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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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夏华

“一,二,三,四,五,六。”

    

    石子在水面上,一下又一下地弹着,六个涟漪之后,便在远处隐去了影子。艾尔林特一下一下地数着,直到石子没入水中,他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六下。”他说。

    

    “看吧,”克兰拉愉快地笑起来,“我能打六下了。”

    

    “切,这有什么,”艾尔林特撇起嘴来,从口袋里又摸了一片石子,“我能打七下。”

    

    他微微弯下身,侧过身子来,将手往后收了收,又很快地平掷,将那石子笔直地朝前削出去,噌,噌,噌,噌,噌,噌,第六响之后,再没有第七响。

    

    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尴尬,伸手揉了揉后脑勺,对于刚刚吹牛的行为,此刻显得有点儿难堪。

    

    “还是六下,没有第七下。”

    

    “那我帮你打第七下吧。”

    

    克兰拉松爽地笑出了声,捏起一块石片,手里的力度加大了,石片直直砸入水里。

    

    嗵的一声,一个小水花。

    

    “看吧,”她笑得眉眼弯弯,“第七下,替你补齐了。”

    

    他们都笑出了声,清亮亮地在空气里激溅开来,明晃晃地在湖面上荡着。夏季的午后,四处都是阳光,湖面上浮光跃金,闪着亮丽的流影。天气略有些热,昼午碧空无云,偶尔天起凉风,将湖面糅出层层褶痕,将他们的头发一并吹得乱糟糟的,然而没有人在意,他们脸上的神色都松快且欢愉,湖面上映着彼此红晕的脸,颈上的汗,和汗湿黏在额前的刘海儿。

    

    克兰拉能感到,此刻艾尔林特相当快乐,他很久没有如此放松了,此时他的状态非常舒畅,这令她也高兴起来,看着喜欢的人在自己眼前愉悦而放松,这真的很动人。抑郁症治愈与否,根源上取决于己,若是有强烈的康复意愿,配合治疗便能很快向好。她确切地认为他是在好起来,并且一日好过一日。他每周去两次校医院,开药并进行心理疏导,状态渐渐恢复,无论是学习,考试,或只是玩儿,他都显得比之前更有劲头。但这不是全部,他们还要创造更多更好的回忆,贮存在他心里,替他渡过漫长的炎夏,在黑夜一般的白昼里细细咀嚼,等到无花果红熟,葡萄芬芳时,再为秋季保留一些幸福的时刻。他很快便会知道,在阳光下笑起来,伸出手掌的他,也可以不那么绝望,不那么悲痛。

    

    “我要再试一次,”克兰拉说,“试试我能不能一次打七下。”

    

    “你别用那块,那块太厚了,你得找片薄一点的,”艾尔林特递了另一块过去,“用我这块,这是片瓦楞,用这个准行。”

    

    克兰拉接过来,一面弯下腰去,蓄势待发的样子。

    

    这是他第二次带她来玩儿打水漂,上一次还是一年级,很简单的事情,他却似乎乐此不疲。就是这样的技术活,总能在实现后给人极大的满足感。

    

    瓦片沿着水面弹出去,跳了六下。

    

    “六下。”

    

    “还是六下。”

    

    到了一个瓶颈后,似乎很难再有进步的空间。

    

    “没关系,已经很好了,”艾尔林特望向她,“真的,很好了。”

    

    “是啊,真的很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笑起来。

    

    他们将剩下的石子打完后,便走回岸上,艾尔林特坐在边上,穿好鞋袜,将挽起的袖子和裤管放下来,一并整平。而克兰拉用一只手拎起鞋子,就这么在草地上,光着脚,朝那棵大柳树下走去,他们的校袍和书包都扔在那儿。艾尔林特抬起头时,从他的视角只看见她的背影,长发很软地搭在颈上,百褶裙下露着一截纤细、笔直的腿,在阳光下相当白皙,显得调和而光洁,而草叶在她足下,擦着她的踝和脚趾,十分小巧,带有某种珠圆玉润的质感。这样的她给这个普通的周末午后带来了假日的气息,他却莫名地喉头燥了起来,俯下身在湖边鞠了一捧水,浇在脸上,揉了揉太阳穴上跳个不住的动脉,直起身子,跑着几步追到她身旁,同她并肩往树下走去。

    

    这棵柳树曾是他们一年级时,一同写作业的地方,后来她也常来。树荫底下舒适而清凉,在秋初和夏季算是个好去处,底下是一片草坡,在阳光底下闪着明色的绿影,水珠粘在上面,亮莹莹的,柳树便伫在半坡上,略有些斜。他们抱着膝盖,并肩坐着,同两年前那个秋季的黄昏一般,只是此刻她并没有写魔药题,他也没有看麻瓜小说,他们只是坐着,随意聊点儿什么,絮絮叨叨地也行,有一搭没一搭地,也行,什么都行。做不下去的占卜题,写不完的变形术论文,斯拉格霍恩讲课谁也听不懂,草药课实操大家都不及格,隆巴顿教授想要生气却又无可奈何。他又为她描述起很多东西,说起中午放学时炽烈的太阳,夏季云的形状,傍晚的漫天霞晖,橘色又带点儿苹果绿,夜里九点半,球场上空的月华。中午、晨昏,深夜。

    

    后来大概是说累了,又或许话题一时间耗尽了,暂时生产不出新的话题,他们便都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觉得尴尬,这样的静默在他们之间,也很自然地。

    

    过了一会儿,艾尔林特又开口了。

    

    “莱拉,”他说,“我爷爷记不得我了。”

    

    克兰拉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同她提起这一方面,他未曾袒露的事情,她也不曾去问,只要他不说,她便不会去问,生怕刺激、或是冒犯了什么。可此刻他主动提起来,她却有点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就上个周末,”艾尔林特继续说着,“我又去圣芒戈看了他一回,他曾经看着我,还会把我认成我爸,我就一直以我爸的身份和他讲话。但是这一次,他谁也记不得了,他看了我很久,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克洛德,他又问克洛德是谁。他不记得我爸了,也不记得我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艾尔——”

    

    “我没有很难过,莱拉,”他打断了她,安抚一般地,叫她放下心来,“我已经好得多了,我只是,怎么说,有点儿迷茫,觉得这一切真是难以置信,仅此而已。”

    

    克兰拉将胳膊肘搭上膝头,沉默了半晌。

    

    “你要相信,他是快乐的,”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我们都活在时间里,快乐的时候,我们倒不回去,难过的时候,我们跳不过去,所以我们才会痛苦。而他走出了时间,他在脑子里有自己的时间转换器,他只是把它拨了回去,拨到他认为最好的那个时候,在他还没有遇见你们的时候,可能是他的童年,也可能是他上学的时候。没有痛苦,没有忧伤,他会一直停在那个时候。”

    

    她静静地面对他:“这样理解的话,或许会好一些。”

    

    “我也相信,他是快乐的,”他点了点头,“而且许多痛苦的事情,他忘掉了,也好,这样他就不会痛苦。至于幸福的事情,我会替他记着,都没关系。”

    

    “是的,”克兰拉说,“只要我们记得,没有一件事情会真正的过去。”

    

    艾尔林特将目光移向远方,午后蝉鸣阵阵,雀噪不已,湖面上,翠鸟贴水轻掠,团团急转,一抖一抖,忽上忽下地前进。

    

    “一个人居然能那么彻底地忘掉另一个人。”

    

    他感叹道,手指揪着身旁的草梗。

    

    “是啊,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他转头望向她,“我们失散了,或者毕业以后,我去了什么很远的地方,回去巴黎,或者波尔多,你还会记得我吗?”

    

    “会,”克兰拉毫不犹豫地说,“我会。”

    

    “那你会记得我吗?”她又问他。

    

    “会,”艾尔林特说,“我永远会。”

    

    克兰拉笑了,在黑暗里,夏日依旧也很灿烂的。风儿一阵阵吹送,贴着面颊拂过,烘着脸,把身上也蒸得暖烘烘的,透了点儿薄汗,仿佛温柔的浪,浪里回荡着静默的鸟叫声。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艾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这么说,“以后别——我是说,别去做那样——让人害怕的事儿了。”

    

    顿了顿,便又补充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会了,”艾尔林特说,“我从那天比赛以后,就再也没有想过了,以后,也不会了。”

    

    “保护好自己,这很重要。”

    

    “我明白。”

    

    “真的很重要。”

    

    “我明白,”他点点头,“我保证,我不会离开你。”

    

    他说完以后,手指伸到脖颈后,摸索着,解开那条银色细链的搭扣,将它取下来,六芒星尾坠被阳光一照,明晃晃地闪着,相当明丽的色泽。

    

    他侧过身去,将她身后的发丝拨开,手绕到她后颈。克兰拉感到金属质感贴上她的颈侧,伏上她的锁骨,依旧带着他的体温,即便是金属,也一点儿也不凉,她却不由得打了个颤儿。他手指的移动,激起她脸上越来越燥热的一小片红。

    

    艾尔林特替她戴好项链后,又把身子侧回来,重新坐到她身边。

    

    “这是什么?”她问。

    

    “我的所有,我生命的全部,现在都在你那儿了,全都拴在你身上,”他格外认真地望着她,“如果我想要离开,无论哪种意义上的离开,我一定会把它也带走。但只要它在你身上,我就会在你身旁。”

    

    她怔怔地,微微低着头,指尖轻轻摩挲过贴在她锁骨间的坠子。

    

    “没有你的允许,谁也带不走它,就连我也不能,”艾尔林特说,“从今天开始,替我看管好它,明白了吗?”

    

    她的嘴唇颤了颤,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太郑重了,郑重得令她怀疑自己是否承受得来。

    

    “这是很重的承诺,艾尔,”克兰拉说,“说实在的,这比爱情还要重。”

    

    “爱情是最轻的感情,莱拉。”

    

    她听到他清澈地笑了笑。

    

    “我喜欢你,但比喜欢更多,多得多。”他说。

    

    不算表白,甚至也不是一个承诺,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情而已。但克兰拉近乎是欣喜的,除了欣喜之外,或许还略夹着一丝不知所措,因为无以为报。也曾经想象过,如果他对她说“我喜欢你”,她还能怎么办呢?能怎么办。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乖乖听他的。

    

    她早就意识到,自己一向对他根本没有抵抗力,就是会因为他的气息、声音或是脚步而发怔,她也能意识到,她对他而言,非常之重要。那些让她感到心跳过速,呼吸急促的瞬间,近乎令她身不由己的瞬间,只能用这样的感情做解释,所谓爱情。正是爱情。这个词听起来,是很轻,是很狭隘,但她并不认为感情这种东西本身可以用狭隘来形容。

    

    在这个世界的潜规则里,感情和人一样,亦是有尊卑,分先后。爱得深的人比爱得浅的人更弱势,因为会沦陷;先爱上的人比后爱上的人更被动,因为要隐忍。甚至就连喜欢一个人,只有得到对方的青睐,才算是名正言顺值得拿出手骄傲炫耀的事情,不然就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腐蚀自己的心脏。若是摆到明面上,便会被冠以“单恋”、“一厢情愿”、“单相思”一类略微贬义的感情词。什么是飞蛾扑火,什么是自作多情,什么是恃宠而骄,什么是有恃无恐。有谁说得明白。

    

    她听过美国电影《问尘情缘》里卡米拉对班迪尼说的话:“和你想要的人相爱,并不以为耻。”

    

    那你喜欢我吗。他又问她。

    

    喜欢啊,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你是一个优秀而熠熠生辉的男孩子。

    

    我喜欢你,并且因此而骄傲。

    

    因为你是最值得喜欢的人。

    

    克兰拉十四岁生日的那天,正巧赶上周末,作为之前无法赴约的补偿,艾尔林特同她一块去了霍格莫德。那一天是个清爽的晴日,六月中旬的天气,阳光相当好,有热度,但不太烈。克兰拉穿了一件白底浅蓝色格子的棉麻连衣裙,裙摆垂到膝盖的地方,很大方的剪裁。她的头发留得挺长了,沿着她的轮廓流泻下来,带着微微的弧度,显得光滑而柔软。

    

    艾尔林特很长时间没有来过霍格莫德,不是状态不好,就是忙碌,之前那次还是因为宿舍团建,他被硬拉过来一起吃了顿饭,饭后下起了雨,没怎么逛就回去了。此刻他和克兰拉刚从蜂蜜公爵出来,他们沿着两排房子中间的街道慢慢地走着,沿途的橘树香味灌满了鼻腔,偶尔不知从哪儿飘来蔗糖味儿,让周围的屋宇都显出甜意。这儿的道路大都很平坦,没什么坡度,街道偶宽偶窄,路边都是独立的小屋,有点儿童话意味,小布尔乔亚的故事感。大部分是平房,偶有二层的,也都是带阁楼。

    

    艾尔林特左手提着装糖果的袋子,右手牵着克兰拉的胳膊肘,给她引路,他好几次想要鼓起勇气牵她的手,可心里却不敢肯定她是否乐意,所以一路上,他的心思都处于一种忐忐忑忑的起伏之中。偶有熟识的同学,在街对面迎着走来,对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艾尔林特便点一点头,算是问候。克兰拉倒是分外自在,她一只手被他牵着,另一手拿了一支冰糖苹果,并不急着吃,只是偶尔舔一舔最外层的糖壳,然后抿起嘴笑一笑,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一直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她,看她微笑的时候,右边唇角旋起的笑涡,一遍又一遍。这让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吻她了。

    

    “你在看我,是吗?”

    

    走到一半,她忽然抬起头,顽皮地冲他笑了。

    

    他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没怎么,”她还是笑,带点儿得意的样子,“猜的。”

    

    “怎么猜的?”

    

    “瞎猜的呗。”

    

    你才不会知道呢。她想。

    

    你的鼻息都呼在我额发上了。

    

    艾尔林特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这滋味并不差,甚至有点儿讨人喜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发生了稍许微妙的变化,或许是从那天柳树下的谈话,或许是从扫帚棚的那个吻,或许更早,他记不清了,而这样的变化亦是难以言喻的。他们平时一块上课,一块写作业,一块去图书馆,一块讨论问题,该做的一样不落,但他们都很清楚,有什么不太一样了。并肩而行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偷笑,他会,她也会。每逢只有两个人的场合,就开始有点儿别扭,但并不是那种令人不快的别扭,而是一种微微有些期盼着什么将要发生的别扭。他开始不好意思看她,明知道她看不到他,但他每逢对上她的眼睛,就会很快别开。而且,要命的是,他惊觉自己总是渴望于肢体接触,想要牵她的手,想要碰她,想要抱她,甚至于吻,可却又忸怩于这样的肢体接触,脑子里想着的事情大多纸上谈兵,实际一件也不敢做,并且他发现她也是如此,偶尔她会伸手来碰一碰他的手背,或是用额角在他的肩侧蹭一蹭,然后迅速弹开,仿佛被揪了尾巴的猫一般,耳根以很快的速度被染红。他们的关系亦是处在一个很微妙的瓶颈处,朋友吗,并不是,而说是情侣,似乎也不太像,或许这便是一切别扭之处的所在了,恋人总是大大方方,朋友更不必遮遮掩掩,只有介乎这两者之间的,才甚是忸怩。而至于这关系的定义,他们俩谁也处理不来,谁也说不清楚,甚至连扫帚棚子里那个吻的含义,他们心里仍是弄不明白。

    

    可是弄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什么时候。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非常快乐。

    

    现在的霍格莫德和上世纪末相比,变化很大。村镇扩建了,街道在二战后重新铺过,变得分外平整,不断地有花铺、书店、唱片行、咖啡屋,新餐馆鳞次栉比。蜂蜜公爵褪色了的招牌,三把扫帚的老家伙们说腻了却丢不掉的脏话。甜品店正在现烤,浓到过腻的泡芙味儿飘到街道上,被克兰拉打趣说“光是闻一口都饱了,真不知道里头的店员怎么受的住”。他们路过冰淇淋店,艾尔林特请她吃冰淇淋,无视招牌巧克力脆皮甜筒亦或圣代,两人仿佛有什么默契一般,将所有货架寻了一轮,硬是要找到一西可一盒的三色冰淇淋,十年前流行的口味,他们都知道钟情于此的原因。终于在最底一层的角落找着了,浅金色头发的女孩子笑起来,非常满足的神情。

    

    他们坐在店铺外头的长椅上,像九岁时那样,紧挨着彼此,用木制小勺一点点挖着冰淇淋,一边晃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什么。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在克兰拉低下头微笑的间隙,艾尔林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一下她右边唇角的酒窝。

    

    软的,和她的嘴唇一样软,微微的那点儿凹陷,也是软的,有点儿像史莱姆的质感,但可比那光滑多了。他脑子里心猿意马地跑着火车,心里却慌乱得溃不成军,却又柔软得一塌糊涂。

    

    “怎么了?”

    

    “没什么,”他感觉自己连话都说不太清楚了,“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的酒窝,真的很特别。”

    

    “你没有酒窝吗?”

    

    “不,我没有。”

    

    “噢,”克兰拉揉了揉后脑勺,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还以为,这个东西,是每个人都有的。”

    

    “不是,这个只有小部分人有,”艾尔林特说,“比如说你,你就有酒窝,但是我就没有。还有些人,他们两边嘴角都有,不一样的。”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你知道吗,其实你下巴颏上还有另一个,只是很浅,你自己可能没有感觉到而已。”

    

    “那——”她犹豫了几秒钟,“那这样,有酒窝的话,这样好吗?”

    

    “我觉得是好的,”他点了点头,“酒窝很漂亮,我是说——你,你真的很漂亮。”

    

    她脸红了,白皙的耳根迅速臊了起来,艾尔林特也感觉自己的耳朵根有点儿烫,仿佛自己的神经此刻跟她的连在了一块似的,她笑他也想跟着笑,她一皱眉他比谁都更紧张,看着她脸红,他也羞怯起来,没有多想为什么,只觉得是妙不可言的感受。

    

    “你知道那天,我和你接吻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过了一会儿,她脚尖擦着地,低下头,依旧红着脸,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下艾尔林特的耳根是真的红透了,而且这样的燥热还有往他的脸颊和后脖颈蔓延的趋势。别问我,别问我,我怎么知道啊。他脑子里头乱得不成章法,心底却依旧盼着听到答案。今天的天气真是热得过分了,热得欺负人,热得叫他无法适从,真怕是故意为难他来了。他想。忍不住用手背贴了贴脸,想给自己降温,却无济于事,脖子后面激烈的一片红晕愈演愈烈。

    

    “我当时在想,”听到艾尔林特半天没吭声,她只能继续说,“为什么你没有虎牙……”

    

    他愣了一下,忽然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真没什么,”他还是笑个不住,“你之前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之前以为每个人都有,就和眼睛鼻子一样,”她皱了皱眉,轻轻捅了他一个胳膊肘,“我是吻了你以后才知道的,拜托——别笑了,一点儿也不好笑。”

    

    说完这句,她便也随他一同笑了起来了,细碎的笑声散乱在午风里,与满街的人声交杂在一起,却也显得澹亮悦耳,若是风再大些,就也听不到了,然而正好没有大风,他们的笑声只有彼此能听到。克兰拉忽然意识到,艾尔林特的声音虽然变了不少,但是他的笑声几乎没怎么变,经过时间的打磨后,却还是和那个九岁孩子一般,清粼粼,银亮亮的,正如他这个人一样。

    

    “艾尔,”笑过了之后,她这样问,“我们以后会在一起的,是吗?”

    

    有点儿期待的语气。

    

    “在一起吗?”

    

    “对,”她想了想,“就像杰森和多露西那样?”

    

    “会的,”她听见他肯定的语气,“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他想,一定会的。

    

    因为这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已经很好了。真的很好了。那天打水漂时,他们这样说。说得对,一点儿不错。哪怕是尚未解决的问题,无法遗忘的痛苦,定义不来的关系,都不要紧。全都不要紧。就暂且将它们搁置,不去找寻一个迫切的结果,论是自我消化,还是同外界磨合,都好,然后让它顺其自然。所有喜怒哀乐都会有新的来源,新的归属,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生动具体,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让他欢欣,让他想到“活着”这个词语,是从未有过的率真和生动,让他感到自己此刻真真实实地在她身边,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便很好了。

    

    法国谚语说,“更好“是”好”的敌人。

    

    所以保持此刻的好,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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