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漏光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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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漏光的树

魁地奇决赛胜利的欢欣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接踵而来的考试周和能把人压趴在桌子上的期末复习,让所有人都大脑紧绷,神经过敏,喘不过气来。六年级的学生相对于五年级或是七年级的考生,相对松快一些,不至于每天纠结于题海战术,但也并不好受到哪里去。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白昼不断提前,窗户敞着一半,可以看得见青蓝湿润的天,带着热气的风,习习地吹进来,一股脑儿灌到肺里头,像一团棉花在胸腔里吸饱了水。阳光变着角度,切在玻璃窗上,在瞳仁里开凿出一个刺目的小孔。

    

    “所有人都觉得配置狼毒药剂时,应当加入足量的、用研钵捣碎的流液草,”克兰拉将书摊在膝盖上,一面揪着手边的一片草叶,一面得意洋洋地晃着小腿,“但没人知道,如果把它改成研成粉末的日光兰,接着进行冰浴冷却,用玻璃棒擦拭试管内壁,将会产生妙不可言的效果——我独创的。”

    

    “或许就连你也不知道,赶在液体沸腾之前,先加入一勺乌黑的小甲虫眼珠,后面的这几个步骤就可以都省了,”艾尔林特笑着望向她,从她手里头轻轻将那本魔药大部头抽走,“好了——现在不是看这个的时候。你是不是该练习魔咒功课了?昨晚你还和我说,让我今天抽查你的咒语练习得怎么样了。”

    

    “噢——随便抽,”克兰拉昂起脑袋来,“我可不怕。我敢说,我昨晚早就已经把那玩意练了个滚瓜烂熟,就算是我睡着了,我都能把所有的咒语倒着背出来,一打一个准儿。”

    

    这是一个清爽的周末下午,距离魁地奇比赛过去了一个礼拜,空气里闻起来一股凉丝丝的、淡香味的薄荷气儿。每个学年结束的考试周,许多明智的学生,都会放下手头的娱乐活动,前往学习氛围相对浓郁的地方,在图书馆里,从早上七点一直熬到闭馆,用以鞭策自己考试有望多拿一分,得意洋洋地将熬夜过后的黑眼圈挂在脸上,仿佛是彰显自己学习刻苦的奖状。艾尔林特与克兰拉并不会随风潮而动,每到这样的时候,他们都坐在黑湖旁的大柳树底下,膝盖上随便摊着课本与参考书——夏日学习的好去处,克兰拉已经记不清楚,这几年来,他们在柳树底下写了多少功课。阳光与微风是极好的镇静剂,幸亏是在这儿,天气如此晴朗,否则考试周无尽的等待不知会多叫人沮丧。甚至连手表也不用戴,只瞧瞧黑湖边上树影的变化,就能把时间猜个八九不离十。偶尔他们累了或是热了,还是会到湖里去打水仗,黑湖边的鹅卵石晒得发烫,湖水却依旧冰凉,一个猛子蹦下去还冻得倒抽冷气。

    

    当他们拾掇完了所有的功课,将书本和墨水瓶全都收了起来,靠着树干并肩坐着。克兰拉习惯性地把对方当猫架一般,又要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去,想要坐到他腿上玩儿。令她意想不到的,艾尔林特却扶着她的肩膀,以一种极为克制,几乎是相当温柔却也相当镇静的姿态,推开了她,把她轻轻扳了回去,一面微微地摇着头。

    

    “怎么——”

    

    “莱拉,”他说,“我觉得我们应当谈谈——关于那把扫帚。”

    

    克兰拉咬住下唇,一下子不说话了,空气里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

    

    艾尔林特也好一会儿没有吭声,一直垂着头,手指忐忑地揪着身旁的草皮和草梗,尴尬地听着自己咽喉咙的声音,斟酌着如何说出应该要说的句子。

    

    “其实,莉莉安和我说了,”过了一会儿,克兰拉慢腾腾地说,“她告诉我,你似乎不太乐意收下那把扫帚。”

    

    “不——我没有不乐意,”他慌忙否认,语气却一点点弱下去,“或许,或者说——其实,我的确不太乐意……”

    

    克兰拉又低着头不说话了,艾尔林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让事情变得难办起来。他们彼此都有些畏惧、而又无法避免地预感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谈话,而这恰好是躲不开的。两个人都感到怪异得很,心脏咚咚咚咚地跳个不住,真希望这些对方都能听得见,当然没办法,不好好说出来谁也不能理解。

    

    “你早就猜到那是我送的了,对吗?”

    

    “嗯……或许是吧。”

    

    “你或许该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是说,如果你觉得不妥的话。”

    

    “我不确定若是我直接同你讲,会不会更不妥——你用匿名的形式把它送给我,这让我很难办,莱拉。礼物的主人若是匿名的话,多半就是不想被收礼物的人猜到身份,而我直截了当在你面前点破,没准儿会引起些不快,”他说,“况且,你也不希望我猜到,送那扫帚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

    

    “噢,拜托,我生日那天下午的魔咒课,你在我面前表现得可一点都不像你自己。”

    

    “那是因为,你那样问我,让我感到很慌乱,”克兰拉说,她的语气开始变得有点儿不高兴,“我不喜欢那种模棱两可的问法。‘还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话吗?’,鬼知道你要表达什么——如果你直截了当地来一句,‘莱拉,我知道那扫帚是你送的,坐下来,我们应该谈谈关于它的事情’,就像今天这样,一切会好办得多!”

    

    “那只是我的猜想!我完全不能确定它就是你送的——或许是尼尔,或者莉莉安,再或者是哪个我根本不认识的远房亲戚,所以我只能先问一问,”艾尔林特说,竭力让自己不卑不亢,试图耐心地让她理解他的话,“说实在的,它的确让我有点——非常困扰。这份礼物太贵重了,贵得简直超出了一份礼物应有的价格范围——呃,我是说,我不觉得它适合被作为一份礼物,我也不觉得我应该收下它。”

    

    “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克兰拉摇着头,“但你不该——至少永远不该在我面前,产生这样的想法。别有不必要的心理负担,艾尔——”

    

    “看在梅林份上,莱拉,你真的知道一把加百列有多贵吗——”他的态度一下子严肃起来,“它贵得足够在霍格莫德直接买下一整间店铺了,我在古灵阁的所有存款加起来,最多只能抵得上它的半个扫帚把儿。”

    

    他们又都不讲话了,脑子里反复盘旋着“如何说出应该说的句子”,“什么是该说的”,“要如何说”譬如此类的问题。仿佛是为了逃避眼前话题,或是为了体谅对方所做出的小小让步。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多余的体谅也变成了内心戏,再上演五分钟便会导致争执,看眼前的形势,在火炭之上,这块铁正烧得灼热。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而已。”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克兰拉这么低声说。

    

    “我没有不开心,真的——”艾尔林特看起来慌乱极了,“我没有——我是说,你送我的任何礼物都让我开心,所以你其实没必要送一个那么贵的——”

    

    “莉莉安告诉我,她觉得你值得一把更好的扫帚,”克兰拉说,“我也这么觉得,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因为你在我心里实在是太好了,我希望这么做。我不想要在乎它贵或是不贵的问题,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应该和钱挂上钩。”

    

    “我知道,莱拉,我知道这个,”他说,“我只是在想,一些价格区间更合理,更容易被人接受的礼物,我或许更喜欢那样的。能表达心意,这就已经很足够了。如果你送我一份太贵的礼物,我不能确定我下一次能够回赠给你一份价格差不多的,这会让我感到压力。”

    

    “我从来没有说要你回赠任何东西!”她的音调略微升高了一点,“我送礼物给你只是单纯地想表达我喜欢你,或者是想让你更喜欢我一点儿。我从来没有指望你也回赠给我怎样的东西——你以为这是什么,远古时期的物物交换吗?”

    

    “但我们本来就是应该互相尊重的,我不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显得太不对等,那已经超出了我的消费能力,”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拔高了起来,“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礼物,也不会因为礼物怎样而减少我对你的喜欢。这种事情我收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你下次打算送我什么,一套房子吗?还是直接在霍格莫德给我买一间店铺?”

    

    “好的,艾尔,好的,我明白了,”克兰拉说,有点委屈地把脸撇过边上去,“看来我大错特错……我总是把事情搞得很棘手……显然我惹你不高兴了……”

    

    “梅林的胡子——”他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神情,微微地摇着头,“我真搞不懂你们女孩子脑子里都是怎么想的——我只是不希望你为我乱花钱,尤其是花你家里面的钱。”

    

    这个问题显然把她问住了,她一下子又说不出话来,而他也紧闭着嘴,脑袋各朝一边扭着,找不出任何语言来填补这难堪的沉默裂隙。

    

    “可是,你也知道我们迟早会是一家人的,”过了一会儿,她说,“这种事情,我们不是早就已经很清楚了吗?”

    

    “那不是一码事——莱拉,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别把事情上升到这个高度。”

    

    “可是你说过你要娶我的。”

    

    她脱口而出,仿佛是在责怪他的见外。

    

    艾尔林特却一下子沉默了,他垂下头,好比这个问题一下子戳到了他某根软肋,而这根软肋本就已经断掉了,这段时间正将他折腾得痛苦不堪,甚至已经令他做好了两个人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相爱,在往后的人生里,不会再拥有眼前的这个人陪伴的准备。

    

    “你说过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没说话,但却动弹不得。

    

    “嗯,我不会假装没想过这件事。”

    

    半晌以后,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确定是否能够这样做。”他说。

    

    这句话显然尖锐而又强有力地击中了她,她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施了石化咒一般,愣怔了半晌,过了一会,脸上的神情便浓重地失望起来。他心乱如麻,正思索着应当怎样同她解释这一回事——不过显然也不用他再劳费工夫。克兰拉腾地一下站起身子,将手里的大部头啪地一下夹回肘子底下,她冲他笑了一下,说不上是疲惫亦或是有些脆弱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朝着城堡的方向走去。他一下子急了,连忙过去追她,不知所措地捉她的手,想要把她拉回来。

    

    “我想我们连讨论的必要都没有了,艾尔林特,”仿佛被他的动作忽然激怒一般,她使劲儿甩开了他的手,“至于那把扫帚,你不想要的话,把它烧了,扔到湖里,或是拿它扫地,你想怎样就怎样办好了——我或许应该感谢你同我进行这一场谈话,不然我还不会知道,你从来都没有打算——”

    

    “不是,莱拉——”

    

    “别叫我莱拉!”

    

    她再一次甩掉他牵上来的手,转过头径直跑掉了,那与他错身而过的姿态仿佛在一瞬间深深地嘲笑了他,让他的心脏似乎猛地被浸入冷水中一样,冰得浑身都要打起颤儿来。过了半晌,待到他的意识终于从半空中回到了他的四肢,他缓缓撑着膝盖,在柳树旁边蹲了下来,将胳膊肘压在膝盖上,把脑袋沉在胳膊之间开始呜咽。而城堡的另一头,金色头发的女孩跪坐在走廊角落,罔顾周围人来人往一片喧杂,仿佛流浪的、无家可归的儿童一般,将脸庞埋入掌心里,压抑着哭泣,泪水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

    

    那天艾尔林特很晚才回到寝室,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径直跌在四柱床的中央,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意识已经消耗殆尽,甚至连任何一点情绪都感受不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困倦忽然袭击了他,让他的整个大脑迟钝而混乱。他从枕头底下抽出夹在一本书中的小文件袋子,里面是他去法国的签证,护照,幻影显形考试通过证书,以及前几天刚刚办下来、魔法部邮寄给他的出境许可,他将它们抽出来随手翻了翻,与证件照上那个有点儿失真的自己面面相觑,心底空落落的。那种与霍华德去世以后相似的、仿佛有什么重要东西缺失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然而醒来的时候,白昼再一次缩短,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从那天开始,他与克兰拉陷入了不容置疑的冷战之中,他好几次试图找她求和,而似乎哪儿都找不着她。期末迫在眉睫,所有的课程都已经结课了,他也没有在课堂上与她相遇的机会。她大概多半时间都呆在寝室里念书,或是复习功课,摆明了是不想见他,公共休息室或是图书馆也都没有她的影子。他很多次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异想天开地祈祷她的出现,或是自欺欺人地想象她仍旧坐在他身边——至少她还没有向他提出分手。这算是件好事情,他这样自我安慰道。可若是她就这么将他抛弃,或许对他们而言都更有好处,倘若他就这么被黑手党抓住,像霍华德或是莫妮卡一般死去,她至少不必因为他而无法释怀。他想到这里,不知是更慰藉或是更难过。

    

    “噢——拜托,这是你们第一次吵架吧,”尼尔不止一次震惊地望着他,“可别告诉我你俩就这么啪地一下给掰掉了,老兄,就因为一把扫帚!要我说,这真是难以置信——你俩可是公认的格兰芬多模范情侣,几百万年都不吵一次架的那种。”

    

    “是的,我想这就是个问题,”艾尔林特躺在床上,整张脸埋在枕头里,“或许不止是因为一把扫帚。”

    

    “好啦,好啦,”尼尔的语气像个温和的护士,“你这副模样,一看就是不怎么和女朋友吵架的样子——这让你们俩都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件事。放心,我会在暑假帮你哄好她的,她真的特别好哄。女朋友这玩意儿,你下个学期多亲她几下,多对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她很快就会同你亲热的,女孩子都是这样。”

    

    艾尔林特没说话。

    

    没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他的状态糟透了。克兰拉的状态显然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她在用打字机答题时错字连篇,那些她夸下海口说能倒着背出来的咒语,在考场上连首字母都想不起来,下午的实践考试非常闷热,只让人感到疲乏困顿。而到了晚上,她彻夜地失眠,脑子里灌满了他的气味与声音,像是某个她竭力寻找的心爱之地,挤压得她心尖儿发疼。接着她抱紧枕头,想象他躺在她旁边而她抱着他,就像圣诞前夜,他们依偎着躺在天窗之下的姿态。“我爱你。”平安夜的晚上,她在朦胧的睡意之中听到他这么说,他大概以为她睡着了,然而她没有。

    

    蝉鸣再次杂噪地响起,夏季学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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