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朝花
四月份流淌得飞快，它在孩子们的墨水瓶底、鹅毛笔间飞快地滑落，还未来得及留下痕迹，五月的鸽子便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空，在窗帘上，掠过矫健的姿影。六月到来的时候，太阳还算不上太烈，霍格莫德的街道照旧挤挤挨挨，周遭花铺的香气，一股脑儿泛滥到街上来，旎旎馣馣的，最可辨识的是康乃馨和铃兰的味儿。大多数女孩身上摇着各色的裙裾，或是宽宽松松的大衬衫，下摆系在腰上，哪怕不是假日也多带了点儿假日氛围，非常夏季。
杰森站在三把扫帚的门口，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人群。他看到克兰拉时，她穿着一件碎花的浅袖裙子，笑盈盈地。他们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他看到的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她长大了不少，如今俨然一副少女模样，光洁清秀，纯净得令人惊羡，倒让他心头生出些陌生来，仿佛有些认不出来了。见面之前，不是没预想过她会变样儿，但也难以想象，她如今会是怎样一副模样，直到真正地见到了，果真变了样儿，情理之外地感到陌生，然而却也是情理之中。
“怎么忽然想着约我来了。”她倒是一点儿不见外，同他说话时，神态很俏皮，带着好些孩子气，与从前别无二致。
“部里正好有个假期，空闲下来几天，”他说，“想着准备考试了，拉你出来放松放松，怕你整天扑在课本里头，绷得太紧，没准儿就傻掉了。”
“嗐，你可别提，弗雷德同我们说，你O.W.Ls前一天晚上，还在熬夜写卷子呢。”
“所以我那年不是失常了嘛，”他笑起来，“失败的教训，不能让你重蹈我的覆辙，是不？”
“那倒是。”她也笑。
“下周就要考了，对不？”
“是。”
“紧张吗？”
“还好，”她说，“前些日子紧张得很，现在好些了。三四月份那会儿，每天熬到夜里一两点，现在就不了，偶尔到户外去散散步，然后早早地上床睡觉，这是个对付紧张的好办法，至少我现在已经不太紧张了。”
杰森点着头，望着她说话时的模样，他下意识地想抬起手，像小时候那般，揉乱她的额发，手抬到一半却又放下，他忽然想起，这样的举动，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已经不大合适了。
“你还能像之前那样——那样辅导我吗？”
“嗯？”
“就是，”她踌躇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就是像我一年级时，你在公共休息室，每周准时教我魔药一样。”
他愣了一下，忽然亮亮地笑出了声。
“恐怕不行，”他忍俊不禁道，“那玩意儿，全是学来应付考试用的，现在早忘光了。考试之前疯狂记记背背，猛学几个月，考完试，睡上一整天，起了床，课本一撕，这辈子再也别让我想起来。”
“而且，”他又说，“你现在已经可以做得相当好了，不是吗？听其他人说，你是斯拉格霍恩最喜欢的学生，没准儿你已经学得比当年的我还要更好，是不？”
“是的，我觉得是的，”克兰拉微微地点头，“我只是随便说说，怎么讲，开玩笑而已。”
开玩笑而已。以为你已经忘却的事情，若无其事地，我用开玩笑的口吻顺带一提。出乎意料地，令我惊讶，你竟然都还记得，全都记得。
大概是下午两三点钟，他们沿着向阳那一侧的街道，慢慢地走着，将客套话扔到一边，打趣似地，随便聊些什么，他的生活，她的生活，工作，学习，诸如此类。克兰拉明显地感觉到，杰森和之前相比，变了些许。变得老成多了。当然这么讲，并不是说他之前不老成，或许换句话说，他性子里的少年气淡了好些，多了一些生活和阅历磨棱过的痕迹，二十二岁，或许快二十三岁了，算是很轻的年纪，但与其用男孩或少年作比，反倒更像个男人。怎么说，还是很漂亮的人，同之前如出一辙，但比起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他确确实实是憔悴了一些，大概是被熬夜和持续不断的加班折腾的，眼圈黑得很明显，靠近鼻骨的一侧，肤色稍微有些不均。他陪着她，一家一家小店地逛过去，也没什么目的，只是逛逛，若是她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会买给她。和杰森逛霍格莫德的感觉，与和艾尔一起的感觉不太一样。克兰拉想。他也牵着她，就像艾尔林特牵着她一样，但他的感觉，气味，说话的语气，都和艾尔林特有所不同，或者说，很不一样。他带她拐弯的时候，手肘骨不小心拐到她，他同她道歉，她嘴里说着没关系，却莫名想到，他十五岁时，背着她在麦田里奔跑，凸起的肩胛骨，仿佛要顶破后背，长出翅膀来。我该怎样才能让你再背我一回。她想。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你能再背我一回，在哪儿都好，怎样都行，背着我奔跑，让我再感受一次，你的肩胛骨微微硌着我的脖颈，随着你的步伐颠簸，在我的皮肤上，钝钝的触感。
“送你过来的那个男孩子，是艾尔林特？”她听见他笑，“你男朋友？”
她愣了一下，在他预料之中地，她低下头，微微地红了脸。
“对，是的，就是艾尔林特，”她说，“我男朋友。”
在她预料之中地，他笑了，笑出了声。
“他变化好大，我都没认出来。你一下子，也长那么大了——”他说，“有时候，让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看着你现在这副模样，感觉好像不是你似的，好像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不，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说，在我的记忆中，你还是当年那个坐在阁楼上，和我一块儿看月亮的小姑娘。”
她静静地微笑了。
“你还记得啊。”
“记得啊，”他说，“怎么会不记得，你还问我，月亮是什么模样，再之前，你还总问我，红色是什么，绿色是什么，蓝色是什么，之类之类的，全是些可爱的小问题。”
“原来你都记得。”
“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你现在还读书吗？或者是画画什么的？”
“画是不太画了，忙得很，腾不出多余的精力，”他说，“书还是得读，下班以后，或者是睡觉之前会读，当作放松放松，把脑子腾出地方来。但是读的也没有从前多了，你知道。”
“你之前还给我念书来着，”她说，带了些淘气的神色，“我明明什么都听不懂，但就是乐意听你给我念，当时小说里的那些吻戏，或者更过头一点的，你还直接跳过去，欺负我年纪小，反正也听不出来。”
“所以，你后来是读到了，是不？”他耸耸肩，语气倒是很顽皮。
“是的。”
“那挺好，”他笑道，“反正你这个年纪了，早晚也该知道这回事。”
克兰拉垂着眼睛，他们刚刚走出一家工艺品店，下午已经过半，太阳往西斜了些，于是街道上阴影和向阳的分割线，不断地推移，背□□分逐渐扩大。她不清楚确切的时间，然而能明显地感觉到时间的推移，周围的气流冷却下来，带着一种有如山风拂面的空虚。
“杰森。”她忽然说。
“嗯。”
“有一件事，我还从来没有同你说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等她开口。
“我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对你，有那么一点儿，一点儿喜欢。”
她说。
他沉默着，凝视着她，克兰拉猜不出他是在微笑，亦或别的什么表情。
“你别在意这个——不算是爱情，也不是情侣之间的那种感觉，”她连忙解释着，又想了一会儿，“就是，怎么说，只是好感，一种理想化的憧憬，甚至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想和你呆一块儿，想和你一起玩，这让我感到愉快。就是，一个小女孩，对着她身边优秀异性的那种憧憬，很平凡的，没有想要在一起。”
她顿了顿。
“你明白吗？”她问。
她听见他笑，很轻地笑，而她依旧想象不出他会是什么表情。但这样的笑声熟悉而亲切，带着一种谅解的，甚至有点儿礼貌的语境，仿佛在她开口之前，或许是早些年前，就比她更早地看穿了她，但没有给她任何被威胁的感觉。
“明白。”他说。
足以说明许多的一句话。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莱拉。”
他弯着嘴角，微微地笑。
“你一直只把我当小孩子，是吗？”她问。
他沉默着，没有直接回答。算是一个有点儿僭越的问题，可她还是想问，还是敢问，她想他肯定知道答案，因为那是他心里的事情，他的心理活动从来都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是他向来不大乐意讲。
“我要结婚了，莱拉。”
过了一会儿，他说。
又是足以说明许多的一句话。
克兰拉再也说不出话来。再没什么可说的。
半晌以后，她灿烂地笑起来。
“啊，恭喜！”她笑道，“什么时候？”
“今年八月。”他也笑。
“我真高兴，没骗你，也不是装腔作势——我真的很高兴，”她笃定地点着头，“你和多露西——真好，我是说，真的很好。我真的很高兴。”
“她这个月就毕业了。”
“是啊，真好。”
“刚刚的话，别太当一回事儿，杰森，”顿了顿，她还是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而已，不需要你作什么表示。如果给你带来压力的话——”
“不会，莱拉，真的不会。”
他抿着嘴笑，却像是无声地致歉。
她没有再提，假定他已经明白，他也没有再提，用沉默暗示她，他已经很明白。
“你小时候同我说，你长大以后，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又走了一会儿，他忽然问，“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
“现在还是吗？”他又有些忍俊不禁的神色。
她垂着眉睫，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相比前几次，似乎有些过久了。他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眼睛有点儿湿漉漉的，或许只是错觉而已，从他很久以前的记忆开始，她浓密睫毛下的灰眼睛，好像总是湿漉漉的，濛着某种隔膜一般，叫人瞧不分明。
“其实，分院帽当年，是打算把我分到斯莱特林的。”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他没搭腔，不明白这句回答和之前的问句有什么关联。
“我问它，去什么学院，并不能决定我最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吗。”
“它笑着问，那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孩子。”
“我说，我想成为杰森那样的人。”
“它问，杰森是谁。”
“我说，杰森是一位勇敢的格兰芬多，我想成为杰森那样的人。”
他愣愣地听着，听她絮絮地讲完这么一串话，一时间没有表态，心里头却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之比起十几分钟之前那段谈话，是更令人震惊些。她告诉他，她曾经对他的那些感觉，他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或许说，早在很多年前就有所预感，如今她说出口来，他也能理解。然而她几秒钟前说下的这番话，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令他莫名地想要闪躲，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将他刺穿一般，让他生发出一种脆弱的、□□裸的惭愧。
“其实，我没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去想，莱拉，”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一直是个不值得崇拜的人。甚至连我自己都谈不上喜欢自己。”
“不，你不是。”她说。
“我不是，你所憧憬的我，只是你希望我呈现出来的样子，”他笑了笑，“我也从来没有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要当级长，想要当队长，想要当主席，只是其他人认为我该这么做。我从来不明白我考试为什么总是拿优秀，但我很清楚，只要我不拿优秀，我爸妈就得失望。大伙儿都羡慕我能进魔法部，毕业直接上管理层，其实是我家里托了关系，在背后摆布，我做的工作只是他们希望我做的工作。这些都是习惯，不是我想，只是习惯，习惯了被人摆布，被人安排，被人推着走，所谓的优秀，只是一群人把我捏成这样。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不，你不是。”
她还是说。
“不是因为你考试拿了多少个优秀，也不是因为你为格兰芬多抓了多少次飞贼，不是因为你是主席，是队长，是大家都羡慕的人，”她说，“是因为只有你知道，蓝色是流动的空气，绿色是风刮过树林，橙色是夕阳的余晖。只有你知道月亮是什么样子。只有你能告诉我这些，别人都不行。只有你读书时候的声音像流水，你会像金色的麦田一样，飒飒地笑。”
“所以我崇拜你。”
“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阳光一天盛过一天，距离O.W.Ls的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三天。这三天仿佛是注定了似的，大雨忽然而至，带着呼啸和暗吼，绵延着整个天地，这雨大概是发了怒的，不满夏天的脚步太慢，硬是要用雷暴与狂风，争先将夏日抢到手中。
最后一天的下午，雨却忽然停了，同它到来时一般悄无声息。阳光不需任何吩咐便洒下了一大把，余晖铺满禁林边沿的空地和豁口，天空以变化的蓝色铺叙，冷杉下的地面弥漫着葡萄酒般的紫色薄暮，间或散落斑驳的光影。
骤雨初歇，所有的五年级学生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书本，跑到了黑湖边，开始了一场任性的狂欢，本也只是十五岁的孩子，一整年所担负的压力和孤寂，都已是这个年龄的极限，没有人再惦念考试，没有人再顾及学习，没有人再想要焦虑，或是紧张。大家纵情奔跑，欢笑，跳进湖里打水仗，女孩子们采撷花朵，往发上插满粉粉蓝蓝的鲜花。这群快要长大却尚存童真的学生，恣意欢乐，去收集热烈如雨点的脚印，去谱下疯癫乱吐的音符。在阳光里真是一张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的画面。
克兰拉站在湖边，周围人的笑音不绝于耳，有人扯着嗓子唱歌，跑调得很，混在一阵嘈杂中，却又莫名和谐。她安静地倾听着这一切，感受着阳光在皮肤上留下的热度，心里忽然涌起深深的感动，想笑，想跑，想要歌唱。那一刻她忽然渴盼，从未有过地渴盼，渴盼能够穿破黑暗，看一看这个被她深爱的世界，哪怕一眼也好。
“莱拉。”熟悉的声音隙上耳畔。
“伊安。”
“你在想什么？”
伊萨尔的声音还是那么快乐明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他总是这样快乐明朗。
“没什么，”克兰拉笑了，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感念，“一切真好，不是吗？”
“是的，真的太好了。”他说。
“你紧张吗？”她问。
“不紧张，莱拉。你紧张吗？”
“或许有点儿，”她说，“我生怕我今天晚上会睡不着觉——毕竟明天第一科可是魔咒考试，我是说，虽然我的魔咒课学得还不算差，但谁知道呢。”
“上次加西亚教授的随堂测验，你完成得很出色啊。”伊萨尔说。
“我想是的，但是随堂测验的氛围，毕竟和考试的氛围不大一样，是不？考试的话，还得再紧张些，我只是担心——”
“别担心，我相信你会完成得比谁都出色，”他笃定地冲着她点头，“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告诉你，是个好消息，你会喜欢的。”
“我们一家要搬回威尔特郡了。”他说。
“真的？”克兰拉惊喜得近乎要跳起来，“梅林的胡子，这么说我们可以——”
“是真的，我们曾经错过的那个夏季，那些阳光，花，橘子汽水，夏天的森林，故事书，还有我们一块儿度过的日子，都要回来了，全都回来了，”伊萨尔笑得很灿烂，“真到不能再真了，千真万确。”
“还有你！这才是最重要的！和五年前不一样的，不需要轮椅的，结结实实站在我面前的，这样的你！”
克兰拉近乎是欢叫起来，像个小孩儿一般，扯着金发的少年又蹦又跳。
“我一直在等你回到那里，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这场考试过后，暑假就来了，真正地来了，我会像我们十岁时那样，午睡过后，从马尔福庄园出来，穿过林间的小径，一路跑到你们家的门口，而你就会站在那儿，不需要轮椅地站在那儿。我们可以一起去森林里散步，去边上那条小溪玩水，或是到我们常去的那片草坪，那儿如今一定开满了花。夏天到来了——是不？夏天到来了。”
“看来我没有猜错，你很喜欢这个惊喜。想想吧，我们可以一起度过整个暑假，整个夏天我们可以尽情地玩，”伊萨尔说，“和这件事相比，夹在中间的考试，这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都笑了，轻松释然地，出声地笑了，四周的一切就突然被浸在这样的笑声里，就像忽然带回了他们往日的时光，将过去的快乐搅拌在风里，吹动林杉，飒飒地在歌唱，霍格沃茨的塔尖浸泡在风里，被夏季的太阳照得闪闪发亮。
很多年后，那些考题，好或坏的测试，熬了多少个夜晚，写去了多少张羊皮纸，用坏了多少根羽毛笔，一切一切的紧张艰苦，已经从脑海中淡化，变成模糊的光影。克兰拉却依旧能拍拍记忆的积尘，将这一天从往事中拎出，那一个下午，有风，湖水，阳光很温柔。仿佛一把钥匙，带她回到少年岁月，不记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只记得自己还很年轻。
阳光在大片乌云中挣扎，时灭时显，在那一刻，终于整个跳脱而出，拭亮了云朵的尘埃，绽开笑容看着这群孩子。
小兔崽子们，去吧，你们会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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