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白垩纪
收假回校之后，天气转暖的速度快得惊人，二零五零年的春天似乎盼着比以往更快地降临人间。雪融化之后，湖面上纷飞着许多不知名的水鸟，它们的鸣叫声能传得很远，也很凌厉，这样的叫声往往最使猫头鹰们不屑，它们不乐意令此类贩夫皂隶之辈的鸟族挑战它们的权威，每到这样的时刻，猫头鹰们都排成排儿，站在最高的塔顶上，一对对金灿灿的大眼睛，像是夕阳下的缅甸黄玉一样，耀武扬威地张展着它们的尊容。
那时候，波莉安娜正坐在图书馆里，一面翻着厚厚的医学辞典，一面对付着一沓要读的资料，诸类功课使得她疲惫不堪，她压力过大，却又无处发作。这令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逐渐开始想念尤列亚，在此之前，他就是她的充电站，总能找到办法排解她的任何焦虑或是困难。她也非常想念克兰拉，她收假之后并没有回到学校，这令波莉安娜再次失去了一个倾诉对象，在此之前，若是有任何烦心事儿扰着她，令她无法安神，她总可以在夜里随心所欲地钻进克兰拉的床幔，和她挤在同一个被子里，说些悄悄话，四柱床挤下两个女孩恰到好处,这是令人怀念的温暖享受。
正想到这儿，边上拉了椅子，坐下来一个人。她看到那黑色的头发，下意识地想要炸毛，浑身的神经正准备绷紧，却蓦地撞见一对绿眼睛，关切地望着她，令她一下子没了脾气。
“我想要和你谈谈，莉莉安。”
哈尔文的语气相当认真。
“我很忙，哈尔，”她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词典，一边搭腔，“我不能肯定我应当分出这一星半点的时间，只为了和你讨论些无关紧要的。而且若是我没算错的话，你还有不到四个月就要考试了，你此时应当在认真看书。”
“这很重要，莉莉安，”哈尔文说，“我不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同我摆大姐姐架子，我要说的是，尤里他——”
“那你更没必要跟我提起这个，我和他已经分手好些日子了，你不明白吗，他难道没有跟你说过这个？”波莉安娜打断了他，“或许说，你确实把我的话听进去，和他绝交了？这看来倒是件好事情——”
哈尔文看起来生气极了，他的后脚跟在地上躁动不安地挪来挪去，像是一匹因为激动情绪而刨着蹄子的小马驹，与他那张温和的脸蛋相当不符，他的模样与学生时代的阿不思·波特非常相似，一双湖水一样绿的眼睛，身子骨瘦削，带着点儿斯文的书卷气。他的性子随着年龄增长，变得相对成熟了些，虽然偶尔还是格外莽撞，也格外任性。
“波莉安娜·格林诺！我以为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会比其他人多长一些见识，至少具备基本的辨别是非的能力，看来你连尼尔都不如——”他差点儿在图书馆里喊叫起来，“尤里他从来都没有同别的女孩亲热过，你这么做是——是在伤他的心。”
“伤他的心？我伤他的心？”她望着他，一副“你真是不可理喻”的表情，“你怎么不去指责他是如何伤我的心，你见过哪个正直的男孩瞒着自己女朋友，把他和其他姑娘接吻的照片夹在笔记本里的？如果你是他的说客，哈尔，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将会为你感到失望，也不希望你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全世界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表弟，而不是什么说客，”哈尔文说，“我敢打赌，他宁可吻我，也不愿吻除了你以外的任何女孩。若是他真敢这么做的话，不用等到你动手，我会第一个在他身上，把不可饶恕咒挨个儿试一遍。”
“哈尔——”
“我从未听过他在我面前提及塞尔温，他除了与你约会以外的所有时间，都同我呆在一块儿，我不曾见他与其他的女孩亲热，”哈尔文说，“显然你们被什么人蒙蔽了，糊弄了，怎样都好，若是你们不和好，你将来准会后悔的。”
波莉安娜不说话了，她低着头，一边手肘支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卷着羊皮纸上的一个角，一副已经有点想得明白，却又不肯马上放下身段的样子。
“你刚刚要和我说他——我是说，他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问。
“尤里的胳膊撅折了，训练时给游走球打的，里面的骨头碎得很严重，”哈尔文说，“庞弗雷夫人没法像往常一样，马上把胳膊接好，他大概得在校医院躺上——你去哪儿？”
他话音未落，波莉安娜就已匆匆起了身，她的资料和词典书还乱糟糟地散在桌面上，也没想着收，便径直跑出了图书馆。她一口气跑下长长一串楼梯，飞快地穿过大半个城堡，一路跑到另一头的校医院去，几乎从未跑得那么快过，尽管许多事情，在她心里还没有定论。到了校医院，她看到他躺在病床上，一只手裹着绷带，脸色苍白得惊人。
她走到他跟前去，尤列亚睡着了，波莉安娜从未见到他熟睡的样子，有些憔悴，模样却很乖，也很安静，腹部均匀地起伏，他在睡梦中仍是紧紧地抿着嘴，眉头蹙着，好像在为什么事儿发愁似的，她发觉他脸上有一道浅浅的泪痕。她本打算只看他一眼就走，最多贡献一句不冷不热的问候，然而望见他这副模样，她鼻尖泛酸，眼眶也不知不觉红了。
她在他床沿上坐下时，将他给惊醒了，他睁开眼睛望着她，一脸迷茫的神色，好比已经不认得她了，嘴唇动了好几下，但什么都没有讲出来。过了几秒钟，他别开眼去，带着些孩子气的表情，把脑袋扭过另一边，闹脾气似的，硬是不去看她。
“你为什么要来，”他问，语气非常别扭，“一个和其他女孩玩暧昧的人，大概不太值得你再来关心吧。”
波莉安娜没说话，她抿紧了唇，像是赌气一般，冷不丁伸手拍了一下他那只裹着绷带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尤列亚嗷地一声叫了起来。
“拜托——很疼啊！”他倒吸着冷气，“你是来杀我的吗——离我远点。”
“你真是个傻瓜，笨蛋——”他听见波莉安娜非常小声地嘟囔着，她的眼眶看起来更红了，“呆子，巨怪一样的脑袋，真讨厌——”
尤列亚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他甚至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怪有意思地望着她，仿佛她是一只很稀奇的小动物似的。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结束了呢。”他叹息道。
“不——没那么容易……别想玩完我就……”
说到这儿，她哭了。
尤列亚只是微微地摇着头，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接着将她揽下来，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
“这不是‘玩’，莉莉安，”他轻轻地说，一边用病号服的袖口给她擦眼泪，“我很认真，管你信不信——但我很认真。”
“还疼吗？”她问。
“不疼。”他说。
“今后还能打球吗？”
“嗯，我想这不碍事，”他说，“庞弗雷夫人很快会将我的胳膊给修好，落不下病根。”
“真令人高兴。”
“这会令你高兴吗，”他打趣道，“我还以为，若是斯莱特林损失一个追球手，会更让你高兴些，再也没人总在赛场上同你对着干了。”
波莉安娜没有破涕为笑，但不哭了，也不吭声，乖乖地在他怀里偎着他，眼角边挂着一颗小眼泪，他看着心疼，伸手替她轻轻拭去了。
“哈尔文对我说，那些都是假的，是吗？”
过了一会儿，她问。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说得对，”她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尤列亚一下子笑了，疼爱地亲了亲她的头顶。
“是也是你说，不是也是你说，”他轻声说，“这让我很为难。”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她闷闷地说。
“如果你乐意的话，”他说，“随时可以。”
“我就是个蠢蛋。”她叹息道。
“我还以为那是我的称呼。”
“不，不，事实上我才——”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很想你，尤里。”
“嗯，我也是。”
她抬起头来，腕肘撑在床沿上，认真地端详了他片刻，脸庞与他贴得很近，近得她带点儿雀斑的鼻尖将要贴上他的。接着，她用另一只手捧着他的颊侧，轻轻地凑上去，含了一会儿他的唇瓣，给了他一个温柔、和解的吻，吻得很浅，但足以调动起身体内每个细胞的欢快战栗，他一定也有同感。直到在他的鼻息间逗留了足够久，她才慢慢地与他分开，在灯光下可以察觉到，她脸颊上浮着一层红晕。
“我们算是和好了，是吗？”他望着她，这样问。
波莉安娜没有直接回答。
“还有四个月我就要毕业了，”她靠着他的身体，重新在被单上枕下来，叹了一句，“到时候我见不到你，这可怎么办呢，我没准儿会发狂的。”
“我暑假去见你，冬假也去，复活节假期也去，”尤列亚毫不犹豫地说，“假期每天都去。”
“开学了该怎么办呢，那就见不到了。”
“没关系，霍格莫德日的时候，咱们就能见面了——我会在三把扫帚等你的，我们可以一块儿呆到晚上，你知道。我还会给你写信的。”
“但那毕竟很不一样了，”波莉安娜说，“我再没法想要见你就去见了。”
“当然，但是——但是长大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尤列亚说，“我是说，你不会喜欢别的男生吧？”
“没准儿呢，”她直起身，打趣道，“你知道，外面的男生，比霍格沃茨好看的多了去了。”
“你不会的。”他蹙着眉。
“这我可讲不好，”她故意逗他，“若是有漂亮的男孩子来找我约会，我该怎样拒绝呢？”
他抿起嘴，不讲话了。然而只短短几秒钟，他忽然撑起身子来，扶着她的肩膀，将她一下子揽向他身侧，下狠劲吻着她，吻得很深，一遍过了又再吻一遍，仿佛第二天再也见不到她一般。这倒是波莉安娜未曾预料到的，他同她在一块时极少主动，更极少如此主动，这给她带来一种甜美的感受，仿佛置身于梦和醒的边界，服了一剂麻药似的，眼前望不清楚，身子也有些支撑不住，快要窒息过去的前一秒，他恰到好处地松开了她。
“你明白怎样拒绝了吗。”他问。
“噢，尤里。”她叹息道。
“外面的世界很大，莉莉安，”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你的心。
他没说下去，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在这儿戛然而止。
那天波莉安娜回到寝室时，心情明显比往常要欢快许多，连带着整个人周遭的空气，也全是松爽的。她一蹦一跳地跑进来，将一大沓书和资料轰地往床上一撂，然后怡然自得地坐在床沿，晃着腿哼起了小调。从上一个冬季到这天之前，她的心情都笼罩在一种阴霾之中，然而如今，她却如此轻易地原谅了他，他们又一次言归于好。与其说她完全相信了哈尔文的话，不妨说是她的占有欲作祟，他实在太好、太好，她太喜欢他，以至于不想就这么轻易地失去他，或者说，不想因为任何人的原因而失去他。
波莉安娜与尤列亚重新开始了约会，一起在图书馆里备考，或仅仅手牵着手在湖边散步，这对他们而言，相当心旷神怡。黑湖泛起了水波，阳光下好比一大块温润的祖母绿，白昼愈长，黄昏时，天边泛起迷人的粉色涟漪，而禁林边上，樱、槭、苹果树，都开花了。就这样，春天到来，天气一日日地暖起来，年复一年毫无新意。而二零四三年来到霍格沃茨的这群孩子，如今长成了大人，他们愿意以从未有过的激情迎接这个春日，这将是他们与霍格沃茨共度的最后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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