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落前后
八月的天空泼满青釉,所有的夏天都是这样快要结束的,游泳池在长昼里就像锅热汤,暴露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闪着光,硬是煮成了一汪滚水。这是正午时分,人们像鸵鸟一样闷在屋子里头,间或小口啜饮圆玻璃杯中的库克斯气泡酒。小孩子就算再不情愿,也得钻进被窝里头,被强迫着午睡哪怕半个钟点。一直到落日西斜,密稠稠的余晖将整片麦田染成七分鹅黄,三分橘绿,晚风带来少许秋天的意味,才让人知道,那些热融融的、潮湿的夏夜,已经远去了。
这样的图景发生在二零四一年夏末,今后即使有,但也再难目睹。这是克兰拉人生中第一个值得被称作“夏天”的季节,尽管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落日笼罩田埂,将整片谷地染成橘红色,晚风刮着麦浪,像是手指刮梳子齿似的,簌簌地响个不停,那些穗子沉甸甸的,在空气中曳舞。田埂上走着一个女人,长发在风里像一旌赭色的旗,飒飒地在飘荡。她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多半是她的女儿,浅金色头发,一双灰眼睛,小脸苍白。孩子的小手攥在母亲的手里,她紧偎着母亲的身子,下巴朝上仰着,她讲很多话,舌头灵巧,一路上问个没完。
“那是什么声音,妈妈?”她问。
“是风吹麦子的声音。”母亲解释,“周围都是田野,好大一片麦田。“
一路劳顿,她面色疲惫,早已失去了多余的、用于讲话的精神气。孩子似乎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低下头不再吭声,然而她心情愉快,她从未到过这样的野地,炎夏的黄昏令人倍感舒适。看在梅林份上,她身上正在拼命出汗,额发与后背都被水泡透,湿涔涔的。
“什么时候到外婆家?”过了半分钟,她又仰起脸颊问。
赫敏沿着屋前的小石径,穿过长长的草坪,一路迎过来。夕晒给她的发丝染了一层暖蜜色的晕,同样映着罗丝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庞。她跑上来,也许可以说扑上来,伸出双臂,将她俩都严严实实地拥在怀里。这就是外婆了,克兰拉想。她感到自己的小手从母亲柔柔的手中抽出,换到了另一只纤瘦但较为粗糙的、带着茧的手中,那种茧不是农人特有的薄茧,而显然是写字磨的、指骨节上的厚茧,很有书卷气。
“妈。”罗丝嗫嚅了一声。
“别因为这事儿犯愁,亲爱的,”赫敏说,她的声音与她的年龄不符,听起来倒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我们会想办法。”
“但是我——我不知道。”
“都会解决的,相信我,这不是要紧事儿,”赫敏说,轻抚着女儿的肩头,好比要叫她别愁,“你得坚强,莱拉在这儿呢,孩子看了你这个样子,她心里也不好受的,对不?好了,擦一擦眼泪,我亲爱的,一切都将过去。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们会想办法。”
她一面安抚着女儿,一边转向小女孩。她显然是被自己妈妈哭了这个事实吓了一跳,愣愣地站了半晌,没有焦点的灰眼睛,盯着远方的田野。
“莱拉都长那么高啦,”赫敏伸手将克兰拉抱起来,顺了顺她的额发,“让我看看你——小模样长得真不错,是不?胳膊那么细,和你妈妈当年一样,只蹿个儿不长肉。走吧,我们进屋坐,屋里刚烤好苹果派和黄桃蛋挞,尼尔和弗雷德他们都喜欢,我猜你也会喜欢的,对吧?”
陋居内部全是木质结构,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相比起窗外带点凉的晚风,屋里夏昼的余温还没褪去。正值晚饭时分,狭小的室内空间膨满了烤土豆、苹果派和甜津津的枫糖味道。厨房里的烧水壶尖锐地鸣叫着,伴随着一点烤培根的滋滋声,从厨房这头一直响到那头。与此相对应的是,起居室内安静得惊人,只有夕阳平铺进来、形成少许丁达尔效应的光亮处,坐着一个少年,他安静地支着画架,往水彩纸上涂抹些什么,霞光就这么沿着他的轮廓浇下去,在他脸庞的线条上或明或昧地渡着,周围静极了,只有偶尔一点他洗笔时,画笔轻碰白瓷缸撞击的叮呤。
“莱拉,你在客厅和杰森玩一会好不好?妈妈要和外婆、外公说会儿话,一会儿,尼尔、弗雷德和哈尔文回来了,你们就可以一块儿捉迷藏了。”
罗丝捏了一下她的脸,仿佛要以这样的动作表达愧疚似的,接着从胳肢窝将她提起来,放到沙发上。
大人们进了里间,房子的木头墙壁隔音差得要命,屋内相当安静,屋子里头的谈话时不时透过门板钻到她耳朵里。女士们细声细气地讲话,又压低了几分音量,听不太清,倒是罗恩的大嗓门,放广播似的,一面讲话,一面从嗓子眼里大喘气,像台鼓风的抽油烟机似地呼噜呼噜响,方圆十公顷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若是不了解他的为人,仅凭这样一副好嗓子,换做任何人听到耳朵里,都会把他当成一个崇尚暴力至上理论的屠宰场老头。
“看在梅林份上,威森加摩那群老饭桶都是中了混淆咒吗?这么简单的案子都能判成这样?”
“傲罗指挥部现在是没人干活了是吗?看在梅林份上,我估摸着他们是要整他,这种未经调查直接进阿兹卡班的情况,只有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才见过——”
他一面发表意见,一面用鞋后帮子在木地板上跺来跺去,仿佛威森加摩与傲罗指挥部的失职,这地板难辞其咎似的。
“罗纳德·韦斯莱!你能不能把你的大嗓门放低一点?看在梅林份上,孩子都在外头呢,这样影响不好。”赫敏在屋里喊了一句,她大概是挥着魔杖,念了句什么咒语,屋子里讲话的声音就一丁点儿也听不见了。
外厅仍旧很安静,克兰拉从沙发上滑下去,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他们的谈话她其实一句也没听懂,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听,去用孩子的思维揣摩其中的含义。她在马尔福庄园时,就懂得这个。这本事咋一听令人觉得早熟,但算不上糟,她也不是这门技艺的头号实践者,若是读者设身处地去想,大概能明白,扎在大人堆里长大的孩子,与扎在小孩堆里比谁尿得远的孩子,想事情的思路多半有所不同。她记得在那些日子,每当格林格拉斯家族或是莱斯特兰奇家族在马尔福庄园聚会或晚宴,出于礼节,她被要求在餐桌上保持安静。于是她倾听大人的谈话,或坐在楼梯上咀嚼他们的闲聊,提取她能加工的信息,深夜在被窝里细细揣度,从中描摹出成人世界的蛛丝马迹。
譬如,格林格拉斯家族的长辈其实不喜欢妈妈,这显而易见,但她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看到妈妈时又总是说:“马尔福夫人可真是天生丽质,果然是韦斯莱家族出身的人,这气派就是不同凡响。”又亦或是,莱斯特兰奇家族的一位先生总是慈祥地给她带棒棒糖,他还送她可以自己唱歌的洋娃娃。但那位先生却在门厅对爸爸说:“还是再要一个孩子吧,最好是个男孩。一个盲人女孩不会讨人喜欢的,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不会让这孩子当马尔福家族的继承人吧?”又比如现在,她倒是不想去弄明白傲罗指挥部与威森加摩之间的必然联系,但她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非常、非常、非常糟糕。
“吃蛋挞吧?小姑娘,是刚刚烤好的,我们先偷吃两个,要不然,尼尔和弗雷德他们回来可就抢光啦。”
忽然而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是一把很朗润的声音,处在变声期之中的少年音,还带着点儿脆亮。一个蛋挞塞到了她手里。
“谢谢。”她慌慌张张地道谢,手指被蛋挞外层还有点烫的铝箔纸烫了一下,蛋挞滑到了地上。
“啊,对不起,我再给你拿一个——没烫伤吧?疼不疼?”少年拉过她的小手,吹了吹她被烫红的手指,“我先帮你在旁边放放凉,这样就不会烫到了。”
“没关系,不疼的。”
他在她旁边坐下来,和她一样抱膝的姿势,将自己身体的高度降得和她一样高:“你和尼尔还有哈尔文他们真不一样,你像个小大人,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九岁,我叫克兰拉,”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克兰拉·马尔福。”
面前的男孩在听到她说出“马尔福”的时候,非常小幅度、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眉。但克兰拉并不知道,她甚至相当灿烂地冲他笑了笑。
“你叫什么?”她问,声音渐渐欢快起来。
“我叫杰克逊·卢平,十五岁了。”
“我从来没听过周围有人叫杰克逊,”克兰拉说,“这是个怪名字,是你爸爸妈妈给你取的吗?”
他好比听到了一个有趣至极的笑话似的,马上被逗得乐不可支,他的笑声与他讲话的声音大相径庭,他笑起来的声音又亮又澈,就像她之前听到的风吹麦浪的声响一样,在她的耳鼓里亮亮地碰撞着。让她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认为,他笑的声音就是风压弯麦穗时飒飒的流响。
“是我爸爸取的,”他一面笑,一面像是逗小狗似的,揉着她的头发,“确实不太好念,是不?不过大家都叫我杰森,你也这么叫我吧?知道怎么拼不?J-A-S-O-N,就是这样,这就不怪了,对吧?”
“那你就叫我莱拉,”她学着他的样子说,“他们都叫我莱拉,L-Y-R-A,就是这样。”
杰森简直笑弯了腰,尽管克兰拉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笑。
“你真有意思,”他说,“虽然我觉得克兰拉这个名字不错。但是既然你希望我叫你莱拉,我就叫你莱拉。这样好吗”
克兰拉觉得这简直好极了,滋味不能更棒。她相当喜欢和他交流的感觉,他对她实在是相当耐心。她在马尔福庄园见过的其他家族的同龄人,没人乐意带她一起玩,一些年纪稍大些的,也都把她当作幼稚小孩,随便打发,杰森却让她觉得自己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尊重”,她在心里这么想。她很喜欢“尊重”这个词,听起来很成人化,这是词典里才用的大字眼,说出口让人感觉倍儿有面。
她忽然又想起刚刚听了半截的谈话,神秘莫测的,戛然而止的,她似懂非懂的。她面对眼前这个温和的哥哥,既然他愿意和她聊天,她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如果她问问他呢?十五岁算是半个大人,大人的事情,他应该是知道的吧?
“杰森,”她慢慢吞吞地念了一句他的名字,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问,“阿兹卡班是什么,你知道吗?”
杰森在一瞬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刚长辈所在的那间屋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克兰拉,她脸上是一种和年龄不符的诚恳,让他无法判断这问题是一个设问句还是疑问句。但他很快就恢复和原来一样淡而温和的笑容,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呢?”他问道。
“刚刚我听见他们在说,阿兹卡班,”克兰拉仰起头,空茫茫的眼睛对着他,“我觉得吧,我爸爸很有可能在这个地方,我不明白——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还是这样说。
“噢,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小姑娘无奈地笑了笑,又低头玩起手来,“他们在谈些大人的事情,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杰森微笑起来,面色如常,还是像之前那样揉着她的脑袋,好像她是某种温驯的小动物。
令他长舒一口气的是,她似乎很快放弃了这个问题。
“你刚刚在做什么?”她又问他,“就是,你和我聊天之前。”
“噢,你说那个啊,”杰森看了一眼屋子角落支着的画架,他已经把刚才画好的风景图取下来了,平铺在角落里晾干,“那是水彩画。”
“什么是水彩?”
“呃……就是,”少年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将手撑在下巴上沉默了一下,“就比如说,用各种色彩的颜料,比如说,橙色啦,蓝色啦,金色啦,调和在一起,然后把你想要画的东西画出来。”
“什么是橙色?什么是蓝色?”克兰拉又问。
这个问题直接把杰森难倒了。
他倒是对她的情况略知一二,在他们到来之前,他就从长辈们的只言片语,还有小弗雷德·韦斯莱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得知,有一个盲人小姑娘和她的妈妈将要到陋居来住上一阵子。可此时此刻看着她没有光的灰眼睛,他才知道对一个生活在黑暗中、毫无色彩概念的小孩解释“橙色”“蓝色”这样的词汇,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他沉默着,仔细想了好一会,克兰拉也一直没有说话,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头,就这么耐心地等他想。
“就比如说,”过了一会儿,杰森清了清嗓子,开始对她解释,“今天画的是傍晚的夕阳还有麦田,橙色就是夕阳啦,还有它的余晖,你想象一下,就是那种,傍晚的光线很温和地照着你的脸蛋,不是中午那种火辣辣的刺人的太阳——是那种,傍晚时分,暖融融的,一点都不烫,像蛋挞一样温温的感觉,这就是橙色,我这么说可以明白么?”
“噢,明白了,”克兰拉用力地点了点头,“橙色就是傍晚的阳光照在脸上,对吧。”
“没错,这就是橙色,”他赞许地笑了笑,“至于蓝色,有人带你到过海边去么?”
“没有。”
“啊,那不妨换个说法,”杰森说,“蓝色就是早晨或者傍晚,你把手伸在风中,那种还没有热起来的,带着点凉意的风,流动的空气,这就是蓝色。不过这是浅一点的蓝色,再深一点的蓝色,你得去后院附近的那条小溪,坐在那里把手和脚伸进水里,那种冰冰凉凉的水花舔你的手背和脚背的感觉,这是深一点的蓝色。再深一点的蓝色,你就得去海边,听一听海浪的声音了,还带一点盐巴的味道,那是很深的蓝色。”
“绿色的话,把鼻子埋进草里,或者是下雨过后闻到的那种带一点泥巴的味道,那是浅绿色;风刮过松树林,还有浓重的松香味道,清洌洌的,这是深绿色,或者我们叫它墨绿色。”
“噢,我知道,在我原来住的家,那儿就有带这样墨绿色香味儿的树,”克兰拉又问,“那你说的金色呢?”
“金色嘛,就非常简单了,”杰森说,“外面的麦田被风吹过的时候,整片麦田它呼啦啦地大声唱歌,发出飒飒的响,那就是金色了。”
“噢。”克兰拉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就是金色的。”她忽然抬起头,非常认真地冲着他说。
“什么?”杰森被这话给闹愣了,他连笑都忘记了笑。
“你笑的声音,还有你说话的语调,”克兰拉认认真真地说着,努力让自己的措辞显得“大人”一些,她甚至用上了“语调”这样的词,“很像外面那片麦田的声音,你是金色的。”
杰森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身,拍了拍克兰拉的小脑袋。
“你明白就好,”他笑着说,“我听到尼尔、小弗雷德他们回来了,他们刚刚又去玩魁地奇了,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真希望他们别被那些麻瓜看到才好——和你聊天很开心,莱拉,洗洗手吧,我们准备开晚饭了。”
克兰拉点着头,后来的很多年以后,杰森已经不记得自己十五岁时对她解释的所谓“颜色”的概念,克兰拉却依旧固执地认为,橙色就是傍晚阳光的体感,绿色是雨后青草地的味道,也是松涛林海的香气,蓝色是晨风、凉凉的水、带一点盐巴味道的海。
以至于后来的日子,她在圣芒戈的走廊上,第一次遇见艾尔林特时,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冲他来了一句:“你是绿色的,墨绿色的。”
艾尔林特当时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她只是单纯地认为,他给她的感觉让她想起马尔福庄园外那片带香味儿的森林。
后来她遇见伊萨尔,那个和杰森一样同样有金色笑容的小男孩,他们在下雨的寒夜里读《小王子》的时候,他给她念了其中一句话:“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她却忽然想起外婆家门外会欢笑的麦浪,每到夏季的末尾,唱着金色的、飞扬的歌声,激起了满地流丽、细碎的日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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