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船舸
大考的两个礼拜,日子简直慢到了惊人的地步,近乎是算着时间,一天天地捱到头。克兰拉的十六岁生日,便是在这样的考试氛围中,挤压着过去了,其随意程度甚至不只是潦草,考完试,将练习册随便一撕,就当是庆祝过了。礼堂的大桌子消失了,数百张小桌子整整齐齐地摆放,仿佛等待检阅一般。克兰拉依旧被单独安排到一个空教室考试,上午的考试结束以后,教授会写一份证明,连同她的答题纸一起交给监考人,其它几门科目的考试,情况相仿。相比起四月份那次模拟,她这次表现得要好上许多,至少错误犯得是少了,那种譬如拼写错误一类的低级问题,应该不会再有。或许是她心理作用的原因,她打心眼里认为,这次考试的卷子比从前简单些,当然较于四月份的考试简单,但是似乎也比历年的真题简单得多。唯一令她有些不安的是,这回给她念卷子的教授是个老头儿,语气严肃得叫人生畏,尖锐,直率,毫无生气,没有一点人应有的喜悦或热情,听得她胃里头不由自主地痉挛。
下午的实践考试,克兰拉和其他学生一同参加,对她而言,实践较于笔试,反而显得更好对付些,她心里头觉得自己表现得还不错——至少大部分考官都夸了她,她大概没有预判错误。当然没准儿我做得烂爆了,他们也很有可能只是安慰一下我。克兰拉想。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在变形术实践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青蛙吹成了两倍大,或许三倍——哪怕她看不见,她都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犯了这样的错误,因为那青蛙在她手中膨胀起来的速度快得要命,结结实实把她吓了一跳,她明明记得,自己前一秒钟还捧着一团黏糊糊的小东西,或许半秒钟之后,它就在她手里成了一个鼓胀的、带点儿粘液的绿气球,一面从嗓子眼里发出些咕咕的、恶心人的响动,而她本该将这鼓囊囊的玩意儿变成一只苦瓜。但或许比起波莉安娜而言,克兰拉的情况要好上许多,波莉安娜在演示转换咒的时候,将珍珠鸡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金色鸵鸟,叫全场的考官大吃一惊,然而她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考官直接吓昏过去之前,她又非常迅速地将它变了回去——或许他们会认为,这也是一种本事,是不?波莉安娜对此这么解释。毕竟能把一个不到半米高的小玩意儿,变成这么个大东西,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那鸵鸟的脑袋都快顶到二楼的窗户上了。
“今天这题,喜欢不,莉莉安?”
在魔药实操结束之后,克兰拉这样打趣似地问她。
“喜欢,太喜欢了,”波莉安娜用一种变幻莫测的语气说道,“真是道漂亮题目,我打赌全年级至少得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做不出来——太妙、太妙了,我就喜欢这样为难人的玩意儿。我当时寻思,我还能多做些手脚,让那药水显现出它性状以外的奇妙特征,但是我不得不忍住这冲动,斯拉格霍恩叮嘱过我,在考官面前不要装逼,不该卖弄的时候瞎卖弄,没准儿会适得其反的。”
大考结束那天,不出所料地仍是一个好天气,太阳很强烈,眼睫毛上一片金色的光,下午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洒出,晶片似的,像水银。扑面而来的是最新鲜的风,蝉在湖边高高的树上叫,抬手就可以捕捉满怀的蝉声,它们足以代表整个夏季。
克兰拉静默在礼堂外嘈杂的人群中,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结束了,都结束了。
很平静地,就这么,都结束了。
她在黑湖边上静静站了好一会儿,却没了什么兴致,不是考不好,也不是什么怅惘一类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累,太累,太疲惫了,半个月下来被折腾得像脱水的骆驼,由于倦怠,连激动流泪的心情也消失了,过了片刻,弯下身用手鞠了捧水,洗了洗脸,拿上书包,对周围几个熟人很浅地道一声“我走了”,便回去了。晚饭没赶上吃,五六点钟的时候,回寝室仔细地冲了个澡,忽然意识到这一年成天钉在座位上,坐骨神经常常疼得不行。洗完澡后,头发没干,却连拿魔杖烘一烘的力气也没有,就这么湿漉漉地,爬进床幔,抱着膝盖坐着,随便扯了本什么麻瓜小说来看,喝冰牛奶,等到睡意袭来,一歪脑袋就入了梦。
她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蜷缩着睡着了。而塔楼外的黑湖畔,黄昏依旧明媚,夏季的夜来的极晚,天空依旧是浅蓝色的,只是在太阳偏西的位置,夹杂了些火烧云,或是淡淡的、修饰作用的金色调。湖畔依旧热闹得很,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感叹长吁,兴奋之情如同火光,照亮了他们的双眼,燃起他们面颊每一个部分的激情,偶尔有人笑,树梢便把笑声一阵大一阵小地广播出来,又安排晚风将它们带到更远的地方。
人的一生并没有几次可以任性的狂欢。
霍格莫德的街道上,萨西诺恩与伊萨尔并着肩,慢慢地走,夕阳将他们高或低的身影在黄砖路上转印为低或高,没有牵手,也没有谁挽着谁,就是这么并着肩,他的手背在身后,他的手揣在兜里,这样走。偶尔他低头望他一会儿,他感受到了,便也抬头笑一笑,双方都是恋人的神色,姿态却好比一对不太像样儿的恋人,谈话的内容更甚,全是些没有主题,扯七扯八的。考试结束的第一个下午,他没有刻意去打探,他便也不提,生怕坏了兴致。
再往前走,人便少了,远离学校的村庄片区,大概是学生寡来,大部分生意不景气,便也关得差不多了,靠近郊野的位置,几条细细直直的小路,旁边的商店锁着门,路上没什么人,路过猫头鹰邮局,路过一家勉强开着的租书屋,道路有点儿起伏,不用回头便能看到自己背后,黄昏之下,灰蓝色的田野。但萨西诺恩知道,伊萨尔乐意来这儿,他来霍格莫德从来不乐衷于糖果店和酒吧,反而对这些荒野格外留恋,大概是少年心性使然,喜欢花,喜欢树木,田野,不太修剪的草坪,袭击森林的雨夜。他一样样将这些美好事物列举在心里,大概还是少年的原因,不像萨西诺恩,虽然知道它们仍是美好的,却已经不会郑重地去这么认为。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也没有刻意去找什么主题。你怎么都不给我写信?我很忙,你知道的,忙着考试,忙着念书。你很没良心诶,你明明知道我想你来着。正常一点,诺恩。我写给你的东西,都收到了吗。收到了。喜欢吗。不喜欢,啰嗦死了。怎么就啰嗦死了。一件事喋喋不休地讲个几百遍,你真不会写信。才不是。怎么不是。难道你就很会吗,伊安。我当然不会,所以才不给你写信啊。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这个金发的少年,俊俏,笑容很明丽,十六岁的少年,脸颊那种圆鼓鼓的稚嫩感觉,已经被利落漂亮的线条取代,仍是美丽的,夕阳跟浓稠蛋黄似的,光晕映在他的发上,将那浅金色的脉络一并带得有点儿浓蜜色的意味,的确是长大了,长大了许多。走到岔路口,再往前便是原野,他用眼神询问伊萨尔往哪儿走,他看向右边,他便往右边走,中间没有交流,这是他们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工作好吗?诺恩?”
过了一会儿,他这么问。
“怎么地忽然问起我工作来了。”
“就,就问问呗。”
“坐办公室的活,就那样呗,政府嘛,”他说,“部里大环境一般,但我那个部门还行,氛围不错,马尔福先生对下属也好,挺待见人。”
“难道还有谁不待见人?”
“多了去了,”他说,“法律执行司就烂得很,人多事多,一天到晚莫名其妙地加班。”
伊萨尔低下头,很温顺地笑了一下。
“你有事瞒着我,诺恩。”
“没事。”
“你有事。”
萨西诺恩没说话,伊萨尔把话题直追过去:“你打算辞职,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听克兰拉说的,马尔福先生对此很讶异。”
“迟早也得告诉你的。”
他定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动了,蓝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带着好些责备的意味。
“你没有同我商量过。”
“别为难我,伊安。我只是想回来陪你。”
“你该至少同我说一声的,你这份工作,很好,你这么干下去,你会有大成就,你这么忽然地辞职,就连你上司都感到惊讶——”
“不要拿这事同我对着干,这由不得商量。”
“但你从来都没有同我商量过。”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伊安,”萨西诺恩微微地摇了一下头,“我有自己决定的权利。”
伊萨尔还是望着他,停着脚步没有走,他遇到一些令他想要争执,或是不由得纠结的事情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这是很久以前的习惯。他的蓝眼睛还是这么凝视着萨西诺恩,既有感情,却又深藏不露。他的眼睛渐渐不那么清澈见底了,开始变得深邃,萨西诺恩不记得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生这些改变的,好像自从他毕业之后,就错过了他成长中好些重要的变化,而这些都是珍贵的。
“你其实,真的不必的。”
又是好一会儿,伊萨尔说。
“我只是想回家来,回威尔特郡,陪在你身边,直到最后,仅此而已。”
“你不过只有十九岁,萨西诺恩。你这个年纪,就是该去伦敦混一番成就的年纪。”
“然而你希望我留下。我知道的。”
“是的,我希望,”伊萨尔说,“可是我希望,并不代表这事就有必要。”
萨西诺恩沉默了一下。
“医院怎么说?”他问。
“心绞痛而已,小事情。”
“别哄我了,你明明知道根本不是。”
伊萨尔终于不看他了,他把目光移开,望向周围的原野。
“右心衰竭,肺栓塞。”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这样说。
萨西诺恩还是没有说话。
伊萨尔便又笑,这样的笑甚至并不苦涩,真让人惊奇。
“吓人不?”
萨西诺恩依旧没有说话。
“可这就是真的。”伊萨尔又说。
萨西诺恩微微闭上了眼睛,伊萨尔的蓝眼睛笑得他想流泪,他闭着眼睛,在短暂的黑暗中克制着,克制,别就这么泄露出眼泪,也别让他的表情泄漏一切。
“我真是个混蛋,是不?”他睁开眼睛以后,伊萨尔已经没有笑,萨西诺恩便开口这么说,一面说着,他忽然宁愿伊萨尔继续笑下去,什么滋味的笑容都好,都可以。他不笑的话,只能徒增他想要对着他流泪的冲动。
“你不是。”伊萨尔说。
“我该早些知道的——我真的——却一直蒙在鼓里。”
“不是你的错,诺恩。”
不是不震惊,预料到了有这么一天的,只是不曾想过它会来得那么快。
“你下个学年,就不回来上学了,是吗?”
“是的,”伊萨尔笑了笑,“搬回威尔特郡,疗养一阵子。再过段日子,或许今年,或许明年,去做手术,若是成功的话,或许还有希望。”
“如果没有成功——”
他说到一半,打住了,没有,或许说没敢继续说。伊萨尔又笑了,摇着头,没多讲什么,仿佛刻意要将这个话题彻底掐灭似的,萨西诺恩便由着他。他们又开始沿着小路,在齐齐的荒草里,慢慢地走——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这段谈话一个缓和的兆头。伊萨尔有意改变了之前和他并肩而行的状态,他稍稍上前一些,主动抬起手,牵住了萨西诺恩的手,他们极少牵手,至少孩提时代结束后,便不太这么做了,偶尔伊萨尔会挽他,但这毕竟和牵手的表现意义,还是有所不同的。
再往前走,天色开始渐暗下去,路旁逐渐有水流,从岔路口,溪床平缓地向外拓宽,宛如一条静脉,暗色的、缓慢的血。他们便开始沿着溪流走,眼睛盯着潺潺的水,靠近下游的地方,浮着一只洁白的东西,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从形态上,大概是一只纸船,或是谁家失落的白衬衫,从上游沿着水,一路漂下来的。凑近看才发现不是,而是一只天鹅,脖子反弓着,蜷在羽翼上,就这么顺水漂下,垂着眉目,静静地睡着了。
他们都停住脚步,就这么望着它。
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你还记得吗?”萨西诺恩忽然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着你总爱穿的那件蓝衬衫,坐在小溪边,在轮椅上,静静地哭,看到我,你朝溪水里一指,对我说,你的纸船掉下去了,可不可以让我把它捞起来。我便下了水,捞了很久,也没有捞到你的纸船,大概是随着水流,一同漂走了,你在一直等待,等我上了岸,打着寒战,湿漉漉的头发冰凉冰凉,你却笑了,伸手抱着我,说了句‘好凉呀’。”
“那年你十岁,我十三岁。”
伊萨尔也笑了,夕阳的光芒洒在他的脸上,那是六月傍晚最柔和的阳光,以及姗姗而迟的暮色。
“吻我吧,诺恩。”
他忽然说。
他踮起脚来,萨西诺恩便倾下身子,吻上了他的唇。伊萨尔的双手搂着他的背脊和脖颈,鼻尖蹭着他的右侧鼻翼,睫毛擦过他的眼睑。而他便也以同样的姿态,揽着他的背脊和脖颈,将他拉近,再拉近,乐此不疲地加深这个吻,垂着眼,透过眉睫下的缝隙,看到夕阳光线中,他映红的脸。
当永远只是永远。
我不理解死亡的恐惧。
但偏偏是你对我的温柔,让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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