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夏日终曲
四月份之后,天气渐转,明丽而温暖,春季相当正式、谨慎而隆重地到来。禁林边上飘着白雾,含着淡绿色的粉花朵,俏生生的,就连最高明的植物学,仍难以阐释其美艳的由来。而那些苹果花给风吹得落下来,厚沉沉地积在地上,好比雪似的。梨花落下来,也是白色,但不像雪,梨花的瓣子是半透明的,像是一片月光。霍格沃茨学生的衣着,成为温暖气流驻足于此的最后确证,大伙儿都摘了围巾,好些不怕冷的男孩,连针织衫也脱了,只在外袍内着一件衬衫。每当看到这幅图景,毕业季便近了。
文人居每到春季,橱窗里便会摆出来一本本漆皮精装的硬壳子笔记簿,上面的纹样非常讲究地镂空过,内页是空白的,也印有同样细致的压花。毕业班的学生总会买这样的本子,朋友或同学之间传来传去,给彼此写几句话,大多是些祝福、鼓励或伤感的肺腑之言,亲密的朋友之间也会互相写些俏皮话,贴一张小照片,以便来日各奔东西之后,好留个念想。在备考与复习之中,这成了一种风尚,也算是一种娱乐,给过于乏善可陈的生活增添乐趣,往往在笔记本上凑齐一整个年级的留言,也快到了毕业的时刻。平日和同窗关系如何,从这样一个笔记本里,往往可见一斑。
“我已经集齐了三十六个人的祝福,”尼尔在早餐桌上翻着他的纪念册,一页页仔细地看过去,“还差几个人,让我数一数……除了艾尔以外,还有拉文克劳的约书亚·索尔——变形术下课我就找他去……我不确定他会不会给我留言,他总是那么腼腆,似乎不乐意同外人讲话……还有赫奇帕奇的彼得洛维奇……他就算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总笑我高——”
“还有莱拉。”波莉安娜说。
“嗨——用不着你提醒我!”尼尔叫起来,哗啦啦地把本子翻到第一页,“我可忘不了!我给她留着位置呢——第一页!就等她来写!我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都四月份了——”
“她只是做手术去了,或许得花费一些时间,这你也知道,”波莉安娜说,“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和咱们一样,什么都看得见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情。”
“噢,可别告诉我她得等到毕业前一天才回来。”尼尔说。
“别替她担心,她在信里说,她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波莉安娜说,一面用叉子戳着她的荷包蛋,“话说回来,你怎么不把第一页留给我,我还以为你会更爱我多一些。”
“拜托,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尼尔说,“‘祝你今后不再长个儿,早日找到女朋友。’这样的话还是放在第二页为好。第一页是用来写漂亮话的,你这些话可不太中听,我只能留给莱拉替我写。”
“这是些实用且诚恳的祝福,我觉得它们会管用的,尽管——”
“嘿,快看!”莱丝莉在一旁忽然手舞足蹈地嚷嚷着,指着前厅的方向,“看那是谁——”
尼尔与波莉安娜一下子回过头去,他们全都欢叫起来——克兰拉正站在礼堂的入口处,一对明亮的灰色眼睛,如同他们望着她一样,此刻正远远地望着他们。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她似乎愣怔了半秒钟,接着绽开了笑靥,笑得相当灿烂,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裹挟着水晶般澄澈的风,从极高的穹顶上倾泻而下,笼束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眼里便流动着些许光辉。
她走进礼堂时,最先认出的是尼尔——高挑的、个头醒目的尼尔,他比她想象之中仍要更高些,在格兰芬多的长桌上,哪怕是坐着,也从人堆里高出一个脑袋和一段脖子,相当惹眼,极具辨识度。接着她也很快认出了波莉安娜,坐在尼尔对面、正与他谈笑的美丽少女,拥有整个礼堂中最引人注目的美貌,鼻梁秀挺,双唇丰润,一头洛尔·里希斯式的、绸缎般柔顺的红发,与克兰拉想象之中如出一辙,她毫不怀疑那就是她的莉莉安。无论之前与彼此相处过多少个日夜,此刻头一次这样亲眼望着他们,仍然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
他们也望见了她,一下子站起身来,挥舞着双手,冲着她笑了,她顷刻间便也灿烂地笑起来,像是一枚火箭似地朝他们飞跑过去,他们从未看见她跑得那么快过——接着一下子扎进了波莉安娜的怀抱里,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抱完了她,又再去抱尼尔,他把她搂起来,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他们都噙着泪水笑着,一直笑到眼眶里再也盛不下更多的泪花,不知不觉,他们都哭了。
手术过去后的三个月,克兰拉的视力逐渐恢复。相应地,她接受了一系列复健训练,以便更快融入正常人的生活。这不是件简单事情,她不得不重新填补有关视觉印象的所有细节。她每天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上四个小时的阅读课,让她将阅读习惯从盲文转换成另一套字母符号系统,这需要花费些功夫。她相当聪明,记东西记得牢,学得很快。在这段日子里,为了训练阅读速度,她读完了《弗兰肯斯坦》以及英译版的《局外人》,又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魔药课笔记,将它们用英文誊抄了一遍,一边自己复习N.E.W.Ts的考试内容。她念书肯下功夫,哪怕是在家里,仍不想把功课给落下了,尤其是在将要毕业的关头,很应当有紧迫感。
除此之外,她简单地学了些水彩与素描技巧,以便认识颜色、加深对物体形态的概念。每天黄昏时分,她同斯科皮一块儿,去到附近的公园里,花上一两个小时散步,他们在那儿喂鸽子,看着麻瓜小孩如何玩滑梯或是溜旱冰鞋,或者仅仅是坐在草坪上,观察夕阳是怎样一点点陷落,一直坐到长日隐去霞辉,地面又落满月光。
“那就是夕阳,莱拉,橙色的夕阳。”
他们第一次看日落时,斯科皮这样对她说。在此之前,克兰拉从未亲眼见过日落。
“那些云到了傍晚,便会成了金色吗?”她问。
“是的,那是晚霞,”斯科皮说,语气像是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对话,“有些时候它们会变成橘色,人们管那叫火烧云。”
“日出时也会有这样的场景,是吗?”
“是的,或许日出时会更精彩、更灿烂些,”他说,“相对于日落,大部分人总是更向往看日出的,我想。”
“但我喜欢日落。”克兰拉说。
“嗯,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很有相似之处的。”
他站起身,在月光下伸出手,将她从草坪上牵起来。克兰拉站起身,挽着父亲的胳膊,与他并着肩,一同沿着草坪间的小路,慢慢地往回走。入夜之后,气温降下去,在月色下,草上凝结着薄薄的一层露水,钻石一般闪着流丽的明泽。她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刚刚降临人世的孩子似的,对世上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斯科皮也停下来,陪着她静静地看,夜里起了风,将他们的头发一并揉得乱糟糟的,月光漏下来,将他们淡色的发丝给镀得更淡了些,而他的发色仍要比她淡许多。
“如果美国是中午,英格兰是下午,那么法国是黄昏,如果能在一分钟之内赶到法国,就能看到日落,”克兰拉说,“可惜法国太远了,若是在一个很小的星球上,你只要把椅子移动几步,就可以看到黄昏的景象,这样你一天将会看到四十四次日落。”
“很好的想象。”斯科皮说。
“您也这么觉得,麻瓜的故事确实相当有趣,”她叹了口气,“有些时候,我总是在想,不辞而别的人,想要再次相见,这是特别难的事儿,更何况已经永远失去的人。”
天气较好的日子,他们仍会去威尔特郡附近的原野里玩,在这儿不必去多想学校的事情,至少目前仍旧不必。克兰拉热衷于去找那种细杆儿的、可以当作零食一样放嘴里嚼的苜蓿,味道很酸,春天时会开细细的紫色小花朵。南方的春季已非常温暖,山楂花缀满了枝头,初夏最早的麝香玫瑰也开了,她看见村子里的人牵着小马去草地,把马嚼子塞进它嘴里时,它愤愤不平地打着响鼻。在周末时,他们带她上美术馆去,在那儿她见识到比现实生活中更广阔的一切,从未有过的蓝天,银色的橄榄树,金色与橙红色的斜阳下,英国海军摧毁的战舰。在二月末的时候,国家美术馆开始展览约瑟夫透纳的油画,克兰拉独自往那儿跑过几趟,只是为了看那些大雪、雨、海景和暴风眼,以及把船只吸入海底的、北大西洋上的漩涡,她从未想象过世上竟有此般场景,这令她感到震撼。
她很快建立了许多现实的、关于颜色的概念,而不仅仅是想象。不到三月份,她就已经拥有了和正常人无异的视觉印象,也逐渐构筑起最基本的、关于审美的判断。倘若某样东西使她深深地为之感动,她就会像是被施了石化咒似的,僵在原地,像个孩子一样,怔怔地望着它。她第一次见到落日时便是如此。手术过后一个多月,她在晚饭桌上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望着罗丝,仿佛在仔细地琢磨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妈妈长得非常好看。”那天夜里,斯科皮和罗丝都悄悄地流泪了。
回到霍格沃茨之后,克兰拉很快也拥有了一本自己的纪念册。令她惊讶的是,许多人都相当乐意在上面给她留言,也有人跑来找她,只为了和她互相交换笔记本,给彼此写两句话。除了尼尔与莉莉安这样的好友之外,其中甚至包括很多别院的、她并不熟识的同学,这倒是令她受宠若惊,她从未预料到这个。
“我还以为没人会注意我呢。”
晚上她靠在四柱床头,津津有味地翻看着那些留言时,这样对波莉安娜说。
“噢,可千万别这么说,”波莉安娜说,“你在学院里很受欢迎。”
“他们都想要我给他们写留言!”克兰拉看起来兴奋极了,“南希、安妮塔和皮埃尔,他们都来找我了——甚至还有约书亚,你能想象吗——我还以为他讨厌我呢,他从来不和我说话,也不和女孩子同一桌坐,但他主动来找我了!我真高兴!”
“他只是太害羞,不太乐意和其他人讲话,但他很聪明,也很善良,”波莉安娜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尼尔同我说,约书亚讲话有点儿结巴。话说回来,你毕业后是怎样打算的,你想要在外面租房子住吗?”
“等到我一毕业,我就给学校写申请信,把我的简历投过去,”克兰拉说,“申请教学资格——我已经和斯拉格霍恩教授谈好了,他会给我一个推荐的名额,但具体怎样,还是得由董事会裁定,但愿一切顺利!这样我就能住在学校里了!”
“噢!那真是再好不过,”波莉安娜说,“但你可得小心,德米特里·莱斯特兰奇可不会轻易将教授的位置拱手相让,他老爸可是董事会的人。”
“那也不要紧,或许我可以申请其他科目的教学资格,”克兰拉说,“我的草药课与魔咒课都学得不错,隆巴顿教授上个礼拜同我说,他需要帮手,他的膝盖已经吃不消了,每到阴雨天气,骨头里就像塞着碎水晶。他告诉我,若是我有想法的话,可以考虑这个机会。”
“是个好主意。”波莉安娜说。
克兰拉沉默了一下子,将头扭向窗外,窗户敞着,外头一片漆黑,禁林的上沿闪着几颗星子,夜风习习地吹进来,相当舒爽。
“我不在的这三个月,有信来吗?”
半晌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这样问道。
“什么?”
“噢——拜托,莉莉安,”她叹道,“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没有,莱拉,”波莉安娜皱起眉来,“你不能就这么陷在里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或许该——我是说,等你毕业之后,你或许会找到更——”
克兰拉把脑袋扭过另一边去。
“我要睡觉了,晚安。”她说。
“你会明白的,莱拉。”床幔外头传来波莉安娜的声音。
“不,我才不会。”克兰拉说。
她侧过身子去,将脑袋枕在胳膊弯下,将她的纪念册放在床上摊开,单手翻着它,一张张摩挲着那些纸页,从最后一页开始读起,一直往前翻,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字迹写着五花八门的祝福,唯独第一页和第二页是空着的,她刻意将它们空了出来。她怔怔地对着它们发了很久的呆,仿佛能从上面读出字来。空白的第二页是留给艾尔林特的,她期冀——也深切地盼望,仍有这么一天,它有幸能够被填满。而第一页,她是留给伊萨尔的,她深知它将再无被写满的机会,此生将永远留白,她只能将这当作一种纪念——她最好的朋友在毕业日时,遗憾缺席的纪念。在第一页的角落,她用拉丁文写了一行小字,“Per aspera ad astra”。
就这样,夏季到来了。
七年级毕业那天,她们的行李都已经打点完毕。当天是夏至日,东方的破晓来得比之前的任何一天都更早,也更明朗。按照毕业日的传统,毕业生们都准备了手捧花,她们最后一次穿上校袍,仔细地梳头发,为彼此在发丝里插上各色的小花朵,克兰拉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些,发尾齐刷刷地扫在肩上,她在靠近耳畔的位置别了一朵茉莉花。女孩们的脸庞都红扑扑的,泛着粉色霞缎一般的光彩,这令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十五岁的圣诞前夜,她们在宿舍里为彼此梳妆打扮,巴望着稚嫩的小脸蛋能在舞会上大放异彩,而这是仅此一次的时光,今后将不会再有,也再难有。
礼堂被装扮一新,周围悬挂着四个学院各色的旗帜,在教室席最中央的位置,挂着霍格沃茨的巨幅校徽,狮子、鹰、獾与蛇包围着大写的字母H,阳光顺着窗棂洒入礼堂,在古老的石墙上映下流影。毕业生欢聚一堂,人们脸上都露着快乐而幸福的神采,变成一种感动而又感谢的心情。他们比谁都更心知肚明,此刻已到了珍重的、离别的前夕,第二天黎明时分,他们将要各奔四方,七年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它越来越近了,越来越靠近他们了。
学生会主席致辞之后,礼堂里又一次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其中一个人蓦然站了起来,将帽子抛向空中,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一齐起立,将帽子高高抛起。随即,掌声雷动,欢声飞扬,呼声高涨,笑声是旁白,而他们心中,光明在奔涌。这群年少可爱的稚子,这些明天就要出发,奔赴天南海北,追寻自由精神、自主工作与自在生活的年轻人,在霍格沃茨的旅程中挖掘到了内心深处的意志,而他们本身,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奇迹。礼堂外,成片的白鸽被放飞,振翅的回响在空气中掀起巨大声浪,好比一阵骤雨,黑湖边上的白英狂颤着飘坠,落缤如雪。
典礼结束之后,学生们潮水般地从城堡里涌出,在草坪上交谈,拍照,作最后的道别,脸上的表情那么不舍,又那么愉快。克兰拉站在湖畔,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一遍一遍地抚摩着这一切。樱花是落尽了,樱桃闪现出点点红晕,山色葱茏,湖水被吹得皱巴巴的,层层褶痕翻涌不息,远山之外,是浅蓝色的天空。近处开了牵牛花,大多是紫色,也有极少数蓝色,叶片开三裂,非常柔软。而她从前竟不曾知晓,世界的色彩是这样多姿而明快的,她所深爱的霍格沃茨亦是如此,任何语言都无法诠释,任何词汇都无法描述。
她回过头,柳树边的草坪上,波莉安娜和莱丝莉正站在一块儿,尼尔举着他的相机给她们拍照——那台老掉牙的拍立得早不用了,他十七岁生日时,换了台感光度更好的。克兰拉默默地看了她们一会儿,却禁不住地想起,杰森与多露西毕业的那一天,尼尔硬是拉着她与艾尔林特,像个导演一样,七手八脚地指挥着他俩拍照。他们不好意思地、局促地并排站着,两个十一岁的孩子挨着彼此,对着镜头,傻乎乎地绽出一脸笑容。
若是他未曾离开,假使一切未曾发生,他们将一同毕业,此刻的他们将会站在一块儿拍照,他会像杰森吻多露西那样,在镜头前大大方方地吻她,波莉安娜、莱丝莉与尼尔将会拍着手起哄。她曾经等着他归来的消息,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也等着信,如今仍旧未曾等到。她不敢猜测什么灾难,只能静静地等待,在内心深处,企盼着他们下一次的相遇。
过了几个小时,太阳往西斜了些,聚集在黑湖边上的人群逐渐散去,大部分女孩都提早回到寝室,为晚上的毕业舞会做些准备。波莉安娜绕着湖畔走了两圈,一面走一面用脚尖踢着湖床上的鹅卵石,她开始变得有些烦躁。她与尤列亚约好了下午在湖边合影,晚上他再作为舞伴陪她参加毕业舞会,还差一刻钟到四点,他迟迟仍未出现,而他从不迟到。
她顺着小路,一直走到黑湖西侧的边沿,那儿栽着大片的丁香花树,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瓣子,很有风致。她远远望见花树下一个高挑的、黑发男孩的身影,这令她不由高兴起来,上前几步,朝着那一头跑去找他,眼前的景象猝不及防撞进眼帘,她仿佛被打蒙了似的,这她所未曾料到,也最不想料到的。
花树的另一侧,她刚刚所见的黑发少年,正将美丽的女孩子压在树干上,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与她热吻。曾经只在照片上见到的尤列亚与伊芙琳·塞尔温,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波莉安娜眼前,她当场怔在了原地,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脸上仿佛被扇了一巴掌似的热辣辣地疼。尤列亚半背对着她,微微倾着身子,而伊芙琳仰着头,回应着他,两个人的面庞都相当好看,在夏季的花树掩映下,很像是意大利式样的文艺电影,算得上一幅非常赏心悦目的景致,值得为此陶醉——倘若他不是波莉安娜的男朋友,那的确如此。而此时,她只觉得这幅画面简直是一泡狗屎。她从未见过如此三番五次挑战她下限的人。
下一秒钟,她近乎是燃起这辈子和下辈子加在一起的所有怒火,在他们分开时,冲上去使劲扇了尤列亚一个耳光,扇完他,她又想去揍伊芙琳,而尤列亚上前一步,挡在伊芙琳跟前,一声不吭地拦住了波莉安娜。
他看起来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脸上也没有歉意,仿佛觉得这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湖边野餐。这反倒让波莉安娜的火气不知道往哪儿撒了,她本想同他俩打起来的。
“你他妈真是——肮脏,卑鄙,伪君子,”她狠狠地从牙关里挤出她能够想到的所有脏话,“还有你——你就是个婊/子,贱人,狗/娘/养/的——下地狱去吧——”
而与此同时,尤列亚·莱斯特兰奇正坐在西塔四楼的级长工作室里,使劲儿统计着一整个学年的奖项与处分,以及其他的分数加减明细,这是桩繁琐而恼人的活儿,需要调动极大的耐心,表单上的小字使他的眼睛痛苦不堪,想要尽力加快进度,然而无济于事。他抄写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前一页漏抄了一个名字,连带着接下来的部分都错位了,他不得不把一整页撕掉重写。这儿没有钟表,他根据太阳的位置,估摸着现在大概快要四点了。
波莉安娜一定等得相当着急。他一面想着,一面加快速度。他们本来约了三点半见面。若是斯莱特林的女级长没有请假,他将不到下午两点就能完成工作。看在梅林份上,那姑娘的歇斯底里症忽然发作了,不得不上校医院去,只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在O.W.Ls考试时弄错了巨人战争的年份。
当他赶到湖畔时,那儿早已空无一人,他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一面斟酌着向女友道歉的措辞,一面匆匆朝着格兰芬多塔楼狂奔而去。黄昏已至,夏天的夜来得极晚,西天笼罩着橘黄色与紫色的云霞,整座城堡却早已灯火通明,格兰芬多的塔楼下聚集了不少盛装打扮的姑娘,正和她们的男伴在一块儿,他们将要在霍格沃茨的最后一夜,跳舞直到晕倒才肯罢休。尤列亚一眼看见了最边上一位浓蜜色头发、高高个儿的姑娘,他认出这女孩常常与波莉安娜一起走,此刻她正与她的舞伴站在一起,亲密地攀谈,尤列亚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贸然上前问话是否失礼,但他仍是去了。
“对不起,请问——”他顿了顿,“请问波莉安娜·格林诺,她——”
“她已经离开学校了,”莱丝莉瞥了他一眼,“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什么?”
尤列亚简直一头雾水。
“她在寝室里不停地对我们说,她已经和你分手了,分得彻彻底底,并且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你,”莱丝莉说,“我不知道你对她做了什么伤感情的事儿,但我觉得你似乎不该再搅合她的生活。她曾经三番五次地原谅你,可你却伤了她的心。”
“可是我——可是她——”尤列亚语无伦次地说,“她连舞会都不参加了吗——可是我们已经约好了——”
“波莉安娜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收拾行李回家去了,”莱斯莉尖锐地说,“托您的福——你毁了她在霍格沃茨的最后一个晚上,将这地方彻底变成了她的伤心地。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情,也请你不要再耽误我的时间了,小朋友。”
尤列亚微张着嘴,仿佛已经傻掉了似的,愣愣地望了她半晌。隔了一会儿,他闭上嘴,乖乖地垂着脑袋,从周遭一对对光鲜亮丽的眷侣中穿过,那些天蓝色、桃红色、白色的裙裾,人们欢快的、绯色的脸,明晃晃地扎得眼睛生疼。在走廊的拐角,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格兰芬多塔楼的台阶,仿佛能看到两年前的冬夜,他的公主曾经身着一袭深蓝绸裙,从那台阶上步步走下,好似霜降的、银蓝色的长夜。而年少的他正站在那台阶下,静静地仰望着她,身后是深蓝色的冰冷夜幕,以及漫天飘舞的、破碎的雪花。
注:“Per aspera ad astra”,拉丁谚语,意为“循此苦旅,直抵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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