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招摇往事
要说焓烨与小夜两个是如何相识的，还要回到五百年前，彼时的焓烨还只是一只灵力低微，尚连人形都未化得的小猴子，日日夜夜在这招摇山上被别的野兽排挤欺负，境况凄惨。
南部灵山山系之首，曰鹊山，鹊山之首为招摇，临于西海之上，钟灵毓秀，风景秀美。其上金玉灵矿，仙草异卉，群虫百兽，应有尽有。
而这招摇山上数量最多的，是一种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的灵兽。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而这招摇山上的霸主，自然就属这些狌狌无疑了。而焓烨呢，正是属于这些狌狌灵兽中的一只，但是他这只狌狌吧，长得跟他的族群，有些不太一样。
招摇山上的狌狌，白耳白面黑颊长尾，一身黑色皮毛，偶有异样，也是灰不溜秋得跟在灌木丛里滚过似的，要不横竖就是再在身上多几条白色花纹，那都能被那群野狌狌们嫌弃得多扔几块石头，而焓烨这只狌狌呢，那真是，自打一生下来就突破了那群狌狌的想象天际。
一身火红火红的皮毛，从头到尾没一点儿杂色，就连一双圆瞳，都是晶莹透亮的血色。而且那尾巴生得也怪得很，一点儿都不跟普通狌狌那般细又长，反而短短一簇在身后，跟团蓬松的血色蒲公英似的。
招摇山上的狌狌们，一代一代在此繁衍栖息了这么久，从来都没见过长成这样的狌狌，而且更怪的是，也不知道是哪个母狌狌生下的这只火猴子，总之就是某一天清晨，在招摇山临海的那棵迷谷树下，冷不丁就瞧见了这只浑身火红的小猴子蜷缩在青色带露的祝余草中。
狌狌们一致推测，那只母狌狌估计是被从深海里爬上来的红色章鱼妖给哄骗了，或是被透过紫月从深渊爬出的魔鬼给迷惑了，才生下这么一只奇形怪状，红得像一团火似的的怪狌狌。
因着这些怪诞的猜想，以及焓烨与普通狌狌们格格不入的模样，他自在迷谷树下醒来的第一日开始，就极不受这些招摇山之主的待见。
老狌狌们怕他是海里狡猾凶恶的章鱼妖的后代，或是跟紫月另一边的恐怖魔族有什么牵扯，从来都是带着小狌狌离他远远的，而那些年轻壮实好勇斗狠的大狌狌们呢，则总是百般排挤欺负着他，不是朝他扔石头就是吐果核，焓烨在这招摇山上生活的前两百年，几乎无一日不是伤痕累累被抓被挠被砸个够，
唯一算是对他好一点儿的，就是那些母狌狌了，虽说焓烨这长相相对普通狌狌来说十分怪异，在母狌狌眼里，却也是另有一种特殊魅力，特别是他那一身通体火红的皮毛与血玉般晶莹的眸子，瞧着比那些黑溜溜的雄狌狌，可漂亮多了。
但这么一来，那些公狌狌们，对他就更看不惯了，每日想着各种法子欺侮排挤他，扔石头，砸果核，吐口水，偷偷爬到他头顶的树上对准他撒屎撒尿……
如此一来，焓烨在招摇山上的日子真是日日都过得无比狼狈艰辛。日复一日，身上总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漂亮的火红皮毛也逐渐变得脏污恶臭不堪，这般境况，那些母狌狌们瞧见后自也是逃得远远的再不愿搭理。
且因这招摇山矗立茫茫西海之上，便是想逃走，焓烨这只灵力低微的小狌狌也找不着任何法子离开，更何况，他那一身罕见的红色皮毛，除了去八百里火焰山做个卖瓜的猴倌，搁哪儿都会是惹眼的存在，若是去了其他危险的妖异地带，估计一眼就被恶妖瞧见吞食了，而这招摇山上的狌狌们，虽然对他恶劣，好歹不会要他性命，且此处为三界相交之处，灵气异常充沛，仙花药草也是处处可见，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修炼之地了。
他自睁眼在招摇山上醒来的那一日，就一直是独身一个，孤苦凄惨地度着这漫漫无边的海上光阴。
白日各种被戏被欺四处躲藏，夜晚则尽力纳气吐息，吸收日月天地之精，焓烨一直都如此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地在招摇山上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盼着能早一日修炼得道，习得人身，摆脱这种屈辱不堪的野猴生活。
这招摇山作为海外灵山，不仅多灵石药草，灵兽种类，也十分不少，而这狌狌，更是其中最为聪慧难得的一类，寻常兽类，要想脱离野兽凶性修得灵智思想，不知要经历多少漫漫修炼岁月，在此基础上再要习得人身，更是难上加难，而狌狌这种灵兽，天生具有灵脉，智慧聪颖方面，较之人类，也相差无几，更是远超寻常兽类一大截。
而焓烨这只火毛火瞳的怪异狌狌，更自打他在这招摇山上醒过来的第一日，便是灵智超群，不似俗物，
就连焓烨这个名字，都是自打他睁眼在招摇山上醒来的第一日，就清清楚楚地映在他脑海里。
像是有谁之前在他耳边耐心而温柔地叮咛了千遍万遍一般，
想来，定是生他的那两只无良老狌狌在生下他后就使了个法子映在他脑子里的。
哼，崽都不要了，起个名字有屁用！
焓烨有些恨恨地想。
但他还是用了这个名字，毕竟，这是他们唯一给他留下的，也是这世上他唯一能拥有的东西了。
而焓烨与小夜初识的那一日，也正是他习得人身，在招摇山上真正站起的那一日。在那之前，他从未直起身踏实走过，一直都只是像个野兽一般四肢朝地地飞快向前逃亡着，只为了努力躲避着身后那些狠狠砸来的石块粪便，
惶惶不可终日。
他化人的那一日，正是紫月如镰，招摇无声，西海寂静之时。
彼时，他刚艰难地脱了那层野兽壳子，虚弱地趴伏在青色祝余草丛中，苍白而年轻的身躯，就这般脆弱而娇嫩地暴露在朦胧而妖异的紫色月光之下，
“唔，这是个什么情况……”
清娇灵动的声音在妖异的紫色月光下轻轻响起，
第一次独身离界外出的夜之魔姬，乘着一缕如水的紫色月光，降到这招摇山海崖之时，第一眼见着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刚化形的焓烨虚弱地抬眼，这一眼，望见的便是之后千年百年都难以忘怀的情形。
紫月夜，西海滨，招摇山，黑发黑裙黑瞳的少女踏着月色而来，站在未着一缕的他面前，
长长的发丝在身后飞起，朦胧的黑色纱裙飘荡在徐徐海风中，隐隐现出凝脂一般的雪色肌肤，微微倾着身，挑着眉，一双黑曜石般纯粹无瑕的眸子半是惊讶半是好奇地瞧着躺在草丛中的他，黑色樱花般的唇开启，发出似有若无的呓语之声——
宛如这如霜月色与漆黑夜色的交融之物，既无瑕而纯洁，又妖冶而诱惑，恍恍惚惚地勾引着焓烨这具才刚刚诞生，年轻俊美，无瑕雪白，充满着无限活力的虚弱身躯。
要是生他的母猴子真是被这样的魔鬼给勾引了，那也的确是情有可缘。
焓烨趴伏在柔嫩的祝余草中，颀长雪白的身躯沾满夜露，暴露在深沉夜色、紫色月光与清凉而湿润的海风之中，
刚成人后的第一个想法，却是这般。
后来，因为焓烨初见小夜之时，便未着一缕被她瞧了个干净，再加上两人，一妖一魔，从未受过人族那套礼仪教化，从不晓得什么男女之防，一旦相互见着了想怎么厮混就怎么厮混，勾肩搭背，相拥而眠什么的，完全不当一回事，焓烨倒是晓得招摇山上有公狌狌的母狌狌是绝对不能招惹，不过小夜却是个没主的，而且他们相识得如此久了，早发就没了顾忌，不过再怎么没顾忌，焓烨也还是没像这招摇山上的公狌狌对自个儿的母狌狌那般把小夜当作自个儿的小母猴，
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另一只小母猴，不，应该是小母龙了。
所以，焓烨再怎么跟小夜肆无忌惮狼狈为奸，还是没有肆无忌惮到那个程度的，毕竟，妖魔野兽，说无耻也无耻，闻闻气味瞧上两眼看上了就看上了，嗷嗷两声就能扑过去滚成一团，说坚贞也坚贞，仙人与凡人还有时搞个三妻四妾说好一生一人却又朝三暮四的，但妖魔之中，有的种族，亿万年代代相传下来，就自始至终只认一个伴侣，无论是生是死，是病是残，只要认定，就绝不变弃，譬如优雅美丽的白鸿鹤一族，再譬如暴戾丑陋的黑秃鹫、野狼族群，都是一生只认一侣，千万族人，亿万时光，沧海桑田，从未改变。
至于焓烨，在他心目中，那道雪白飞舞的身影，从未褪色，一直都深刻地烙印在他脑海里，即使这四百年来，再未相见。
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也未可知，而且就算再见说不定也早已物是人非，不如想念。
如果当初第一个出现在我落魄生命里的美好存在，是你就好了。
焓烨有时望着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小夜，总会这么不无遗憾地想到。
若是她早一步来到他身边，若是当初向他伸出援手的是她，他一定早就毫不犹豫地将她扑倒吃干抹净了吧，
也不会守着那些无望而刻骨铭心的记忆，日夜守望在这招摇山崖，
若当初是你，该多好。
可惜时光弄人，焓烨自嘲一笑，愈加抱紧了怀里的佳人。
其实真正弄人的，不是时光，而是天意，而这句话，焓烨却是很多很多年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而就在明白的那一刻，便是痛得锥心刺骨，悔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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