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胭脂盆地
“妈妈,可不可以把你的那一支口红借给我——用不着太久,今晚就好。”
正是八月份的某个傍晚,距离入夜不到一个小时,大概是窗户没有拉紧,晚风已经开始有些凉地吹进来,差不多走到夏季的尽头,仍然有暑热,粘黏在每个人的额头与脸颊上,被光线抖落的金色余晖,如同糖霜一般覆盖着屋檐。波莉安娜在卧室与盥洗室之间进进出出至少二十多回,乒乒乓乓地开着各个抽屉,不断地在里头摸索眼影、腮红、香水之类的东西。头发在扎起与放下之间纠结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决定把已经编了一半的辫子解开,任由它们闪着流丽的光泽,随意披散在她的肩上。她稍微化了个淡妆,但是化完第一遍怎样看似乎都不叫人满意,她便又重新卸掉再化了一次,鼻子上那几颗雀斑是无论如何也掩不去了,像是洒落在鸽子窝里的谷粒一样明显,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偷偷地在心里笑话自己的吹毛求疵。
“你说的是新的那一支吗?”莉莉在起居室里这样问道。
“我想不是,”波莉安娜应着,一面下楼梯,一面匆匆地往耳垂上戴耳饰,“是那一支颜色更深一些的,像是勃艮第酒那样的颜色。”
“我感觉那对你而言似乎有些太过成熟了,亲爱的,”莉莉端着咖啡杯,斜靠在楼梯的拐角边上,一面打量着她,“而且,要我说,你的裙子似乎太短了些,领口也太低了——我不是反对你穿这样的衣服,放在平时,你穿成这样与莱拉和尼尔出去玩,我想我不会有意见,但是今晚——”
“噢,拜托了,女王陛下,这你也知道,今天可是我和尤列亚的第一次约会!换做是谁,都会希望自己在喜欢的男孩子面前漂亮得把他迷晕过去,”波莉安娜说,“你不会不明白这些。况且这是我第一次正式的、期待许久的校外约会——要我说,这可太重要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想这不算是一件坏事情——”莉莉憋着笑,望着她在全身镜前转来转去,不断整理着裙摆,活像一只神采奕奕的小孔雀,“别忘了注意安全。话说回来,那是个怎样的男生?”
“怎样?”
“就是——长相啊,性格啊,诸如此类的,你明白。”
“要我说,他帅呆了,”波莉安娜不容迟疑地说,“他真是太帅了,你这辈子一定没有见过比他更帅的男孩。”
莉莉的样子显得忍俊不禁,不动声色的回过头去,撇了一眼正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安西尔,他没作出什么太大的反应,然而幅度极小、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地往内蹙了一下眉,显然是对这句话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他的目光依旧聚焦在预言家日报的版面上——莉莉知道其实并非如此,他倒不会犯把报纸拿反那样的低级错误,不过莉莉注意到,自从她与女儿的谈话开始之后,他的报纸似乎就一直停留在斯科尔牌狐猸子厨房清洁剂的广告版面上,老半天都没翻过去一页。
“他是和你同一级的吗——或者是毕业生?他也是个格兰芬多?”莉莉问。
“他是个斯莱特林,”波莉安娜说,朝前微倾着身,对镜子仔细涂着口红,“而且,不瞒你说,他其实比我小两岁,下个学期才上五年级——”
她麻利地将口红旋回去,啪一声响亮地盖上盖子。安西尔在沙发上抖了一下报纸,显然是已经有点儿坐不住了。
“他比你小两岁?”他问,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比你小两岁?你的意思是,他今年才刚刚十五岁——”
“看在梅林份上,爸,别为这事儿大惊小怪,”波莉安娜从镜子跟前转过身来,哭笑不得地望着他,“我想这不是个问题,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我都已经谈了两个了。”
安西尔把报纸翻过去一页,忽然不说话了,微微地抿着嘴,表情就像是因为商店关门而没有买到到更美味的下午茶饼干一样。
“我只是从没想过他居然比你小那么多,”他一边随意地翻着报纸,一边说,“这令我有点担心他会不够成熟——会做傻事,我只是在考虑这个。你也知道,男孩子的思想本来就成熟得晚。”
“拜托,他很爱我的!”波莉安娜说,察觉到安西尔的表情,连忙补充道,“不过,你知道,爸,我最爱的其实还是你——”
“噢,挺好的,”安西尔闷闷地说,重新把眼神埋回报纸里头,“不过,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最爱的是你妈妈。”
波莉安娜眉开眼笑,仿佛被什么东西忽然逗乐了一般,显然对于父亲的这些别扭表现毫不介怀。“时间快到了,我该走了。”她说,挎上小包,走到门口去穿鞋。“我今天要穿高跟鞋。”她又补充了一句,或许是为了征求意见,也有可能是想要同他们分享这个令她满意的决定。她的高跟鞋踏在玄关上,精致而又清脆的哒哒几响。
“零花钱够用吗?”安西尔问。
“够的,我想,”她说,“我的钱包里还有剩的,也有一些麻瓜的钱——”
“在男孩子面前注意点儿,”莉莉说,“别像是平日里和尼尔一块那样,嘻嘻哈哈、没大没小的。”
“我知道,我知道,”波莉安娜说,“放心——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得体,我今晚的所作所为一定不会让你们后悔生下我。”
“幻影显形的时候集中精力,”安西尔说,“说实在的,你刚刚学会这个没多久,我很担心你的稳定性。”
“别在外面留太晚,”莉莉说,“十点半之前回家,别忘了。”
“梅林的胡子——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波莉安娜感叹了一句,像一只兔子一般落荒而逃似的离开了屋子,她确信若是自己再不离开现场,他们还能就着这个话题扯上一万句,而此刻只有啪地一下关上的门才能堵住这个话头。片刻之后,前院里传来幻影显形脆生生的一响,屋子里便又沉默下来。安西尔的目光在窗外停留了片刻,莉莉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片刻之后把眼神移回来,合上报纸,摘下眼镜,将它们一同放到茶几上,扭过头望向她。
“别把这太当一回事,”她轻盈地走过去,紧靠着他坐下来,“孩子大了,我想她会自己拿主意,她和那男孩恋爱大半年了,这你也早就知道。”
“但她从没和我说过,那孩子比她还小两岁,”安西尔说,“这倒挺出乎我意料的——那个年纪的男生就是个小孩,在这方面多半有点幼稚,随便谈个恋爱,只是玩玩,甚至根本没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你知道她很容易当真。”
“她可是个相当冷静的人,”莉莉说,“别替她担心,这只是一场约会而已,又不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噢,我的经验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安西尔说,直直地望向她,嘴角噙着一丝笑容,“这谁能说得清楚,把一个小姑娘拐到酒吧街,请她喝杯酒,看场演出,然后和她跳支舞,如果有必要的话,最好再接个吻,她就会头也不回地栽进去,这辈子都别想出来。”
“我——”她一下子红了脸,下意识地想要反将一军,却好一会儿什么都说不出来,“还谈上‘经验’了,老实交代,拿这套骗过多少个?”
“我可数不清,”他故意逗她,“你信不?”
“我还真信了,”她笑道,漫不经心地朝边上一倒,躺到他腿上,顺便把他的手捉过来玩,“晚上再收拾你。”
“真到了晚上你还收拾得了我?哪次不是我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他低头望着她,嘴角露着一点顽皮的笑,“今晚孩子不在家,如果你想要收拾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收拾了。”
她的脸又肉眼可见地红了,浮在面颊上像是玫瑰色的晚霞。安西尔注意到她嘴角边上靠近下巴的地方,多了一个小小的酒窝,他早就注意到这个了,尽管它浅得近乎不能被人察觉得到。他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莉莉坚称这只是由于年龄增长而产生的肌肉变动,但他能肯定那是一个酒窝。为此他常常着迷地盯着她看,就比如此刻,他又在盯着她看了,而这样的目光令她一下子羞怯起来,像个小姑娘似的,往边上撇着脸不看他。
“我还能骗几个啊,”他无奈地笑了笑,带着一脸“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神色,俯下身来吻她,“就一个啊。”
“别闹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在他唇上碰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他,“你的行李似乎还没收拾——你明天一大早不是还要去剑桥吗?”
“要不了多久,去总部开会,晚上就回,”他说,“我想,我回来的时候大概会将好消息也一并带回。”
莉莉噌地一下从他的腿上弹起来,直起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好消息?”
“嗯……八九不离十吧,”他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只是还没定下来,所以我不想过早地庆祝这个。”
“你要升上正席了?”她像个小孩一样欢叫起来,扑到他身上去,捧着他的脸狠狠地亲了两下。
“多半是的,我已经收到通知了,”他笑道,“但是还得开个会,走个程序,算是把这件事情正式宣布一下。不久之前,菲尔德教授调去了巴黎,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委员会一直在讨论——”
“看在梅林份上,我该好好想想应该怎样奖励你,”她又捉着他用力啾了两口,“等到你回来,咱们得把这件事告诉莉莉安,我敢打赌,她一定会高兴极了,这么多人里就数她最会替你骄傲了。”
暮夏的晚上,天很莹澈,没什么星子。十几分钟之前,他们刚刚在一家主打法国菜的传统餐厅里享用了一段愉快的时光,酸汁三文鱼、莴苣色拉与撒了罗勒叶的布累斯鸡肉,滋味妙不可言。他们甚至试着喝了点儿酒,事实证明,对于尤列亚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与酒有关的经验相当匮乏,十几岁的小男孩对于霞多丽与白兰地,只能说无福消受,酒精令他频频皱眉,一杯下去便开始上脸,却还要装着大人的样子,摆出一副奉陪到底的姿态来。只庆幸波莉安娜及时制止了他这一逞英雄的举动,在他开始失控之前,迫使他放下酒杯。而此时,他们正并肩走在夏天的夜色里,顶着微醉的脑袋,穿过繁华的诺丁山波托贝洛,一路聊天一路前往THE ELECTRIC CINEMA。
此刻只属于他们,此刻他们对于彼此毫无隐藏,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这个时刻更自在,更舒适,晚风习习地拍在他们的脖颈与面颊上,将他们身上幼稚与青春的香气一同淌入夜色中去。波莉安娜对于麻瓜世界的一切,显然比尤列亚熟捻得多,他很少看到她如此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同他说这么多话。她穿着一件淡色碎花的裙子,头发的卷度恰到好处,领口开得很低,一大片雪白的胸脯如同无人探寻过的、洁净的原始沙滩一般,坦露在外。自从三年级时,空教室的那个夜晚之后,他还从未见她露得那么多,这让他感到喉头有点儿发紧,想要触碰她展现在他眼前的每一寸,而在此之前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这念头令他感到有点儿害怕,有点儿想扇自己巴掌。她的高跟鞋脆生生地敲着石板路,总是这样不紧不慢,好像什么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他们并肩坐在了电影院里,票是尤列亚提前几天就买好的,场次与位置都仔细挑过,合适到无可挑剔。作为伦敦最古老的电影院之一,THE ELECTRIC CINEMA模样别致极了,非常维多利亚式的、复古的装潢,由外而内被布置成了咖啡馆的样子,四处摆满了舒适的皮质沙发与迷你小茶几,在看电影的过程中提供各种酒水饮料。这令波莉安娜感到些许惊讶,从小到大,她看麻瓜电影的次数其实不算少,上个学期末,他说要请她看电影,她脑子里浮现的,多半是星罗棋布地遍布伦敦各地、随处可见的连锁影院,此刻置身于这样一座独立影院内,反倒觉得新奇。
“你先前看过麻瓜电影吗?”在开场之前的几分钟,他们交谈时,她这样问。
“没有,”尤列亚说,“这还是第一次,你看过吗?”
“看过,我偶尔会和我爸妈一起,如果有新片上映的话,”她说,“但是大都是大众口味的连锁影院,像是这样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
“你会喜欢吗?”他期待地问。
“棒极了,”她感叹道,“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挑选这样一个地方——你怎么会想到这儿的?”
“这是秘密。”他的模样看起来满意极了,有点儿得意地微微把脑袋昂了起来,显然对于她的赞许而感到欢欣鼓舞。
这个场次的人算不上少,但也多不到哪儿去,每隔几个位置,便稀稀拉拉地坐着许些观众,侍者给他们上了加冰的橘子苏打水,片刻之后,周围的灯便一盏盏黑了下去,整个环境彻底变暗了,大银幕开始露出光来。他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她便抬起靠近他一侧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这令他不由自主、却又无法避免地留意到,她浑身雪白的皮肤,在这样的光线映射下,隐隐地透着亮泽,像是大理石一般,又一次地俘获了他,令他心神有些涣散,眼前的电影已经展开了序幕,他脑子里的影像却一直停留在她手背闪着光亮的肌肤上,怎样也挥之不去。时间线停留在上个世纪中叶,开场便是一百年前的伦敦,一个长镜头,老式汽车在道路上行驶,周遭的悬铃木被日头晒了一上午又一上午,在阳光里摇着,金灿灿地,像骤雨似的。
影片是剧情片,带点历史性质,老少皆宜的题材,不算是一部叫人腻味的作品,他们都看得很高兴。这令尤列亚暗地里舒了口气,庆幸自己选片的眼光似乎还不是太差,也避开了那些从屏幕里头往外冒粉红泡泡的纯爱戏码,若是让他与波莉安娜坐在一块儿,眼前放映着男女主人公长达两个小时的爱情故事,这滋味并不比把他钉在帕芙笛咖啡馆的座位上、任由小天使朝着他脑袋上洒粉红纸屑好到哪儿去,那准会令他恨不得挖个洞,钻到地底下。
他们俩都看得很专心,除了偶尔交谈一两句,或是发笑以外,没什么不和谐的地方,气氛好极了。显然制片非常恰当地调和了影视作品的严肃性与诙谐度,好几个幽默角色匠气十足,逗得人们乐不可支。电影进行了快一个小时,同样的套路反反复复几次,便显得单调起来,似乎就连导演都开始认为,若是不增加少许老少皆宜之外的题材,也许作品的张力不足,缺少看点,或是有欠尺度。接下来的银幕里,青年触碰着女家庭教师的脸颊,仿佛是要将那小巧五官上的所有情绪抹平,下一秒钟,便将她按在了三角钢琴的顶盖板儿上,这令尤列亚一下子瞪大眼睛,脸瞬间红了个透,他别扭地把脑袋撇向一边,显然没有预料到电影里竟有这样的镜头。耳朵边上,撕扯衬裙与吊袜带的声音,一阵阵地响,亲吻混乱不堪,叫他口干舌燥,耳热极了,面颊从未红成这样,他没敢去看波莉安娜的反应,大概和他如出一辙——或许不是,她似乎总是处变不惊,没准儿正打心里笑话他的孩子气呢。这让他再次鼓足勇气,生怕丢了面子似的,偷偷抬起眼,朝银幕上瞥了一下,正想瞧瞧接下来发生了些什么,又不免长舒一口气——导演恶作剧一般,将这个场景戛然而止,镜头转向窗外的大片绿地,阳光灿烂,几只雏鸭张着翅膀,在喷泉池里头扑腾得欢。他又偷着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她面色如常,仅在耳根坠着一抹绯色,嘴角却微微翘着,也许在笑话他堪比屏幕上的那几只小雏鸭。
电影结束后,大概已经过了九点半,时针迫近了十点。他们从偏门出去,共同走在一道非常安静的小巷子里,夜风吹过来,巷子里仅有的几家商铺正在打烊,远处传来卷帘门拉上的喀拉喀拉声,这儿似乎相当适合幻影显形,他们都意识到,似乎快到分别的时候了。尤列亚背着手,在她身旁慢慢地走,巷子里被踩得亮亮的鹅卵石,在夏夜的空气中闪闪发光,他的脸依旧红扑扑的,没怎么敢看她,脑子里全是银幕里的那个场景。而这一切被她看穿,她在心里暗暗感到忍俊不禁,伸出手去够他的手,把他的手捉过来,而他别别扭扭地任她牵着,感到她的食指在他掌心里画圈,痒酥酥的。
“你在害羞什么?”她明知故问道。
“没什么。”
“没什么?”
尤列亚不说话,波莉安娜笑了起来。
“今晚我过得很开心。”她说。
“嗯,我知道,电影很好看,”他闪烁其词地说,“我是说——晚餐也很愉快。”
她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责备他似的。
“你真傻。”她轻轻地嗔了一句,抬起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向她,声音愈发轻下去, “你真傻。”
他下意识地以为她要吻他,习惯性地低下头去,想要迎她的唇瓣。她在电影结束后又补了一次口红,颜色很明丽,像只勾人的蝴蝶暂时伏在她唇瓣上休憩,他正要去轻啄那蝴蝶的翅翼,她却把脑袋微微往边上一偏,一个鲜艳的吻,就这么印在了他侧颈上,被她吮吸的滋味令他浑身都颤了一颤,仿佛自己的脖子正在被她加以研究,痒酥酥的。而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人的脖颈竟然可以脆弱到这个程度。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这道题对他而言超纲了,不在她所教给他的任何知识范围内,于是他只能有样学样,遵循自己的本能,俯下身做些什么,让此刻留下痕迹,并将它们一路向下进行,直到他的脑袋埋入她的锁骨间,感到她的手指钻入他的发丝,将他向下按。他听到一声又轻又缓的、来自她的声音,似是叹息。
“这样会让你感到高兴吗?”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时,这样问道。
“我想是的,”她轻轻笑了一笑,“我只是试一试,这让我如释重负。”
“如释重负?”
“嗯,就是,让我明白,我依旧不反感这件事情,”她说,一面将长发拨到前面,遮住那些痕迹,“我一直强迫自己忘了那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把它忘掉的时候,我听说费尔法克斯被开除的消息,那些事情一下子又回到了我脑子里。这感觉糟透了,甚至令我反胃,最近一阵子,我一直在被这滋味困扰。”
尤列亚沉默了一会,接着伸出胳膊,将她揽到他怀里,温柔地搂着她。他已经比她高那么多了,下巴轻轻地贴在她前额上,却一点儿压迫感也没有。自从那个可怕的深夜过后,他从未对她旧事重提,若是她不乐意想这件事,那么他将永远不提,而今天是她第一次主动同他谈到这件事。
“他那天就在对我做这样的事情。”她说。
“那我呢,”他感到嗓子里有点紧,“我这么做,也会让你感到反胃吗?”
“嗯,说实在的,一点也不,甚至有点儿喜欢,让我乐意再尝试无数次,”她笑了一下,“我想,这就是令我如释重负的原因,今晚证明我的困惑是多余的,我没有什么精神疾病,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之类的。”
“真的吗,”他的声音闷闷不乐,“你其实不必安慰我,我是说,如果我令你感到不快的话,我会避免这样去做。”
“你在质疑我吗,尤里?”她埋在他怀里轻轻地笑,“质疑我有多喜欢你?”
“不,不是——”
“永远也别怀疑这个,”她说,“我的脑子曾经欺骗我去喜欢别人,甚至让我信以为真,但是我的身体,我想它还算诚实。”
他红着脸笑了,笑过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眶也和脸颊一样通红。
“说实在的,一开始,我差点以为我们要在这儿做那件事了。”他说。
“什么?”
她又一次明知故问,嘴角含着一点儿玩味的笑。
“就是电影里的那件事。”他老老实实地说,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她在同他调情。
“不,现在不会,”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倒不必急于一时,等你长大之后,我想,咱们有的是时间。”
“你不会介意的,是吗?”他有些犹豫地问了一个平日里绝不敢问的问题,“我是说,和我——”
她又一次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仿佛又在责怪他脑袋上冒出过多的傻气。他等着她的答案,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脸又红了,只能庆幸这儿光线太暗,她看不见他脸上大片的红晕。不过下一秒钟,她便伸出双手,将他发烫的面颊捧在了掌心里——这个动作仿佛暴露了他所有的秘密,令他无可隐藏,在一瞬间比先前指数级别地发烫了无数倍。然而下一秒钟,他听到了她的答案,是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他从未盼望过、甚至从未敢盼望过听到的答案。
“我爱你。”她说。
接着她昂起头,给了他一个缠绵的、深深的、正儿八经的吻。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浮在半空中,让人感到飘飘欲仙的吻。而是一个将人往下拉,让人感到安全的、温暖的、脚踏实地的吻。自从上一个冬季,他们确定关系这大半年来,他都置身于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中,仿佛这只是一场过于精致的梦境,而他随时有可能失去她,等到一觉醒来,她依旧是那个优秀、美丽而拒人千里的波莉安娜,而他再也不是任何人的尤里。这个吻令他感到自己的整个心都被装得满满的,从未如此切实地感觉到,她的确是属于他的。
“我要回去了。”
松开他以后,她对他笑了笑。“需要我送你回去吗?”她接着问。
“不必,”他说,“我可以自己坐骑士公共汽车——别担心,我已经坐了那玩意儿无数遍了,每个暑假我从家里逃出来,在外面四处游荡的时候,司机都能跟我混熟。”
“可是——”
“别替我担心,莉莉安,”他灿烂地笑起来,“倒是你,再不回去的话,你家里人该担心了。”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她又说了一遍。
“我也是。”他轻轻地弯着嘴角。
随着噼啪一声,她在巷子里消失了。他站在原地愣了一小会儿,接着沿着小巷往前走去,一种极致幸福的感情,忽然由内而外地笼罩了他,甚至不需要他怀疑,便已确认了这一点。他走到路口的人行道上时,从打烊的商店橱窗里,望见自己明晃晃的镜像,被街灯映成一片虚幻的光影。而几分钟之前,停在她唇上栖息的红蝴蝶,此刻落到了他的侧颈,一个带着口红的唇印,显眼得要命。他望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正要抬手去擦,却在触到它的那一瞬间放下了手,温柔地笑了起来。他已经打定主意,今夜他将带着这只蝴蝶,昂首挺胸地走进莱斯特兰奇家的大门,仿佛凯旋归来的军官,戴着他最耀眼的奖章,让家里所有的成员与所有的家养小精灵合不拢嘴,下巴轰地一声掉在地上。
注:
本章所写电影纯属杜撰,内容虚构,现实生活中没有这部电影。THE ELECTRIC CINEMA确实存在,位置大概在诺丁山波托贝洛跳蚤市场附近,一家装修得很像咖啡馆的电影院。
本文设定(虚构私设),英国国家魔药协会总部位于剑桥大学城,入口位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亨利八世雕像处,雕像左手拿着金色圆球,右手举着一根椅子腿,想要进入的人需要对着雕像说出正确的口令,雕像便会挥一挥椅子腿,露出入口。雕像被施了复杂而严格的混淆咒与保护咒语,麻瓜只能看见一尊普通的雕像,而看不见它的动作与入口。英国国家魔药协会在伦敦、伯明翰与爱丁堡设立分部,每一部选举二十四名正席(包括一名首席),总共九十六名。伦敦分部(安西尔上班单位)位于泰晤士河南岸邱园,是一座具有巨大维多利亚时代玻璃钢架的建筑,麻瓜无法看见。入口位于埃德罗斯圣堂附近,需要进入的人需拿出魔杖在空中画出单位徽标。
关于安西尔与莉莉的Love story请戳物是人非shine笔下文《随遇而安》,感谢晒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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