正大,善名远扬,这许多年坑过哪个?又害过哪个?若说城里有妖物,那也是这大狼二狈,伙同上头那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吕老虎,终日为非作歹荼毒百姓,着实是为祸甚剧!
看看,看看,马上这个,獐头鼠目!瞧瞧,瞧瞧,马上那个,一脸阴险!说不得,这定是莫家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两个小人,这便给他网罗了罪名,祸事上门了!还带个轿子?轿子里面又是甚么?是人是鬼?反正不是好东西!围观众人不少,心明眼亮居多,今日之事,怕不是这一纸空文所能定夺,也不是大狼二狈想地那般,轻易!
不说,且看。
但见大狼吆喝一声,策马泼刺刺穿过大门长驱直入!二狈四下点头,微笑示意,随即摇着扇子骑着马跟进去了。其后轿夫抬轿入,官兵前后入,不一时大门紧紧关闭,门前只余劳管家一人,形只影吊。众人呼啦一声围将上去,你一句我一句纷纷询问事由,人人心忧形于颜色,道道目光尽是焦急!
劳管家低头皱眉,默然不语,忽而长叹一声,再看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诸位乡亲,诸位父老,都散了,散了罢!哎!我莫家今日大祸临头,难以自保不说,万莫再牵累到大伙儿,使不得,使不得啊!”话是这话,弦外有音,当下有人义愤填膺,啪啪拍着胸脯叫道:“你这老汉,怎这般说!莫老员外常常周济我等,我等虽是不说,自也铭记于心!莫再说,你莫家的事便是咱家的事,这个忙咱是帮定了!”
“我也帮!我也帮!”
“还有我!算我一个!”
“恁地可恨!岂能任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
“放心放心,大伙心里有数儿!旁的不说,这二人,哼!败类!”
众人是群情汹涌,怒不可遏,但也有老成持重者考虑周全,眉头紧锁:“劳管家,事有前因后果,你说大祸临头,这话又是怎说?”劳管家又是长叹一声,摇头啜泣道:“不瞒各位,今日之事老汉早有预料,没成想这便,这便,哎!这位老哥说得好,自有前因,方得今日之果,且听老汉如实说来!”
嘘——
众人瞪大眼睛!
嘘——
众人竖起耳朵!
“诸位,我家老爷乐善好施,为人忠厚,这些大伙儿都是知道的。”
“是,是,那还用说!”
“诸位,我家少爷为人随和,与世无争,这些大伙儿也都知道的。”
“不错!不错!那又如何?”
“好教诸位得知,此事确与我莫家有关,而事端全因一人而起,正是家中丫鬟——”
“谁?多少?这,又是谁个?”
一言至此,劳管家欲语还休,忽又沉默,低头黯然不语。
意思就是,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点到为止,下面不用多说。
猜就行了。
猜也好猜。
这边是个美貌姑娘,有人识得。
那边是俩色中饿鬼,人人识得。
于是答案水落石出,前后不及一时半刻。
更有人妄自揣测,自行演化出了无数精彩情节,那也是猜的好处。
于是乎,众人俱是怒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种事情,见得还少么!
只是只是,那又如何?又能如何?这种事情,见得还少么。知道了,便知道了,便能说甚么,又能做甚么?说过了,便说过了,不能做甚么,又能说甚么。土匪来了有官兵,官兵做匪又如何?说着说着,慢慢地,就静下来,静了,静了。此时此刻,人们的脸上是沉重,是郁闷,是无可奈何。
劳管家忽就大放悲声,仰天嘶喊:“老天爷!你就开开眼罢!好人没好报,恶人这就来了!来了!你怎就不开眼,开开眼啊——”
撕心裂肺,令人动容。
有人在笑,自是苦笑,自也只是苦笑。
有人想哭,却哭不出,却也不知为何。
便此时,风动云移,天开一隙!
几许苍白天光倾泻而下,如箭如矢,又如一巨帚,欲扫苍穹!
虽不耀目,势也煌煌!
白日跃跃,阴霾半遮,天空中恰似一只无朋巨目,缓缓缓缓睁开——
审度尘世百态,阅览悲欢离合,默默看着,默默看着,而喜怒不形于色!
终是威严,天威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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