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遗忘之都
“喂，快点走，腿断了？”
梅尔斯头重脚轻，感觉自己再也走不动了，脸色苍白、嘴唇开裂，完全失去了血色。他喘着粗气，扶着断墙停下来，吃力地打量着这一路的残垣断壁。破败陈旧的路上尽是黄沙，不吉利的鸟在头上盘旋着。
“……我们出了西境之门吗？”梅尔斯望着眼前这陌生的沙尘世界，喘息着。
自从他醒过来，就已经身在这条荒无人烟的弃路上，倒塌的建筑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但是毫无疑问已经湮没了几个纪年。风带来萧瑟和干涸的气息，举目四望全是漫漫沙石。
“你不会连放逐之路都没听说过吧。”
“你说什么？放逐之路！”梅尔斯猛地转过头，震惊地撑起虚弱的身躯，“放逐之路？……你、你该不会是、是……流放者吧？”
“不像？”卡伦依旧黑衣蒙面。做他们这行还是不要跟“货物”见面比较好。虽然他觉得很热，但是起码抵挡住了无情的风沙。
“你、你别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要绑架我！你们想干什么！”梅尔斯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咆哮上，他那缺水的干哑声音听起来很不悦耳。
卡伦没闲情理会他这根属于“帝国荣耀”的纤细神经。他毫不留情地抓起梅尔斯，继续向前推搡着，“少废话，快走。”
“我的帝国！”梅尔斯突然抬头大叫一声，反而吓了卡伦一跳。
梅尔斯的灵魂仿佛被这一声气壮山河的大喊给带走了，他反而不再抱怨身体的不适，一路只顾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嘴里不停地念着，“……一定要饶恕我的罪恶……我没有背叛我的帝国……”
风裹着粗糙的沙砾。黄沙，黄沙，漫无边际的黄沙。梅尔斯的视线越来越晕沉，他已经这样僵硬地走了四天，只喝过一壶水，吃了两个坚硬无比的饼。
最难熬的开始其实已经过去，现在他反而觉得一切痛苦不存在了——身体轻飘飘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左腿，右腿，左腿，像一拍一拍的海浪拍打岩石，他僵硬地迈着步子，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风戾和响彻在脑袋里嗡嗡作响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小卡伦嘛，这么快就回来了？”
昏昏沉沉中，梅尔斯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茫然地偏过头，才发现路边的断墙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没穿上衣，浑身都是夸张的刀疤，头发直冲向天，肩上扛着一柄粗糙的斧头。
他把肩上的斧头顺势抡向地面，激起一阵沙尘。阵阵黄色的沙雾中，亮闪闪的斧头尖格外耀眼，“这是什么？新货？”
卡伦压了一下梅尔斯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来等会儿。可是他的两腿打着颤，已经不会弯曲了，只能一屁股跌坐下来——好像有只讨厌的兔子在自己的腿里一跳一跳，连上半身都在跟着抽搐起来。他痛苦的想捏住那抽搐的源头，虚弱的双手却无能为力。很快，疲劳、干渴、酷热等感觉一起涌上了全身，每个关节都在呻吟。
卡伦走上前和那赤着上身的男人攀谈起来。“看到你太好了，我原以为要走五天。这家伙实在太费劲了。”
“你这次回来干什么？”男人看了一眼有气无力的梅尔斯，“这家伙好像不行了，带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不如折个价算给我吧。”
“这是伊凡的货。等我交了货，你可以去找他。”
男人盯着卡伦，又把目光投向了后面的梅尔斯。他不经意地抬了抬斧头，“那太麻烦了，”他慢慢地说，“我很少离开这附近的，你也知道。”
卡伦略带沙哑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漫不经心，“阿达，做人不该怕麻烦。”
被叫做阿达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往沙地上砸着自己的斧头，扬起来阵阵风沙。他先是盯着梅尔斯，又看着卡伦。
梅尔斯紧紧抓着背后的半堵破墙，指甲几乎要剥落下来。在这种阴沉的对峙中，他只希望自己的存在感越低越好。最好他们打起来，两败俱伤，让自己得以逃走。
但在这可怕的沙漠里，以他孱弱的身躯，又能逃到哪里去？
阿达和卡伦依旧对视着，谁都没有后退的意思。可梅尔斯觉得卡伦输定了——对方是个挥动着斧头的大块头，暴戾和粗野彰显无遗；而卡伦只是个少年，更何况他手里那柄武器看起来实在不可靠。粗劣的黑布缠柄，刀身的黑漆斑斑驳驳，毫无光泽可言。除了比一般的匕首更细长一些，简直一无是处。
“卡伦，”阿达突然打破了僵硬的沉默，干巴巴地笑起来，斧头也垂在了地上，看起来像是放弃了抢夺梅尔斯，“你开始跟着伊凡做事了啊。”
“只是几笔生意，”卡伦也暗自松了口气，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多做停留。他微侧着身子走到梅尔斯面前，但梅尔斯感觉得到他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身后那个叫阿达的男人身上。
“很久没听到老狗伊凡的消息了，想不到他还在动。”阿达又把斧头扛了起来。
“也许也动不了多久了，”卡伦抓住梅尔斯把他提起来，然而后者却肌肉颤抖，根本走不了几步，“雨季已经过了。”他又说。
阿达大笑起来，眼里放光，“是，今年的嚎叫之夜也该换换血了。”
卡伦干脆放弃了让梅尔斯自己走的主意，粗鲁地夹着他的肩膀，继续向前拖去，再没回头看阿达。梅尔斯却分外紧张，他担心的是对方的斧头飞来，把自己也连带着劈死，因此不住地挣扎着回头。
直到阿达的身影模糊在风沙中，梅尔斯的心才总算是抑制住了狂跳，那男人简直像是生吞人肉的怪兽。而与此同时，另一种悲哀也涌上心来——他的命运依旧没有转折，谁知道跟着卡伦又会遭遇什么？
“……那是什么人？”完全脱离那视线后，梅尔斯忍不住问。
前方，遗忘之都的标志性黑门已经越来越清晰。就要到目的地了，卡伦的心情难得好了点，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啊，人口贩子。”
“买卖人口？这是重罪！你们疯了吗，你们就没想过会受到惩罚吗！等等……你、你不会也要把我……卖掉吧？你……绝对会受到惩罚的！”
卡伦盯着他，好像看到了一株植物突然踢踢踏踏地跳起舞来。他冷笑着问，“惩罚？来自谁的惩罚？”
“你、你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不应该这样！这在哪里都是重罪！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有权知道，等等！为什么……你倒是说话啊！”显然，梅尔斯也看到了那扇黑色的大门，源于恐惧的抗拒让他的脑袋起码停止运作了一半，话语也开始支离破碎。
“我只送货。有人出钱，我就把东西带去。其他的事情不归我管。”
“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要绑架我？你是为了钱吧？是吧？我也可以出钱啊！你的雇主是谁，我出双倍！”
“你就别费劲了。”卡伦说，“做生意要讲诚信。”
听到这句话的梅尔斯被噎得没了动静。
遗忘之都的大门常年开着，黑色的石头宣告此处的肮脏与陈旧。大门上贴了一片分辨不出颜色的布条，又粗又黑的字写着：帝国的狗滚开！但是下面又贴了一块新一点的布条，也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欢迎你们，帝国狗们。
无聊的人们蹲坐在大门两边——他们精神奕奕，眼神阴沉，拖着肮脏的身躯四处张望着，好像一群觅食的野狗，充满了危险的饥饿。
他们可是每一个来到遗忘之都的新人的欢迎队。
“卡伦？”野狗们窃窃私语起来，贪婪地盯着跟在他身后弱不禁风的年轻人。“看看我们的小卡伦带回来什么了？”
“……哎呀，你们看看他后面的那只小羊！”
“阿达怎么没有出手？”
“听说卡伦开始做老狗伊凡的生意了，这老家伙竟然还没死。”
卡伦对嗡嗡作响的挑衅充耳不闻，继续拖着浑身颤抖的梅尔斯向大门走去。
敞开的大门好像一个怪兽的嘴巴，黑暗、阴沉，那些不为人知的暴戾气息迎面扑来，连空气中都带上了腐烂发霉的气息。仿佛一扇恶鬼之门，门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灾难和噩运。
在通过那扇门的时候，梅尔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仿佛听到了自己的灵魂在狭小的黑屋子里来回穿梭的声音。它飞快地掠过那些腐朽的黑色栏杆，发出尖锐而疼痛的嘶喊。属于帝国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倒流干净，只剩下无尽的罪恶和肮脏。
堕落，他从未如此深刻的咀嚼过这个词。堕落像是一种有质的黑色，可以蔓延、传染、引起病变。
当梅尔斯胆战心惊的睁开眼，却十分意外地并没看到成群结队的恶魔对着他狞笑。
这真是个荒凉的地方，路上没什么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建筑倒塌了不少，还立存着的也都磨损得厉害，但仍旧散发着森严的气势——这种建筑风格似乎完全不同于帝国的感觉。相比较帝国的尖塔式建筑，这里的建筑更偏爱连绵不断的方拱形，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风中仍卷带着细微的沙粒，但是明显已经比来路好了很多，大概得益于这种大刀阔斧的建筑。脚下的路面也已经有砖瓦的痕迹了，这里似乎是沙漠里的一块绿洲。
“这是……遗忘之都？”梅尔斯突然觉得有点转不过来。
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卡伦懒洋洋地笑着，“怎么，没有见到长着三个脑袋六只手的怪物来把你撕成碎片，很失望？”
“你说的是塔魔尤图？”
卡伦惊诧地盯着他，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带着他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别说的这么认真，我会笑场的。你还在看睡前故事？”
梅尔斯涨红了脸，有些气愤，甚至有那么一刻忘了自己被挟持的身份。“未加证实，你就不能否认它存在的意义！祖先们不会无缘无故地……”
他的话没说完，卡伦就用匕首柄重重敲了一下他的头，打断了这番胡言乱语。“他们说狗屎能吃，你也要证实一下吗？”
梅尔斯被敲的不轻，开始觉得头晕眼花起来。这蜘蛛网般的狭窄小巷让人发狂，好像两边的建筑物随时会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把他挤死。
突然，他注意到即将走进的这条路口上挂了一串陈旧风铃，上面写着：“桑卡·德瑞拉·埃兰德丧身于此，愿伟大的西主与他同在。”
这名字从未听说过，“西主”又是什么？
还没等到梅尔斯想起来更多，卡伦就停在了一个酒馆门口。圆拱的暗旧木门上挂了一块黑漆漆的木牌，泛黄的字迹已经渗入了木头的底纹，又或者它们从诞生之初就应该是这样的。门上写着，“最后一片叶落之季”。
“进去吧，”他踢开那扇门，把梅尔斯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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