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蝉歌
也许你曾听说过这个故事,几年前,或许不妨说,许多年前。时至今日,其能重新上得来台面,是诸位听众的期待铺就了道路。
在这儿,我要讲的不是一个孩子的故事,确切地说,我更乐意称之为一群孩子的故事。他们在十多年里怎样成长,怎样坚忍,怎样经历离别,怎样学习去爱。孩子的事儿最简单,最纯良,往往也最缺乏匠气,这便是其令人惭愧之处。若是让我如今将这遗忘许久的剧本拎出来,拍一拍上面的积尘,再将它娓娓道来的话,这恐怕就称不上娓娓道来了,如今讲故事对我而言吃力许多,原因很简单,因为我长大了。让参与过成人世界的讲述者再去直面童话,成人的思维逻辑,免不了让我滤去其中乌托邦式的情节,省略过于繁琐、过于夸张的修辞学概念,或是删去与现实相悖的美妙成分,让它和真实生活相近一些。
但鉴于“故事”与生活相区分的艺术性,我还是会尽我所能为它涂抹更多的亮色,使其更别致、更雅观、更光彩熠熠。我没有刻意取悦听众的习惯,但多半也得留神,旁观者的欣赏往往才是最高明的,别让听故事的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睡着了,这对于讲述者与观众而言,都是令人沮丧的事儿。
即便如此的话,你还是愿意听我说,那么好吧,就请好好听,别打断我。
许多年以后。克兰拉还是一直保留着以蝉声划分春夏的习惯,这样的习惯是她在非常年少的时期养成的。暮春尚未结束的某一日早晨,百叶窗里忽然落进一片轻盈的蝉歌,吸饱了薄荷气儿,新鲜得像刚刚摘下的、带着叶片的橘子,她从那时候就开始明白,夏季到来了。阳光从那时开始变得更盛,气温攀升,蝉歌在早晨一日日地更蓬勃,从树影漏进窗棂里来,像一首适合大声唱的歌,又像一大杯加了冰块的冒泡可乐。对于这样一支树上合唱团,听众所能表达的最崇高的敬意,只需拔掉电话线,躺在游泳池边,吃着无花果与甜瓜,聆听大音乐家们用鸣肌与鼓膜献上的二重奏。蝉声灌入耳朵里,几乎令人变成庭院中一棵无欲无求的蔬菜,如此美妙的音乐,远在伦敦的上班族们可无福消受。
“蝉鸣的声音就像雨点一样”她认为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虽然这句话不是她自己想的,是杰森告诉她的。不过说出这个比喻句的“杰森”并不是什么作家,当然也不是诗人,杰森·卢平只是陋居孩子帮的其中一个,一个蓝眼睛、笑起来带酒窝的漂亮少年,脑子里充满了浪漫念头,算得上块天生的诗人料子。然而,这句话也不是他自己想的,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杰森常呆的地方是陋居的阁楼,他在上面放了许多书,克兰拉知道,他许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多半都是些麻瓜小说。杰森还告诉过她,夏季的阳光照射在榕树的叶子上,会筛出一大片灵金的浮光,像海一样。在七月最热的那几个日子,她常常钻到阁楼上去找他玩,那儿阴凉。杰森看到她,总是很乐意让她同他挨着坐,如果她央求他念一段书,他也会耐心地念给她听。虽然有时候读到某一段,杰森会忽然开始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地把那一段跳过去,克兰拉完全听不出来,或者说她根本整个故事都没弄明白——杰森看的书都是些大人的故事,其中复杂的逻辑、爱恨情仇,远远超出了她这个年纪所具备的理解能力。克兰拉长大以后读《复活》时才知道,当年杰森给她念书的时候,直接掐头去尾,把整段聂赫留朵夫和喀秋莎的吻戏都跳过去了。
不过那时候她年纪太小,并不在意这些。克兰拉只是很喜欢听杰森朗诵的声音,他的声线干净而温和,让人想到某种提琴的音色。他偶尔也念诗,但他从来不屑于读十四行诗,不列颠最伟大的民族诗人对他而言似乎是无足轻重的,他在她面前只念拜伦,雪莱,偶尔也青睐一下普希金。杰森比她年长六岁,双方隔着半个代沟,多年却留沟而不填,他更愿意把她当成一个他的同龄人,和她平等交流,虽然他说出来的一些话她常常听不懂,但似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格外崇拜杰森。她觉得他没有把她当成小孩子随便打发,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尊重”吧?小孩子奇怪的自尊心,往往别扭但又简单。
但也有人不这么想,作为陋居孩子帮的头儿,小弗雷德·韦斯莱一直觉得杰森·卢平有点“装”,用他的话来说“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文绉绉的,活脱脱一个没意思的伦敦老头!”。小弗雷德·韦斯莱的年纪在陋居排行第二,他和杰森一样十五岁,仅仅小半年。小弗雷德在开玩笑和恶作剧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独具领导才华,陋居的男孩子们都爱和他玩,将这位顽皮的兄长奉为神祗。他们在松垮垮的楼梯上蹦蹦跳跳的时候,他总是格外神气活现。
小弗雷德从来不带克兰拉一块玩,克兰拉也说不上太喜欢他,因为他似乎对克兰拉的存在相当不耐烦:“女孩子,又不爱跑,又不会骑扫帚,还成天找大人告状,超没劲!”小弗雷德也总是斜着眼睛看杰森·卢平,但他又不得不和杰森一块玩,因为他们每次组团骑扫帚的时候,杰森和他一组多半稳操胜券,弗雷德不想失去杰森这么一个好队友。只有成绩单往家里寄的时候,小弗雷德才会显得不那么神气。克兰拉不止一次听见弗雷德舅舅揪着小弗雷德的耳朵:“你怎么这么多科都不及格?能不能给我省点儿心?看看人家杰森,人家拿了多少个优秀?大家都是人,都是十五岁,你怎么就没这本事?”
“爸,你当年不也总是不及格吗?”
小弗雷德看起来比弗雷德舅舅更加无奈,整个人活像一只耷拉耳朵的小猎狗。
弗雷德舅舅哭笑不得地呼噜了一把儿子的额发:“我是我,你是你,你考不好,被请家长的是我,小时候被教授请喝茶,长大了又被教授请喝茶,这可叫我怎么做人啊!”
杰森在这样的时刻,往往充当家族模范儿童榜样的角色。克兰拉还没有上学,但是杰森常常是陋居饭桌上的佳话,她对此再清楚不过了。格兰芬多的级长,大大小小的考试包揽全部优秀对他而言易如反掌,学院队的天才找球手,力挽狂澜为格兰芬多拿了无数次魁地奇杯。整个家族相聚晚宴的时刻,他的名字穿插在谈话的各个环节中,时不时被溜出来提一嘴,某位长辈有意无意的夸赞:“我们杰森今年又……”或是某位家长训斥自家孩子的时候:“看看人家杰森……”这已是陋居的常态,或许换句话说,这早就已经成为陋居日常用语的一部分。
但令克兰拉疑惑不解的是,杰森在这样的时刻格外沉默。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某一次吃过晚饭,她和尼尔·韦斯莱在院子外面弹玻璃球的时候,尼尔说,“他听到他们夸奖,也总该谦虚一下吧,可他一句话都不说,他连笑都不笑一下。”
“可能他总是被夸奖,已经习惯了吧。”克兰拉说。
“我看不是,如果是我的话,我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尼尔摇着头,一不小心把一颗玻璃球滑到了篱笆外面,立马被地精拖回了洞里,“虽然我也很喜欢杰森,但我觉得弗雷德说的有点对,他真的有点‘装’,你说是不是,莱拉?”
克兰拉沉默了一秒钟,马上揪起裙摆站起身来反驳。
“他才不装!”她冲尼尔喊道,后者明显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杰森才不是那样的人,你就是因为成天和弗雷德玩,弗雷德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才会信的,他才不装!你们什么都不懂。”
尼尔站起身来还想说什么,已经搭好的玻璃球金字塔哗啦撒了满地,他的动作让他口袋里的玻璃珠子一并乒乒乓乓落了出来砸到地上,摔了一地雪白的碎花,可他看着克兰拉,一副难堪的、想道歉的样子,但是倔强地不知从何开口。
“如果你以后再这么说杰森,我就不跟你玩了,”克兰拉说,“你自己和弗雷德还有哈尔文玩吧。”
“我以后不说了,对不起。”尼尔低着头,脚跟尴尬地钻着草地上的泥巴。
他们低下头重新开始拼凑散落一地的玻璃球金字塔,彼此都陷入沉默。克兰拉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坚定地维护杰森,直觉告诉她他不是那样的人,自己总是维护他,是因为她喜欢和他玩,他也喜欢和她玩,是这样的吧?她想不通一个念书时声音像温润的流水、笑的时候声音像轻快飞扬的麦浪,还会把蝉鸣比作雨点的人,和装模作样这个词有什么交集。
“你待会去洗洗手,别让外婆发现你指甲里有泥巴了。“夜已经很深,他们准备进屋的时候,克兰拉小声说。
尼尔点点头,很快地朝后院的水房跑去,走了几步又尴尬地退回来:“水房好黑,一点声音都没有,你跟我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去,灭霸会来把我抓走的。”
“胆小鬼。”克兰拉撇撇嘴,任由他牵起她的手,把她一起带过去。
外婆总是训斥他们的指甲缝里到处都是泥土,一个个全是脏兮兮的小猫。他们并肩在水龙头下搓手,水流划过克兰拉的指缝时,那样的凉意让克兰拉在夏夜的微风里打了个激灵,她忽然无厘头地想,杰森的指甲缝里应该一点泥土都没有的吧?
尼尔·韦斯莱从来没有想这么多,他比克兰拉小一个月,在这样的幼童时期,认知本就模糊,年纪一星半点的差距都会非常明显,男孩子相对于女孩子更是稍稍晚熟一些。在克兰拉看来,尼尔是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但正是这样的傻,令他在儿童时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可爱劲儿,讨人喜欢得很。他的头发略带点儿卷,厚沉沉地堆在脑门上,像一枚枚小小的、橘红色的麦片圈儿。他说话总是顺着克兰拉的意思,对她言听计从,因为他乐意粘着她,害怕她有一天不喜欢他了,跟他绝交。尼尔也是小弗雷德的忠实拥趸,因为弗雷德愿意带他去田野里进行他们所谓的“寻宝之旅”。除此之外,他还是麻瓜漫威电影的铁杆儿粉丝,尤为喜欢蜘蛛侠,但只有克兰拉知道,这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蜘蛛侠长得很像他爸爸。尼尔的梦想是和他爸爸雨果·韦斯莱一样做一名傲罗,然后行侠仗义——至少在他还不知道傲罗的严苛标准与艰苦训练的事实之前,他对此是这样理解的。
“以后我做了傲罗,可以穿蜘蛛侠的衣服,戴蜘蛛侠头套吗?”他曾经这样问。
“恐怕不行,亲爱的,”雨果温和而无奈地把儿子从沙发上拎起来,把他抱到膝盖上,有效制止了他即将在沙发上蹦蹦跳跳的举动,“别总在沙发上乱蹦了,如果你像上次一样把沙发蹦塌了,外婆骂的不会是你,而是我。”
“我长大了一定要做傲罗。”尼尔倔强地在扭过头看着父亲,在他膝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傲罗有什么了不起,我长大了要做魔法部部长!”小哈尔文跑过来,仰着头冲雨果大声嚷嚷了一句,他是个子虽小但嗓门挺大的小家伙。
哈尔文·波特想当魔法部部长的理由是没有理由,因为魔法部部长是他能想到最大的官儿——这满足了他作为陋居孩子帮最小成员的一点虚荣。他是个骄傲的孩子,常常双手叉腰,昂着小小的脑门儿,自我意识却堪比整个俄罗斯一样大。在陋居孩子帮里,等级是按最显浅的标准划分的,年龄越大等级越高,哈尔文·波特作为最小的孩子,早已对自己必须对哥哥姐姐言听计从、俯首称臣表示不满,但他又必须这么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打心眼里害怕失去他们的宠爱,更令他恐惧的是,小弗雷德随时有可能冲着厨房大喊一声:“你们快来看啊!哈尔文今天又调皮捣蛋啦!”这准会把他半个魂儿都给吓出天灵盖。做一个魔法部部长,爬到最高的位置,能管所有的人,但所有人都管不了他,这在哈尔文看来,是相当令他满意的安排。
克兰拉大概是陋居孩子帮里唯一的一个女孩儿——如果波莉安娜没有在每个星期六下午准时拜访的话。而正因如此,每个星期六下午成了克兰拉最翘首期盼的时刻,当她听见莉莉舅妈带着波莉安娜,在陋居前的那条小径上,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的时候,她会很快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她和陋居的男孩儿玩得来,但女孩儿毕竟和女孩儿更有共同话题,她和波莉安娜一样年纪,她们可以一整个下午在沙发上消磨度过,手边摆放两块曲奇饼和一把滋滋蜂蜜糖,再从厨房借一个茶壶,假装中古世纪贵妇人的茶会,或许再摆上一本封面掉了皮的《格林童话》。虽然波莉安娜更加钟情于麻瓜的迪士尼公主系列,她们俩不厌其烦地讨论《白雪公主》里的白马王子和《睡美人》里的菲利普王子哪个更有魅力,从中感受内心深处升起的那种不可告人而隐秘的快乐。克兰拉相信这样的事情她只能和波莉安娜讨论,如果她问尼尔或者小弗雷德他们更喜欢白马王子还是菲利普王子,她敢肯定他们绝对笑掉大牙,弯着腰从楼梯上滚下来。当然她也可以找杰森讨论,她相信杰森会很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温和地给予一两句客观上的评价。但是她内心深处的一点点自尊告诉她不能这么做,这个话题在从容、稳重的杰森面前,实在是太幼稚、太可笑了,可笑到让她自惭形秽。
波莉安娜是他们这一代孩子中,除了克兰拉之外的唯一一个女孩,她红发掩映下的面庞带着微微的雀斑,总是挂着温和甜美的笑脸。波莉安娜的梦想是做一名圣芒戈的治疗师,治好世界上所有的病症,报纸上不是总用落俗的比喻歌颂他们为所谓的“白衣天使”么?克兰拉感觉这也是个不错的想法,至少,是受人尊敬的吧她这样想。
不过,既然这样的话,陋居孩子帮里,就只有她和杰森没有未来想要做的职业了。
杰森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他从来不说,当别人问起时,他就风轻云淡地找个话题岔开,或适时地陷入沉默。
克兰拉却是因为,她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长大了想要做什么。或许也是因为,她实在不知道,作为一个盲人能做什么。
对的,是这样的。克兰拉·马尔福,是一个盲女孩。
她至今已经想不起来许多关于童年的事情。生命是在日复一日陈旧的黑暗中婉转流逝的,父亲斯科皮因为某些她不明白的原因,在一年前消淡在了生活中,很快变成很模糊的回忆,而母亲罗丝柔和的身影则将童年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都重合了起来。
她作为一个马尔福家的孩子,生活在陋居的一群红发韦斯莱中,清晨被楼梯上纷乱蹦跳欢闹的声响惊醒,午后温暖的棉麻裙摆兜着满满带着日照余温的甜橙归来,拍拍手欣喜地让枯萎的花叶在掌心温柔开放,鹅卵石掷入空中落下时变成掌心里温暖的苹果。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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