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万千老妖
那茫茫的灰直似无穷无尽,无天,无地,无人,无一物。
是真正的孤独,是永恒的虚无。
空荡荡的,使人无着。
只有一点。
光。
化为一道,淡淡虚影。
漫步,而行,就像是一个于远古洪荒缓缓走来的,神灵。
走过岁月的山,走过记忆的河,他是静静地无声地走着,他是直直而来走向了我。
是他。
我又看到了他,他也在看着我。
我看着他,就像从前一样,无数次的梦里醒时。
他是在看着我,而这一次终于不再是背影,终于使我,第一次看到了他——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正正的模样。
修长的眉,挺直的鼻,朗朗的目,薄薄的唇。
都是那样熟悉,陌生而又熟悉,岂不是一个俊秀的青年男子?
直若镜中影像,岂不正是,我!
然而并没有镜,然而他不是我,我知道,真的不是。
他是披发赤足,他是风骨峥嵘,他的面颊有若刀削,他的眼神满是讥诮——
他是那般地,看着我。
那是藐视,藐视一切的目光,无畏而又犀利,利剑一般直直刺向了我!
使我自觉渺小,使我自知卑微,我低头,我颤抖,我心惶然,我不敢与他对视。
甚至不敢问一句,你是谁。
是的,无论他是谁,他也不是我,我永远不会有他那样的气势,天地般威压!
我知道,我不配。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敬畏天地,自知孱弱。我的脸上没有使我羡慕的岁月风霜的刻痕,我的心中没有那使我向往的千山万水的坦荡,我的眼神之中也没有那一抹使我畏惧使我仰视的,光芒!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是懦弱,我是没用,我只想在有生之年去见识这个神奇的天地,去探索这个玄妙的世界,与心爱的人平静地渡过,每一天。
那么,你又为何而来?
可是来看我的笑话,就像一个人看着一只,小小的蚂蚁。
你错了,你不是我,你不明白,我也会有我的快乐,我也会有我的精彩。
哈!
一声嗤笑入耳,抬头眼前空空,人已不见。
走了,走了,恍似他是从未出现,恍似他也听到了我,想说的话。
然而远方一道背影,在无尽虚空之中,漫步,行走。
不!是两道!一伟岸挺拔,一婀娜曼妙,挽手比肩,双双消失。
不见。
留下的只有孤独,寂寞,空虚,还有长长久久的,失落。
那,又是谁?
又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怎又那样抑郁!怎又那样不甘!
不!不!她是我的,是我的!
多少!多少!
我欲呼喊,开口无声!我欲嘶吼,开口无声!我欲狂叫,开口无声!我只能看着她,和他,相依相伴消失在我的眼前,没有回头,没有回头!悲伤,苦闷,无边的愤恨嫉火轰将腾起,肆虐在我的胸际,燎起我的发,烧红我的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想为一句为什么,却也说他不出道他不得!为什么你甘愿随他而去扔下了我,为什么不再回头哪怕看我一眼,不再说一句话哪怕是轻轻地,打一声招呼!
走了么?都走了么?
是的,走了,都走了。我仍是一个人,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
我是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这灰暗的,虚空之中。
我是出奇的平静,直直地立着,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追上去的念头。
但我知道,我已然是出离地愤怒!我只想毁灭!毁灭!毁灭这一切!包括我自己!
我咬着牙,我红了眼,我的血已被点燃,我的身躯化作火焰!好痛!好痛!好痛快!呼!呼!呼——
便就焚毁了我,便就焚尽这所有,所有的一切!
是谁玷污了我纯洁的心灵?是谁抢走了我心爱的姑娘?是谁让这天与地变得如此晦暗?是谁埋葬了我心中最初的,是真最美好的理想!好罢,我承认,我是说了谎。我是平凡,我是没用,我是渺小卑微生来懦弱,我是贪生怕死安于现状。我说过,那是我,但对不起,那不是真正的我,那不是!
谁人辱我骂我,我都会是记得!谁人伤我害我,我都会是记得!谁人践踏我的尊严夺走了我的所爱,我都会是记得!而我必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要报复,我要复仇,我要他加倍偿还!是这样的!我是这样的!你来便来,我又管你是谁!我又管你为何而来!你是你我是我,你为何要这般讥笑嘲笑无视于我!你又怎敢!
回来!你回来!我告诉你,我低头只是示弱,那不是真正的我!我告诉你,我沉默也是反抗,谁教你那般看我!你回来!给我回来!我告诉你不要那样对我,那样会点燃我心中愤怒的火!我告诉你哪怕我再渺小再无力以至自卑,但我愤怒起来也会发作!便如这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晦暗,我要让你睁大眼睛看着,当我燃烧我的身躯化为一团烈火,哪怕是微弱哪怕一瞬间也会有,照亮它的一刻!
他没有回来,她也没有回来,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任凭无情的火焰将我吞没。我愤怒,我不甘,我灼热我痛苦,我依然沮丧而又无助,依然无声无息哪怕心中怒如潮涌山呼海啸,却说不出,动也动不得!是的,我是一个笑话,朝生暮死的蜉蝣,月下飞舞的荧虫,我无力改变这一切,我知道,我只是一个笑话。
舍不得,求不得,哭不得笑不得,只有命运的桎梏,沉重的枷锁将我牢牢捆缚。奋而振臂挣脱,双手重若泰山!将欲拔脚逃离,双腿如置泥淖!我不能动,我不能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的长发化为乌有,看着我的身躯化为灰烬,看着这一个无数次降临在我梦中的场景,又一次地——
叶先生!叶先生!
是的,是的,我已经知道,我已经明了。
这是一个梦,一个时常让我夜半惊醒,而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梦。
叶先生说,他,是很久以前的我。
我是看清了,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果然。
那么这一次,她,第一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她,又是——
我已然醒觉,那不是多少,绝不会是!多少不会随他去,而丢下我。
多少!多少!
醒来!醒来!这恼人的梦魇,这眼前的灰霾,快快散了,散了,散了罢!给我滚开!
我是莫虚,我已明白。
梦里又梦外,双目开阖处一抹光彩,两个世界——
蓦然!分明!
“若论有无,当知以何而论,何为缘?”
是叶先生在说话,莫虚半梦半醒,耳中凌乱纷杂:“缘为因,缘为果,人说天定,天说是道,道说造化。”转过酸涩的眼,昏黄的光线中,四壁明明暗暗,门窗桌椅也是那样陌生而熟悉。右首处不远处,叶先生端坐椅上轻声说着,而几案对面空无一人:“佛说不执表相,佛说一般皮囊,象铃既已认了,你又何以相疑?”
一时无声,这场景有些诡异,莫虚撑身坐起,一般云里雾里:“先生,莫虚怎会在这里?你又是在和谁说话?哎呀!这——”忽又一跃而起,急火火叫道:“先生!先生!多少,多少她……”叶先生摆了摆手,一指笑道:“你先坐好,一旁听着,我在和空悲大师说话。”空悲大师?哪里?哪里?莫虚茫然四顾,却又不见其踪:“我,我怎——”
“也罢,既然老相识,我便说给你。”叶先生摇头一笑,自顾说道:“在佛看来,世人皆有佛性,只是或多或少,只是知或不知。因之在象铃看来,世间每一个人都是有缘人,因之难以取舍,因之难以定夺。”叶先生喝一口茶,又道:“你即疑是他,象铃也是疑,但终归是他使得象铃生变,这是缘中的缘,正是他的造化,所以不服不行,哈,哈哈!不服不行!”叶先生忽然大笑,眉飞色舞:“不得不说,这个法号你是给他起的好,嗯!不是一般地好!”朗朗笑声回荡,莫虚愈加惊奇:“不服不行?那又是谁?先生先生,你这又是——”
叶先生目不斜视,哈哈笑道:“和尚和尚,不若现出法相金身,莫要吓到我这小友哈哈!”
法相?金身?莫虚闻言直直望去,屏气凝神——
一无异状,没有半个,和尚。
叶先生注目而视,笑叹一声:“说是小友,还是老友,行觉,何不出来一见?”
“觉明妙心,妙湛觉行,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语声未落,蓦然眼前金光现,一时满室放光明!再看案前上方三尺处,当空正正盘坐一老僧!是空悲,又非空悲,结跏坐莲台,身被千佛衣,瑞气三千道,金光开如屏,说来老友在前却不识,正是金身得见法相凝:“说浮生,问飘零,一觉万年,是梦是醒?”
莫虚一时惊骇,复作愕然:“大师,我,你,你说甚?”
一旁叶先生轻声吟道:“叹浮生,念飘零,叶落花开,无时梦醒。”
空悲合什,不语,长久地注视着莫虚,面生欢喜、释然、悲悯、而又敬畏之色。
说的蹊跷,听的糊涂,莫虚自是不明所以,有待问上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怔立片刻,却也给他看毛了:“先生先生,他说甚么?你又说,说……”叶先生笑道:“他原来叫作行觉,现下叫作空悲,嗯!就是这个样子!哈哈!”莫虚皱眉咂舌,还是不甚明白:“先生,我是说,说,对了!多少!先生!多少她给……”
“是故生忧怖,是故无忧怖,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空悲语声苍老,空悲面色安祥。莫虚想着多少,已是心急如焚,却也顾不得听这老和尚,或说法相金身念经了:“先生先生,多少给他们抓走了!你快去救她快去救她!先生!先生!”叶先生叹口气,摇头道:“不急不急,不是告诉过你,小狐狸自有应对之法。”
“可是,可是多少受伤了!先生你不知道,那一剑……”说是说过,如何不急!午时种种场景犹自近在眼前,心急火燎之下莫虚更是焦躁:“先生!多少真的伤得很重,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先生你是没有看到,血!好多血!那一剑,血……”他自情绪激动语无伦次,叶先生一般坐得八风不动,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多少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多少很欢喜,真的很欢喜,虚虚,你明白么?”
呵!莫虚一怔,登时恍然!是了,是了,先生都知道,先生又怎会不知?先生若是不知,此时此刻莫虚又怎会在到这里和他说话,却又傻乎乎地问他知是不知?是的,是的,自己知道的先生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先生也知道,一切事情尽在先生掌控之中,想必多少也知道,只有自己跟在后面空自着急上火干瞪眼,迷迷糊糊地入了戏——
“先生!先生!莫虚,莫虚——”终于低头两行泪落,一时也是哽咽难言:“我以为不是这样,我,我以为——”叶先生微微一笑:“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又是怎样?又能怎样?莫虚一时无言,垂头丧气立在那里,一时又一跺脚,返身气呼呼坐在床头。犹自抽抽嗒嗒哭个不休,低垂着头时不时伸手抹下泪儿,可怜兮兮就像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
“你看,你是着了相,他是着了魔,一般地不可救药哈哈!”叶先生哈哈大笑,一般地没心没肺。空悲轻轻叹一口气,肃目合什:“金锐火烈,无法无天,我即着相,魔也不见。”叶先生长长打个哈欠,神情懒散:“他即是他,不见也见,相由心生,魔也一般。”空悲又无语,先生也不言,随即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微微一笑。
莫虚有待不听,却是字字入耳。他二人是语焉不详令人费解,话里话外似是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却与自身有关!他是谁?他是谁?泪眼朦胧灵光一现,梦中的他浮现眼前,是他!是他!是的叶先生说过,他就是很久以前的,莫虚!竟似是个大人物,叱诧风云非等闲!那又如何?那又如何!莫虚皱起眉头不耐一挥手,怒冲冲地赶走了他,驱散了那一双锐利又恼人的,讥俏的眼!
“阿弥陀佛——”空悲注目,面色慈祥:“你即不知,有他在此,无忧无忧,诸事无忧。”莫虚看过一眼,又看看叶先生,长长出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他是点头了,空悲却见到那到眼中的一抹惊惧惶恐与急切之色,因此空悲又道:“故生忧,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然而灭即生,然而有即无,是故师尊又说……”
“和尚,你话太多了。”叶先生皱起眉头断然一句,竟是不耐烦了。
空悲置若罔闻,微笑说道:“是故我说无忧,并非要你离于爱欲,而是说有他在此,诸事……”废话!叶先生拍案而起,怒目而视:“去去去!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这,岂有此理!哈!”说着又眉飞色舞,大叫道:“走走走,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再不走我可要拿咒咒你了啊!哈哈!咄!大慈大悲生生咒!”
要不说呢,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叶坏这是没脸没皮地偷听朱大少说话,更偷师学艺,并现学现卖,用朱大少的话来说那就是这人真是坏到,惨无人道的地步了!只可怜空悲老和尚,本就头疼脑涨心烦意乱压不住火儿的,还想到老友这里诉诉苦发发牢骚顺便请教一二的,不成想给他胡乱对付两句正自强压着火儿意见老大,这又——
“你听好,我说给你!”因此空悲也怒了,登时也将老友卖了:“这家伙本是天神降世,不入轮回,直在世间混了万年有余!哼!老而不死谓之妖,这万年老妖本就是非同寻常,此时又九九归身神通俱足,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人阿——”
“哼!我呸!敢不服?不服不行!”叶先生嗤嗤冷笑,一脸得色。
莫虚张着嘴巴,两眼瞪得老大——
却是一口气轻轻吹过,霎时金身消散法相破灭,佛光瑞气尽数化为乌有。
“弥陀佛——”余音袅袅,其声幽幽。
“万年?老妖?”莫虚扭头儿直勾勾看向叶先生,直似见鬼。
“咳!”叶先生干咳一声,正色道:“这和尚是老糊涂了,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是么?”
“是的。”
“是么是么?可是先生——”
“是的是的,没有可是,先生的话你也不信了么?”
“是了,我信先生,先生从来不会骗我。”
“嗯,这就对了!本来就是嘛,根本就没有一万年,还差好几年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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