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未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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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未末日

暴雨已经停息,不知不觉转成了稀稀落落的小雨,低气压包裹着整片天空,灰色的天穹仿佛离地面很近,禁林边沿笼罩着些不同寻常的云朵,凑近了看,便意识过来那不是云,而是大雾。

    

    伊萨尔撑着伞,离开观众席去找萨西诺恩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人群稀稀拉拉的,快要散尽了。整个场地很空旷,他远远便看见球场中央,萨西诺恩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另一个少年,猩红色的球袍,一身的泥泞。他走过去时,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巧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今天谢谢你。”

    

    说话的那个人,伊萨尔认识,格兰芬多的找球手,艾尔林特·帕特罗夫,他是特意来找萨西诺恩的。伊萨尔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上前,他站在萨西诺恩背对的视觉盲区,他并没有看见他,艾尔林特显然也没有注意他。

    

    “真的谢谢你,”听到对方没有回答,他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以后,不必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下次不必,这样救我了,”他一点一点,慢慢地说,“我觉得,我也是时候——是时候离开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没意思。”

    

    “没意思?”

    

    “对,真没意思。”

    

    萨西诺恩静默了一小会儿,令伊萨尔惊讶的是,他忽然笑了一声,是一种很冷的、很嘲讽的笑。

    

    “我最瞧不起你这样的人,帕特罗夫。”他说。

    

    伊萨尔在边上一下子愣住了,艾尔林特显然也愣住了。

    

    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

    

    “我这样的人?”

    

    艾尔林特也笑了,也是一种略带戏谑的笑。只是这样的笑比起对方,明显苦涩、痛彻得多,让人分不清他是在讽刺,亦或是自嘲。

    

    “对,你这样的人,”萨西诺恩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样,动不动自寻死路、消极厌世,拿死来逃避现实的,懦弱的人。”

    

    伊萨尔没敢吭声,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萨西诺恩,显得冷冽到可怖的程度。艾尔林特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你今年多大?十三岁?十四岁?”萨西诺恩又笑了起来,笑得更为露骨,“那你知不知道,有人和你一样,十三、十四岁,他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可能死,但他每天、每时每刻都想活?你知道吗?”

    

    “你每天一门心思寻着自杀,”萨西诺恩继续说,“那你知不知道?在你考虑着怎么死的时候,有人拼了命地想活,他和我说,如果不死,就可以长大。”

    

    “我真想要把我的命分出一半给他,把他留住,但这不可能,你知道吗!我们都无能为力,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艾尔林特不说话了,仿佛被他镇住了一般,他一声不响。

    

    “你知不知道?”

    

    萨西诺恩的音调忽然拔高了,在笼罩球场的大雾中飘荡着,一层层的回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般,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的凛厉。

    

    “你知不知道?回答我啊!讲话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艾尔林特仿佛哑了一般,依旧没有说话。

    

    “诺恩!”伊萨尔听不下去了,他跑过去拉萨西诺恩的胳膊,“别说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诺恩?”

    

    萨西诺恩回过头看到他,眼底闪过片刻的怔忪,仿佛某种被抽离的理智,重新回到了他的血液里。他眼底渐渐有了温度,那种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怜惜和惘然。

    

    “这儿没你的事,伊安。”他轻声说,用的是一种温和的、安抚的语调。

    

    “别这么对他说话,别这样,诺恩,”伊萨尔紧紧地拉着他,一直摇着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萨西诺恩瞥了艾尔林特一眼。

    

    “是啊,我干嘛要和你说这些,”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反正你已经放弃你自己了,是不?我干嘛花时间和你说这些,你又听不懂。”

    

    “萨西诺恩!”伊萨尔听起来真的有点生气了,拼命拉着萨西诺恩的胳膊肘,把他往边上拽,“别说了,行不?少说一句你会怎么样?”

    

    “我听得懂。”

    

    一直没说话的艾尔林特忽然开口了,语调很平静,没有什么起伏。

    

    气氛却又诡异地安静下来。

    

    球场的大雾更浓了,密密匝匝地笼罩在他们周围,浓度那么重,密度那么大,近乎迫得人透不过气来,浓到他们周围的任何声响,都透不出去。

    

    “听得懂,那更好,”萨西诺恩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最后说道,“你最好以后别再做些和今天一样的事情,不然,无论你以后赢我多少次,我都瞧不起你。”

    

    “不是——”伊萨尔张口结舌,在边上想要说些什么。

    

    “走了,伊安。”

    

    萨西诺恩没有给他时间,袖子一挥转过头去,直接揽过伊萨尔的肩膀,大步往球场边上走去。他步伐太大,伊萨尔被拢在他球袍和身体的阴影里,不得不随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地在雾气里走着,他欲言又止,到了球场的边沿,他忽然停下脚步,拼命挣开萨西诺恩,又回头往浓雾里跑去。

    

    “艾尔林特!艾尔林特!”

    

    他回到球场中央,红衣的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盯着地面。

    

    “艾尔林特,”伊萨尔站到他对面,仰头望着他,“我替他向你道歉——对不起,他刚刚只是太激动了,如果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你别放心上。他那人就是这样,也别对他抱什么成见,其实他很好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了。”

    

    艾尔林特低头望着眼前的金发少年,羸弱瘦小,比他矮将近大半个脑袋,却生着一张比女孩更精致的、格外美丽的脸庞,发丝被雨水沾湿,全都粘在前额和鬓角上,浅蓝色的眼眸却那么诚挚,清澈见底地望着他,带着一种小鹿一般的纯良,所有的情绪一览无余。

    

    “没关系,他说的,都是对的,”艾尔林特说,“我都明白。”

    

    “不是——不是这样的,”伊萨尔依旧固执地摇着头,“我非常、非常、非常理解你有多难过,我们都是一样痛苦的人。但是和我相比,你简直太棒了,棒极了,不能更棒,你明白吗?你真的很勇敢,能做到这个份上,简直太了不起了。”

    

    他连珠炮地说完这么一大串话,艾尔林特愣住了,他的喉头稍微哽了哽,却不知该回答什么。

    

    “伊安!”

    

    浓雾外远远地传来萨西诺恩的呼唤,在大雾中央,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真是不好意思了,”伊萨尔匆匆地朝他鞠了一躬,抬起头时,绽放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你是个棒极了的找球手,你表现得太好了!我真的这么想!”

    

    他说完这些以后,又笑了笑,便转头离开了,没有再去看艾尔林特的表情。他径直穿越密密匝匝的、结界一般的雾气,萨西诺恩依旧静静地站在球场边沿,像某种松柏或纵树一般,笔直地伫立着,等着他,静静地看他走来。

    

    “伊安。”

    

    伊萨尔没有应声,只是重新钻回他臂弯下,紧紧挨着他,任由萨西诺恩揽着他,撑起伞,他们并肩慢慢地走着,登上有些滑的石阶,穿过猎场,走上回城堡的路。他紧贴在萨西诺恩一侧,感受着他身体的热度,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诺恩,”石阶将要走到尽头时,伊萨尔忽然轻声说,“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但是今天,你讲话确实有些过分了,我希望你明白。”

    

    萨西诺恩没有辩驳什么,只是低着头,仿佛一个受训的孩子一般,静静地听着伊萨尔说话。

    

    “我知道今天是你救了他,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有理由——”

    

    “可难道他就有理由,这么随便地,想死就死?”萨西诺恩忽然停下了脚步,直直地望向伊萨尔,“放着一条好端端的命,不要,不如给你,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这样。”

    

    “诺恩!”伊萨尔责备地望着他,“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听着这个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着严肃的话,庄重得甚至有点儿可爱,萨西诺恩忽然有些想笑,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只能抿紧了嘴。

    

    “没有谁的命是不值得的,也没有谁的命可以给谁,”他说,“没有谁,包括他,包括我。”

    

    “我只是不希望看他那样——”萨西诺恩叹道,“那个样子让我想到你,我想到这,就会不由自主地难过。”

    

    “他得了抑郁症,你没听大家说吗,”伊萨尔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起来,“这很痛苦,比心脏病还要痛苦。我不想说你——怎么说,短浅,狭隘之类,但是你该多给他一点儿理解的。”

    

    “对,我知道——”他点了点头,“好吧,我确实太过激了一点儿。”

    

    他们又不说话了,雨渐渐停了,萨西诺恩收起伞来,依旧揽着伊萨尔,替他留神着脚下的路,生怕他滑倒了。猎场的空间相比球场,显得宽阔许多,然而依旧雾气弥漫,便仿佛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空间,浓密的闷雾里,由远至近亮起他们的脚步,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伊萨尔望着四周,只觉得这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隧洞,除了身边的黑发少年,四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摸到,没有什么物体可以凭借,而他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得以借力。这给他一种莫名的无力感,他常常因为这种无力而害怕,害怕完便更为无力,有时候真的相当无力。

    

    “如果不死,就可以长大,”他抬起头,轻轻地问,“如果我等不到长大了呢?”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而这本在他意料之中。

    

    “问这样的问题,伊安,”他笑了笑,模样也显得分外无力,“你是在故意叫我为难吗?”

    

    “我没有,”伊萨尔也笑了,一面摇了摇头,“没有几年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会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呢?”萨西诺恩说,“你希望我怎么办呢?”

    

    他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金发的男孩,他也望着他。

    

    他们都感受到了那样的无力感,托在知觉里,日常意识不到地,此刻却格外清晰地呈现出来,只有忽然出现心理上巨大的坠落时,才在跌到底部的刹那发觉,这样的无力始终存在,也不曾消失。

    

    “找一个天很蓝,风大的日子,忘记我。”

    

    过了一会儿,伊萨尔这样说。

    

    “那你会忘了我吗?”萨西诺恩问。

    

    “我会,”男孩倔强地望着他,“我真的会。”

    

    他们在大雾中相对而立,就这么站了很久很久,不知是谁先笑的,他们便都笑了,含着眼泪笑了,心里浮着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如果你希望的话,”萨西诺恩说,“那我也会。”

    

    艾尔林特回到扫帚棚的时候,人已经走光了。他踩过台阶下的水洼时,照见自己的模样,不出所料地一身泥泞,脸上脏得很,球袍上、头发上也都粘着污泥。屋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他的背包和其他东西,还摆在原来的地方。他没有急着去换衣服,手伸进背包侧袋摸了摸,寻出那盒烟,他从霍华德房间里顺的蓝尚三五,还有打火机。

    

    他掩上门,走到扫帚棚的角落,席地坐下,靠着木制墙板,从盒子里取了一根叼上,低头点烟,大拇指轻轻摩擦火机的滚轮,用手小心地拢着火,眉稍微微上扬,直到看着火星划亮了暗淡的角落,便慢慢闭上眼睛,猛地吸了一口,仰起头,绷直了脖颈,后脑勺抵上身后的墙,屏息闷了好久,才轻轻将烟雾吐出来。

    

    累,脑子里的声音也淡了。只觉得累,困,疲倦至极,只想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今天本已做好了要走的准备的,真正甘心情愿地想要结束了,坠落的时候,只想在大雨中,将自己一并融化,将血肉化成水,砸向大地,撞出一滩鲜艳的繁花似锦。很近了,只剩下五英尺不到的间隙,地心引力忽然消失了,某种无形的屏障将他捞住,悬停在了半空,硬生生地动弹不得,两秒钟之后,他便脸朝下,温和地坠入了柔软的淤泥之中。

    

    鼻腔灌入湿腥的泥浆,呛得他咳嗽不止,才知道仍是活着,灵与肉并没有一刹那抽离,自己仍是世间有血有肉的人。

    

    至于萨西诺恩。他并不对萨西诺恩抱有什么成见,恰恰相反,经过这件事,他对他更产生了两分钦佩。原来不过是觉得,只是个较为强悍的对手,人们口中的“天才找球手”,不是么?但能有多高明,不过也只是个找球手罢了,真正的本事,还是得赛场上见分晓。经此一役才发觉,在那样的情形下,能在极速俯冲的半空中忽然刹停,以最快的反应抽出魔杖,念咒语——没准儿还是个无声咒。这一串不可思议的反应能力,是真正的、卓越的找球手才具备的,而不仅仅是抓住飞贼的能力。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萨西诺恩肯救他。论是他怎样也没有想到,他真的肯救他。

    

    他揿灭了烟蒂,又点燃另一支,夹在指间,看着它静静燃烧,左手手肘搁在膝上,在昏暗的室内,望着那一捻亮红,看着它如何钉在黑暗深处,明明灭灭。

    

    克兰拉推开门时,扫帚棚里便是这样一副景象,满屋子的烟味刺鼻得很,呛得她咳嗽起来。她知道他在这儿。比赛结束后,她找着球队挨个儿问了一遍,谁也不知道艾尔林特上哪儿去了,她便摸到这来了。他们赢了学院杯,但格兰芬多似乎谁也没有心情庆祝,找球手豁出命拼来的一百五十分,差点儿把自己给搭进去,想到这儿,大家的心情都沉重不已。

    

    “艾尔,你在这,是吗?”她冲着屋子里头喊了一句。

    

    “是的,我在这儿。”

    

    角落里传来艾尔林特的声音,她便扶着墙朝那边走过去,半路踩到不知是谁的扫帚把儿,差点绊上一跤。她摸到他,就着边上的一小块空地,同他挤坐下来,他身上湿漉漉的雨气,混着泥土的味儿,加上屋里的烟气,近乎将他身上本来的气味掩得干干净净,他沉闷地缩在那儿,就像水族箱里一条溺死的、腐坏的鱼。

    

    “你还好吗?”

    

    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她只能这么问。

    

    艾尔林特下意识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她看不见,于是便低低的“嗯”了一句,算是回答。

    

    “不要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陪我一会儿,好不?”

    

    “行的。”

    

    暴雨后的下午渐渐闷热起来,室外的雾开始散去,时有时无的蝉声,午风透过未关上的门,吹进来。克兰拉微微侧过头,把额角抵在了艾尔林特的肩侧,就这样挨着他。她没有说话,因为此时似乎任何多余的话语,都会引得他为难。而他也沉默着,静静地、不太熟练地抽着烟,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一下打开一下关上。

    

    他其实很担心她会开口问他,为什么要寻死,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为什么所有事情都不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究竟究竟究竟究竟究竟,无数个未解的究竟,他猜测她亦是疑惑的,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一个字也没有问。

    

    “别抽了,艾尔,”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难抽,也不好戒。”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提这个。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莱拉,”他闷闷地说,“你不必——”

    

    “我知道你难过,我真的知道,”她轻轻地说,“可是,真的别抽了,这除了消耗你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说完以后,伸手去摸索他的手,想把他手里的烟抢下来。艾尔林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缩手,却正好赶上她将手掌覆下来,那支燃着的烟头便直直戳在了她的虎口处,她被烫疼,猛地抽回手,浑身颤了一下,不由得痛哼了一声,很轻,也很短促,但仿佛是芒刺一般,瞬间扎入了他的心里,他打了个哆嗦,混沌的意识瞬间清晰起来,蓦地如梦初醒。

    

    他直接摁灭了烟,伸手去捉克兰拉的手,她却把手藏到背后,捂得紧紧地不给他看。他没和她商量什么,直接把她的胳膊掰过来,看到她掌心里那个圆形的、烫红的伤眼儿,周围还沾了一圈烟灰,他心里一并刺刺地惊痛起来,心里头堵得厉害,有什么东西锐利地在扎,仿佛那个烟头不是烫了她的手,而是烫在他心上一般,心痛过后便是潮水一般的愧疚。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下头去吹她的伤口,将伤处的烟灰轻轻拂掉,“是不是很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抽烟了……对不起……”

    

    “没关系,这不怪——”

    

    他从袍子里抽出魔杖,抵着她的伤口念了句什么,那个疤痕便一点点消淡、自动愈合,最后只剩下一个浅浅的、颜色略有些暗的痕迹。这是霍华德曾经教过他的应急咒语,对待小创伤,有时候还是能管上点用。

    

    “还疼不疼?”他捧着她的手,用指尖轻轻地揉着那个印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真的,我以后再也不抽烟了……”

    

    出乎他意料地,克兰拉忽然倾过身子,扑上来,把他往墙面上一按,紧紧地环住他的脖颈,搂住了他,拥抱的力度叫人窒息般紧。其实她刚刚抱住他时,他的后脑勺在墙角磕了一下,无意识地想要躲闪,毕竟他全身湿透,四处糊满泥浆,脏到不能更脏,她那么干净,他不想弄脏了她。然而她真正拥紧他时,艾尔林特只觉得解脱,浮出水面一般的解脱,下一秒便身不由己地,也紧紧搂住了她,伸手圈住她的脖颈和后背,不顾一切地将她锁在他臂弯里。她的鼻息呼在他耳后,温暖的、柔软的,女孩子的发丝,擦得他心头发痒,他不由自主地将下颚搁在她肩膀上,将鼻尖埋进她的发丝里,疯狂地嗅闻她的香气,甜的,带点儿桃子味道的,她为什么总是这么香?她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是这个味道吗?他不自觉地开始胡思乱想。安静了,安静了,全都安静了,脑子里所有的声音,耳朵里所有的噪音,全都消失了,只有她,只有她了,全世界都安静了,只听得到她和他的呼吸,细微地交错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们不知道这样抱了多久,他们都从未预料过,可以相拥得那么紧,近乎是要把对方揉碎一般的力度,下颚在彼此的肩膀上顶得生疼,顶得喘不过气,却不舍得放开。

    

    接着,艾尔林特感受到,她搂他脖颈的手松开一只,沿着他的左颊擦过,移动到他的眉目之间,然后捂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在她手心里无序地颤动着,此刻他和她一样了,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视觉被剥夺之后,其他感官无限放大的体验,包括紧张,包括心里头一瞬间成倍递增的期待。接下来的事情便顺其自然地发生了,他尝到女孩子嘴唇的味道,比他想象中更为柔软,混合着泪水的滋味,湿漉漉的鼻息,软绵绵地同他接吻。她大概是没有找准位置,只是落在他唇角,他便将头微微偏了偏,顺势含住她,磨着她的上唇,下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一对虎牙,他曾想象过,若是他吻她,这对讨人喜欢的虎牙会不会将他磕疼,原来一点都不会,只是轻轻地硌着他,叫人心里发痒。他们吻得很浅,却又很绵密,他将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移动到她的后脑勺,在唇齿纠缠间,很小心地,很笨拙地,一点点加深这个青涩的吻。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谁也没有刻意去改变什么。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初夏的午后燃烧一切,蝉鸣如雨点一般噪响,沿着扫帚棚的间隙落到他们身边来,克兰拉在他的唇齿间尝到烟草,薄荷和他自己的味道,艾尔林特则感受到她泪水的咸味,连同苦涩,却又倾覆在她的鼻息里,桃子的味道,带着日照余温的甜橙,还有些夏日苹果的香味儿。不是什么浪漫的吻,在扫帚棚的一个小小角落里,他浑身淤泥,脸颊和头发都脏乱不堪,把她的脸和袍子也蹭得脏兮兮的,可他们都舍不得结束这一刻,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忘记,此时的一分一秒,绝不要忘记。

    

    这是二零四六年夏季的一个午后,那天没有阳光,暴雨停息的午后闷热得教人透不过气,若是晴天,大概会有白色的蝴蝶、夏华与鸟雀,十四岁的他和将要十四岁的她,便这样吻了彼此。若是同样的情景,同样的地点,放在九岁,十一岁,十七岁,三十岁,八十岁,我想我还是会吻他。克兰拉想。无所谓时间和地点,我只知道我此刻应该这样做了。一个人十四岁时所具备的爱的能力,应该是他成年以后的许多倍,多数人在十四岁时的爱情被大环境扼杀,大半朝生暮死,假如人类把十四岁时的爱当真,容许十四岁的人去被爱和实现爱,人类便永远不会变得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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