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六十八
这是一座位于崇山峻岭中的小城。
从葱郁的密林中延出一条道,直抵一个三面环山的盆地，在这唯一平整的土地上，小小的城池中,人群来往络绎不绝。
城门狭窄，等待通行的人群排成一列，而在道路的旁边,则有几个茶水摊子，可以供等候入城的人暂时休息。
如今这茶摊子上唯一可以坐人的桌子，有两碗凉茶，与两个相对而坐着的人。
“……”
夏泠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碗。
虽说有伤在身，但她与那戴面具的道君——哦，现在有称呼了,先前对方用十分不耐烦的语气：
‘哼，本座并不耐烦与你做些口舌功夫,唤我聂安即可。’
夏泠自是从然入流。
就是不知道这聂安，究竟是名字,还是道号。
总之,在稍作休整之后,夏泠便与这聂安一道，从密林中遁出,向西而行，不过百余里，便见群山之中,坐落的这座小城。
夏泠此前从未见过凡人城池，颇有些惊奇,见那自称聂安的道君有意探查,便也从善如流,将灵光隐去，稍作矫饰，如一个普通的凡人少女，毫不起眼的踏入了……城外。
叮——
微风拂过，茶碗中的水波漾起微澜，撞击在碗壁上，发出常人肉耳难以听见的细微响动。
夏泠低着头，看着碗中倒影出的、她如今毫不起眼的面容，半晌，她抬起头，向着对面：“接下来，聂先生可有什么打算。”
孽‘先生’心中无声的：啧。
行吧，先生就先生了，总比之前尊驾来尊驾去得好。
“此地我却是从未见过。”
孽使道：“不似我去过的任何一个小千界。”
进城的队列自茶摊旁经过，但因有着隐诀的干扰，无人在意这小小棚伞下的交谈。
不是任何一个去过的千界啊……
夏泠沉吟。
夏泠虽不出宗门，但身为极乐宗神女，她对宗内各个密法法诀极为清楚，此界并无极乐宗打下的封界印记，否则她在此界苏醒的第一时间便能感觉得到。
大宗门辖下，总有不少小千界，有些千界灵脉尚丰，且不宜搬动的，宗门会设下下宗，与宗门算是一脉相承，这些千界的弟子‘飞升’之后，便会被接入宗门；
有些则盛产某类资源，作为产业打理，如蝎人、蛛人等异人的故乡这样的千界。
还有些千界，资源匮乏，灵脉微弱，大宗门看不上，小宗门无力占有，除了某些散修可能会潜藏于此类千界，旁的修真者，就是发现了，也不屑临趾。
就是不知道此界是个什么情况了……
更重要的是，若是个界门封闭，灵脉微弱的千界，就算夏泠自恃功法特殊，只要有灵力便可修炼，少不得也要在此界蹉跎一些时间。
“几位客官。”
寂静之中，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拎着褪色的铜壶，颠颠往茶棚外迎去，殷勤询问：“可要坐下喝些茶水。”
夏泠回过神，无需放开感识，便瞬息将动静尽收于‘眼’底。
只见数个体格魁梧、戴着斗笠的男子，呼啦涌入茶棚，为首之人将一柄用布裹着的长柄状物体放在桌上，哑声道：“来几碗茶，再来些能饱食肚肠的。”
再一细‘看’，与他随行之人，亦都携带着被布包裹的长柄物——是刀。
夏泠只分心一瞬，便不再关注，此地除了她与这聂安，并无旁的修真者，她对凡人并不看轻，但也不会事事关注。
因这一桌人的到来，不一会，茶棚便热闹了起来。
伙计殷勤的擦干净桌子，倒好茶，不一会又合力与一名老者，抬着个扁箩筐，里头尽是粗面所制的馒头。
几个大汉纷纷伸手取用，一边用极低的声音交谈着。
他们所使用的这种交谈方法十分独特，有一点类似修真者所用的简易隐诀，至少从他们的表情上来看，应该是觉得，这附近没人能听清他们所说的话的。
几人道：
“在此地探查许久，也没找到上头交代的东西，如今几将粮钱殆尽，可要先行回返，整备一番再来？”
“也不知那物究竟是什么紧要东西，上头这么不惜代价，常年累月的往这破疙瘩里撒钱派人。”
“可不止这一处。”
“终归不是咱们不尽心，多少回了，也没真的寻摸个什么出来。”
“且先回去，吃喝饱了，左右找不到东西，天使也不会真的责罚什么。”
孽使想着事，一会是他接下来就要与这狠心的小丫头一道，两两相伴，这可能是储温那狗东西做梦都求不来的；一会又见对面那特意施展了隐诀，将自己打扮得如一个普通凡女，却仍能窥见眉眼那如冰花一样天然且纯粹的无情。
他的心情，在一时略微激荡，一时心灰意冷间徘徊，一个不察，竟然不知不觉的摸住了茶碗。
这等山野茶棚，缺了口的破碗，没有一丝灵气的凡茶，换做往常，孽使何曾看一眼。
眼看孽使在不知不觉间，就要发生‘喝茶’的惨剧。
恰此时，少女那清灵的嗓音：
“聂先生觉得，这几人所寻之物，是为何物？”
孽使一个激灵，连忙放下手指。
他虽心不在焉，但身为化神道君，这方圆百里，一草一木，一丝一毫，皆在其感知之中，因而毫无滞碍的接上了夏泠的话。
只见孽使冷嘲热讽：
“你却是对这些凡夫俗子的言语关切起来了，不过是些须臾生死的蜉蝣，何须在意。”
夏泠：“……”
“无意与先生争辩，”夏泠公平的道，“然在天道之下，我等修者，也不过是些须臾生死的蜉蝣。”
还求证：“是吧，聂先生。”
孽使被噎了个哽，半晌才道：“是！”
没好气的说完，他才继续问：“如何突然关心起这个。”
此时邻座的几个大汉，已经风卷残云般将那一簸箕的馒头吃得干净，正海饮着茶水，声壮如牛。
夏泠沉默一会，才摇摇头：“并无缘由，只是——”
只是不知为何……
少女的‘目光’，转向邻座。
在这几人交谈时，她心中莫名有所触动。
一般而言，修真者的心感并非无的放矢，夏泠现在最渴望之事，不外乎修养伤势，以及早日堪破此界，既然如此，说不定这些人身上，会有些许于她有用的线索，虽说可能只是蛛丝一般的一小缕。
*
数日后，冈城。
马打着响鼻，卷起的尘沙之中，一行五名沙尘覆盖的大汉，从马上翻下。
刘杨扶着斗笠，远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墙，而后他招招手，随着他的动作，同行的几人聚拢过来。
正是不久前受‘天使’所命，前往聚落山脉搜寻的那几人。
“总算是见着些绿意了，”刘杨身后一名大汉呸掉嘴里的沙土，“这几日的颠簸，可真够的。”
冈城是西北边区最大的一座城池，当然，说是最大的，对比位于中原内陆的富庶城池来说，冈城就十分不起眼了。好在它虽为边城，该有的功能都有，比如说递交信息的驿站。
如刘杨等人这般，被派往聚落山脉的人手，交接休整等，也都在冈城。
几日的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刘杨的身上亦是十分不爽快，他点点头，回大汉道：“先去驿站，沐浴休整一番，明日再将消息递交上去。”
路旁不远便是一座驿站，同行几人应声，刘杨将马拴好，便朝着驿站走去。
风沙扬起，两道人影穿过尘土，走入驿站。
刘杨瞥了一眼，见两人衣着普通，面目也一过即忘，大约是行商，便收回目光，并未放在心上。
几人往后苑走去，那两名在刘杨眼中十分普通的行商，在大堂一角坐下。
普通行商·孽使：“你跟了这几个凡人一路，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夏泠摘下布满风沙的斗笠。
施加了混淆的法诀之后，她与孽使在外人看来，只是两个普通的路人，斗笠的遮挡功能其实可有可无。
“聂先生可还记得我先前所说。”夏泠开口，“近几日来，那缕感应虽微弱，却确实存在。”
孽使哼了一声。
夏泠在刘杨等人身上隐有所感之后，便如实对他相告，但依孽使的想法，直接把那几个凡人抓来搜魂便是，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倒是并未怀疑夏泠的感应，修真者的感应本就玄乎其玄。
“依你所见，差遣这几人的‘天使’，是何身份。”
这几人，孽、夏两人，跟着刘杨几个，从山脉边城一路往内陆而去，也没闲着，修士搜集起情报的能力十分强大，事实上，在遇到刘杨等人后不过半日，孽使就基本弄明白了他们是为何而去聚落山脉的。
“应当是修士。”夏泠想了想，回道。
既然她与这聂先生，从秘境脱离后掉落那处山脉，那山脉之中，说不定便有界门，或至少有裂隙。
一路走来，夏泠没在这界发现有修士的踪迹，灵气也十分的稀薄，想来这是个资源匮乏、道统断绝的小千界。
这等世界，有人不惜时间，不计成本，长年累月的往有可能存在界门的山脉里派遣人搜查，对方很有可能是意外得到修炼途径的人，想要寻找前往其他灵气充裕的千界的途径。
“我未曾在那山中寻见界门踪迹。”孽使道。
夏泠颔首。
她亦是如此。
若是聚落山脉之中有界门，她与这聂先生早早便能察觉了。但若果那处真没有任何通往外界的通道，她也不会在刘杨等人身上觉察到隐约的天机。
此事究竟如何，还要去见那‘天使’之后，才能定夺。
*
于是当天晚上，夏泠便见到了‘天使’。
她跟着刘杨等人，不过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所感，既然得出了结论，聂使当即便将‘天使’给摄来了。
出现在夏泠面前的是一个年岁苍老的炼气士。
他穿着鹤氅，表情惊讶慌张，似乎并不理解自己为何会突然从皇宫内苑，来到了一个简陋的房间。
“你们是什么人？”
他先是惊慌，下一秒，老炼气士忽地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一口气闷在胸中，竟似马上要昏死过去。
啊这。
孽使颇有些郁闷的收回了威压，他一眼便知这是个修为极其低微的炼气士，所释放的威压也不过微乎其微的一点，但仍差点让这‘天使’暴毙。
“不必惊慌。”夏泠只好开口，“你可是修士？”
此时老炼气士也缓过气来，他惊恐的看了一眼孽使，似是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扑跪在地：“郎元拜见两位前辈。”
“敢问两位前辈，”朗元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从上界而来？”
哦，找对了。
孽使满意颔首，朗元的回应，基本应了之前他们的猜测。
“不错，”孽使道，“我二人确实来自大千界。”
老炼气士顿时双眸放光。
“你既然差人在聚落山脉搜寻，可是知道些什么？”孽使追问，“那里有界门的踪迹？”
“前辈容禀……”
很快，在朗元的口中，夏泠知晓了来龙去脉。
原来，朗元本为另一个小千界之人，无意间通过秘境来到此界，此处灵气衰微，他愁苦不已，却也不愿放弃修行。
与夏泠两人来此界时一样，朗元的落脚点亦是在聚落山脉。
他花了九十多年，修至炼气大圆满，但也即将寿元将尽，为此，朗元咬牙决定渡劫。
“晚辈渡劫失败，”朗元道，“虽然如此，但在雷劫来临时，晚辈察觉聚落山脉之中，隐有界门气息。”
“晚辈以为，此界或许尚未封闭，若有人渡劫，便可借小天道之力，打开对外连通的通道。”
“只是晚辈渡劫失败，身受内伤，又寿元无多，为了疗养，才离开山脉，前往凡人王朝，做了个天使，搜寻些疗养之物养伤。”
*
原来如此。
将所知之事尽告之后，朗元十分痛快的返回皇宫，准备辞去天使一职。他带来了夏泠亟待的消息，自然得到承诺，若能打开界面，必带着他一起。
月朗星稀，四野阗静。
夏泠若有所思，她步入世外，抬头便见头顶的天空。
忽地。
“你要如那炼气士所言，即刻返回那山脉，闭关修炼？”
身后，孽使怀着复杂情绪的声音传来。
他的脚步本该无声，但不知是否因为心绪，却让夏泠听见。
夏泠转过身：“自然。”
“呵。”
孽使张嘴，半晌，他低低的：“便是你，要在此灵气衰微的千界，修至化神，亦非易事。”
“况且，”他继续道，“化神之劫，本就可以撕开天地，这小千界纵然有界门，怕是打开之时，也是紊乱至极，要返回我等所属之界，希望仍渺茫。”
“但若是在此界稍待，”孽使话音一转，“待本座晋阶合道，便可掌控此界小天道，安然回转。”
“确实如此，”夏泠颔首，“但——”
所需的时间太久了。
她并非看不起聂先生，只是如此一来，说不定她要与这位聂先生，在此界数千年。
“这样不好吗。”
忽地，孽使的声音低了下去，语调复杂。
“你就当真……”
当真一点也不愿意，与他对影相伴？
明明等候他晋阶合道，才是最稳妥的，千年时光而已，对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而言，不过刹那。
他没能将话说完。
夜幕之下，少女面貌的神女，静静的向他‘看’来。
那双阳之中，似乎盛着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又什么都没有。
无情啊！
孽使的话便瞬间熄了。
他蓦然一拂袖：“待你渡劫之日，若那炼气士没死，本座会带着他，前往山脉！”
*
时光如水。
二十年后。
天空中风雷涌动，电闪雷鸣。
夏泠站在山巅，狂风之中，她的衣袖如猎，但神情仍平静。
这是她的化神之劫。
与劫雷一并降临的，乃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裂隙。
那裂隙之中，似乎有万千玄妙空间之力，在与之拉扯。
果然……
正如二十年前，分别之时，那位‘聂先生’所言，夏泠的化神雷劫，能打开的通道，极其不稳。
雷鸣咆哮，夏泠眼神一扫，便见远处云端之中，孽使的身影。
她并非不知人心之人，只是，自踏入修途，她心中，便只余问道。
无情之道，始于她心。
夏泠收回目光，开始专心渡劫。
劫雷轰鸣，不稳定的通道也在慢慢打开，恍惚之间，夏泠脑海中，浮现诸多过往。
她在宗门修炼的日子。
离开宗门后，而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
萧炼、储温……
那诡异的、掀起万丈波澜的神秘人。
忽地，少女嘴角浮现一缕笑意。
这笑意转瞬即逝，下一秒，夏泠迎着劫雷，往已经显露的通道而去。
无论如何，无论身在何地，只要她心中有道，哪里不能修行。
就算真的没有返回原界，也不过再稍微耽搁片刻，终有一日，她会回返，捉拿储温，击杀那神秘人，回归宗门，亦会收拢这万千因果。
新的旅程，终归在她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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